陈霸先是个有作为的人物,但是他创立的陈朝却是一个短命的王朝。永定元年(557),陈霸先受禅称帝,是为武帝。永定三年六月,陈武帝就去世了,侄儿陈蒨继位,是为文帝。文帝在位七年,临海王陈伯宗继位,不到两年,就被叔叔也就是陈蒨的兄弟陈顼夺位,是为宣帝。宣帝在位十三年多,传位给太子陈叔宝,亦即陈后主。589年,隋军灭陈。陈霸先子孙才传承三代三十三年。

毋庸讳言,促使陈朝加速灭亡的主要原因一个是骨肉相残,一个是性乱。

先说骨肉相残。应该说,陈霸先极有大局观。当年他率梁军与北齐打仗,北齐愿意讲和,但提出以陈霸先的侄子陈昙朗做质子的条件。梁朝因兵粮不足,力促霸先讲和,霸先只得同意,他说:“我若不听大家的意见,一定要以为我舍不得昙朗,不顾国家的难处。现在决心叫他去。齐人不讲信用,以为我国孱弱,一定会撕毁盟约。齐寇若来,诸君务必要为我力战!”后来,果然北齐毁约,梁齐大战。陈霸先得胜了,但是充当人质的陈昙朗却被北齐杀害了。

陈武帝去世以后,陈朝就不断发生骨肉相残的事件。武帝在位时,北周扣着他的儿子陈昌不放,武帝一死,侄儿陈蒨即位,北周马上遣返陈昌,这明显是要挑起堂兄弟之争位。陈昌出发后,先派人送信到建康,表示他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文帝陈蒨很恼火,派忠于自己的猛将侯安都去迎接。于是陈霸先仅存的儿子的命运定了,陈昌渡江的时候,“溺死”在长江中。

天康元年四月,文帝去世,太子伯宗即位,叔叔安成王陈顼(也即是文帝的亲弟弟)执政。不久,叔侄之间便发生了矛盾。过了一年多,安成王终于用太皇太后(武帝章后)的名义,把伯宗废为临海王,自己即帝位,是为陈宣帝。

陈宣帝在位十四年,临终时,太子陈叔宝和两个兄弟叔陵、叔坚一同在宫中侍疾。叔陵要抢帝位,预先关照典药吏将切药刀磨快。宣帝刚断气,叔宝在灵床前正哭得伤心,叔陵从袖中偷偷取出切药刀,向叔宝的头颈砍去,叔宝应声“闷绝于地”。皇太后和叔宝的奶妈大惊失色,抢上前来护住叔宝。也许是因为药刀不够锋利,也许是因为叔陵慌乱紧张,总之叔宝没有被砍死。这时,叔宝的另一个弟弟叔坚从后勒住叔陵的脖子,夺过刀去,用袖管代替绳索,把叔陵绑在柱子上,回头请示太子如何处置。但是陈叔宝被吓懵了,说不出话来。叔陵力大,挣断袖管冲出,即回府集结部下,还放出死囚,就要发动兵变。陈叔坚得到太后指示,命令大将萧摩诃讨伐。萧摩诃是员猛将,轻而易举就擒杀了叔陵。至此事变平定,陈叔宝这才做稳了皇帝。

促使陈朝加速败亡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荒**。荒**的典型代表当然是后主陈叔宝。然而,性乱的杀伤力,在文帝陈蒨时即已潜伏。

