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快走到村边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她弄不清村里的情况,不敢贸然进去。她站在村口想了想,然后就绕着护村堰向南走去;一面慢慢走,一面观察村子里的动静。走了没多远,忽然见前边护村堰上有个人影,不住地弯下腰来捡拾什么东西。胡兰立时收住脚步,细细看了半天,这才看清那人是张年成,正在捡地上的干树枝。紧张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
张年成有三十来岁,过去是村里的个二流子,春不掌犁耙,秋不拿镰刀,整天起来东游西串,大吃二喝。几年工夫,把不多点的土地房产,卖了个净光。后来,家里穷得锅里简直没煮的了。有次村里驻下八路军十二团的一部分队伍,他闹着非要跟人家走不行。队伍上开头不想要他,至后见他参军的决心很大,于是就收留了他。张年成在十二团干了三年多,日本投降那一年,他因为负伤落下个残疾,便退伍回来了。这时的张年成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烟也戒了,酒也戒了,见人说话也有礼有貌了。当时村里给他调剂了几亩土地,他每天起来不是捡柴就是拾粪,庄稼作务得也很好。村里人人称赞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刘胡兰边向张年成走去,边低声问道:
“年成哥,咱村有啥情况没有?”
张年成抬头一看是胡兰,忙说道:
“没什么情况。前几天勾子军来过几回,如今只是大象驻着二一五团一个营,还有一个机枪连。附近村里都没敌人。”
胡兰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放心心走回村里。走到家门口,只见大门紧关着。她轻轻地拍了几下。等了不多一会儿,听见爹的声音问道:
“谁?”
胡兰应了一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胡兰走进去,爹慌忙关上门问道: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胡兰只“嗯”了一声,便走进了西屋里。
爱兰一看见姐姐进来,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她一下扑到胡兰身上,又叫又喊,不知该怎么好了。妈妈又惊又喜地问道:
“这几天你在哪里来?我正和爱兰念叨你哩。”
胡兰随口说道:“在贯家堡一带。有什么吃的东西没有?”
胡文秀见女儿说话都少气无力,知道是饿坏了。可巧家里又没现成干粮,于是连忙收拾做饭。她边洗手和面,边向胡兰说道:
“你走了这些天,勾子军来了好几回。有天来了上千人,家家都住满了。翻箱倒柜,明抢暗偷,开口就骂,举手就打,真和日本鬼子来时候差不多。可把人们吓死了。”
胡兰也正想了解村里的情况。