陈朝建立于梁末大乱以后,国土狭小,资源短缺,财用困窘。据徐陵在天康元年写的文件透露,陈初库银极少,于是用卖官来换取钱绢,“致令员外、常侍,路上比肩,咨议、参军,市中无数”。其国弱民贫,可想而知。陈霸先勤勉奋发,辛苦一生。文帝陈蒨在节俭这方面也继承了其传统,陈霸先常称这个侄儿为“吾家英秀”。《陈书·世祖本纪》说陈蒨“起自艰难,知百姓疾苦。国家资用,务从俭约”,应该还不是虚语。陈蒨即帝位后,面对政局动**、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的局面,励精图治,平定各地割据势力,使政局渐趋平稳。同时在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发展生产的同时,反对奢靡,厉行节约。《六朝事迹编类》卷一说文帝“起自布衣,知百姓疾苦,每鸡人伺漏传籤于殿中者,令投籤于阶石上,然有声,云吾虽得眠,亦令惊觉”。因此,经过七年的统治,陈朝的经济又呈复兴的景象。文帝死时刚四十岁,临终曾留下遗诏,其中对其陵墓的营造提出“山陵务存俭速”(《陈书·世祖本纪》)的要求。但是,文帝在性的方面还是把持不住,致有韩子高之乱。

关于文帝与韩子高相狎,野史小说多有生花之笔,此处概不引述,只就《陈书·韩子高传》做一介绍。韩子高,本名蛮子,会稽山阴人,出身微贱。景平年间,陈蒨做吴兴太守,在路上见到十六岁的韩蛮子,韩“容貌美丽,状似妇人”,富有女性美。于是文帝为其所动,径直问韩:“能够伏侍我吗?”韩许诺。以后,文帝为蛮子改名子高,“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文帝身体不适,韩“入侍医药”,足令后宫失色。后子高被封右卫将军,封邑四百户,恩泽波及,其父亲也做了山阴令。然而子高受宠而不安分,高宗时参与谋反,被赐死,时年三十。相同的叙述也见于《南史》。

由此看来,文帝与十六岁的娈童韩子高畸恋应该是属实的,因畸恋男宠而造成国家的祸乱也应该是属实的。这种**到后主叔宝益发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家破国亡。

陈叔宝即位时刚好三十岁,精力旺盛,又擅长文艺,喜欢舞文弄笔,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有他写的一些边塞诗,读之令人慷慨生悲。如《陇头水》云:

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禽飞暗识路,鸟转逐征蓬。落叶时惊沬,移沙屡拥空。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

作者仿佛将生命与希望都倾注在自由的飞鸟身上,因为在一望无垠的戈壁,确是只有那自由的双翼能引起征人无限的艳羡。

又,《六朝事迹编类》卷二载,陈叔宝与张机游钟山,“尝以松枝代麈尾,故梅挚诗有‘干松麈尾’之句”。由此看来,后主未尝没有清言善辩之资质。

以陈叔宝之才资,复倡建安风骨亦是可能之事,然而造化弄人,**移情。他与妃嫔群臣游宴,常常让宫中的女学士与近臣赋诗作对,相互酬答,然后挑选那些文辞艳丽的诗,谱曲传唱,名曲《玉树**》就是在这样靡丽繁华的环境下产生的,以天子之尊,歌吟的对象竟是最宠爱的美人张丽华: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是一首流传极广的艳诗,《南史》说此诗“大抵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究竟颂张还是颂孔,《南史》语焉不详。然而唐代张祜《玉树**》云:“轻车何草草,独唱**。玉座谁为主,徒悲张丽华。”坐实了后主所歌颂的美人是张丽华。

张丽华出身卑微,父亲兄弟都靠编织席子为生。为给家里减轻负担,张丽华年仅十岁就进宫了,服侍太子陈叔宝的妃嫔。叔宝一见,春心动摇,几年后终于要来做自己的妃子。

据《南史》卷十二《后妃传》下,张丽华有一头乌黑发亮的七尺长发,容色端丽,一双眼睛尤为迷人,顾盼之间,勾魂摄魄。“每瞻视眄睐,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尝于阁上靓妆,临于轩槛,宫中遥望,飘若神仙。”她不仅长得美丽,而且特别聪慧,极会处理后宫关系。陈叔宝带她和宾客游宴,她经常推荐宫中的其他姐妹同行,使她们感激不尽,交口称赞张贵妃的懿德。陈叔宝听了,也就对张丽华更加宠爱。

数年前,有学者作骇人之论,说诗歌选集《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章培恒《〈玉台新咏〉为张丽华所“撰录”考》,《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其论据孤文单证,即徐陵之序。对此,我是不敢苟同的。香草美人,从屈赋起即为常见,徐陵袭用,不过是才子笔法而已。而且无论正史还是野乘,看不到张丽华的只字片语,其时女子撰述,常见称引,蔡琰不说,左棻同为宫廷妃嫔,就有诗篇传世,且常与武帝论文,以张丽华之张扬,又何必要隐埋文才呢?

张丽华实际上是一个美丽的女巫,她邀请了许多妖艳的女巫来宫中击鼓跳舞,以此迷惑后主。《陈书》卷七云:“张丽华好厌魅之术,假鬼道以惑后主,置**祀于宫中,聚诸妖巫使之鼓舞。因参访外事,人闲有一言一事,妃必先知之,以白后主。”张丽华还留心国家政治,派人到外边打听朝野杂事回来报告。因此往往有些事朝廷还没有议论,张丽华就转达给后主了。陈叔宝以为贵妃能够为自己分忧,更为惊喜。于是,他让宦官蔡脱儿、李善度向自己汇报政务,往往让张丽华坐在自己的腿上,两人一起决断。张丽华从此干政,违法乱纪的事情随之而生,纲纪全坏。这就是《南史》《陈书》所共载的“后主置张贵妃于膝上共决之。由是益加宠异,冠绝后庭”。美人坐在皇帝的膝上治国,这当然荒**至极了。

张丽华干政得宠,其他妃嫔也纷纷效尤。孔贵嫔不甘寂寞,与后主的宠臣孔范竟结为兄妹。孔范专讲好话,报喜不报忧,后主听了很舒服。他又自以为文武才能,无人可及。他对后主进谗言说:“外间诸将,出身行伍,不过匹夫之勇,没有深谋远虑。”后主言听计从,每见将帅有过失,就让文官带兵。这样就使将士离心,国家武力大大削弱了。

陈叔宝宠爱的妃嫔除张丽华、孔贵嫔外,还有龚贵嫔,王、李二美人,张、薛二淑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女学士袁大舍等。后主于台城内修造齐云观,穷极工巧,国人歌曰:“齐云观,寇来无际畔。”大概受了“金屋藏娇”故事的影响,叔宝后又建造了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都有几十丈高,连延几十间,大量使用沉香、檀香等名贵木材,用金玉珠翠装饰,香气盈溢,金碧辉煌。阁外则积石成山,引水为池,奇花异卉,错杂其间。后主自己住临春阁,张贵妃住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望仙阁,三阁间有复道相往来。诚如宋诗人杨修之诗曰:“上界笙歌下界闻,缕金罗袖郁金裙。倚栏红粉如花面,不见巫山空暮云。”(《六朝事迹编类》卷四)后主还召来民女“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不分日夜,歌吹**乐,这样的昏君还有不灭亡的么?

就在后主沉迷于美色歌舞、文学辞章,尽情享乐的时候,北方强大的隋朝开始了军事统一行动。陈祯明二年(588),隋文帝杨坚造了大批战船,以儿子晋王杨广、丞相杨素为元帅,贺若弼、韩擒虎为大将,50万大军分为八路,准备渡过长江进攻陈朝。

沿江警报如雪片般飞来,而陈后主依然歌舞升平。他说:“东南有王气,从前北齐、北周曾攻打江南,还不都以损兵折将收场?今天隋朝军队也一样!”他的妃嫔宠臣一片附和,以后凡有军报传来,后主瞧也不瞧便扔在床下。

陈祯明三年(589)正月,隋军渡江,贺若弼陷京口,韩擒虎军袭采石,首先进入建康。遍搜宫苑,发现陈后主和张贵妃、孔贵嫔躲到一口枯井里,于是隋军用绳子像吊水似的将其拉了上来。

这口枯井就是唐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中所谓的“景阳井”。此井起初并不出名,但到宋代,却突然“声名显赫”起来,民间称之为“胭脂井”,又称为“辱井”。宋叶寘《坦斋笔衡》卷六云:“建康辱井……以后主、丽华、贵嫔共缚沉其中,故以辱名。世传二妃堕血泪,渍石阑,故石翳犹如胭脂,祷以香币,以帛拭之,尚有红紫色,故俗亦称胭脂井。”“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还在胭脂井的井栏上刻了“辱井在此,可不戒乎”,以为后世之鉴戒。

由于中国传统的“女祸亡国”观念的影响,后主和丽华升井后各自的命运就大不相同了。《陈书》卷七载:“晋王广命斩贵妃,牓于青溪中桥。”

然而晋王即杨广,亦即日后的隋炀帝,是历史上最好色最**的皇帝之一,见到张丽华这样的绝色名姝,是不忍径启杀机的。《隋书·高炯传》就透露了其中原委:“九年,晋王广大举伐陈,以炯为元帅帐吏,三军咨禀,皆取断于炯。及陈平,晋王欲纳陈主宠姬张丽华。炯曰:‘武王灭殷,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乃命斩之。王甚不悦。”宋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十二记叙得更详细:“高炯子德弘为晋王记室,广使德弘驰诣炯所,令留张丽华。乃斩于青溪。广变色曰:‘昔人云,无德不报。我必有以报高公矣。’”高炯是隋朝开国忠良,由于他不同意晋王广纳丽华为妃,此事得罪杨广。杨广当了皇帝后,便找借口诛杀了高炯,这与高擅杀张丽华,不能说没有关系。

陈叔宝与亡国的王公大臣被迁往隋朝都城长安,自后主以下,大小官员五百里连绵不绝。押解的官员报告给隋文帝,文帝为之叹息。陈朝君臣到长安后,隋文帝对后主颇为优容。后主每天大吃驴肉,饮酒一石。过了一些日子,他竟然请求隋文帝赏给一个官做。文帝再次叹息:“叔宝全无心肝!”的确,曾经做过皇帝的人却请求在敌国当官,算是历史的一绝了。

隋仁寿四年(604),陈叔宝去世,终年五十二岁。隋朝加谥号:“炀”。按照谥法,“好内远礼,去礼远众,逆天虐民”是为“炀”。这一谥号对于陈叔宝当然是适合的。

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捉住陈叔宝的杨广亦是一代昏君,其谥号亦为“炀”,亦为女色亡国。只不过这两出隔代的历史剧中,后主换成了隋炀帝,张丽华换成了萧后,三阁换成了迷楼。清人郑板桥有《念奴娇·胭脂井》就将陈后主与隋炀帝联系起来,议论踔厉,悲凉感人,其后阕云:

过江咫尺迷楼,宇文化及,便是韩擒虎。井底胭脂联臂出,问尔萧娘何处?清夜游词,**曲,唱彻江关女。词场本色,帝王家数然否?

总之,陈朝值得大书特书的,不仅是南方非汉民族协调立国,而且它有效地抑制和打击了士族,有不可抹杀的历史作用。唐代诗人许浑《金陵怀古》云:“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的确,花天酒地、檀板春灯埋葬了短促的陈朝,但同时也严重削弱了峨冠博带的魏晋礼法。可以说,没有寒庶执政的陈朝,就没有以后隋唐之际睿智勇武的草野英雄,就没有以后各民族较为协调、较为开朗健康的盛唐气象。陈朝的三十三年,有堕落,有荒**,可憎可厌;也有变革,有进步,可歌可泣。

后来,晚唐诗人杜牧在如烟如雾的秦淮月下,听到歌女吟唱名曲《玉树**》,遥想陈叔宝的风流亡国,写下著名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试想如果当年在秦淮听曲的不是风流才子杜牧,而是叱咤风云的陈霸先,对于不肖子孙的误国,他该有多少愤懑、痛苦和悲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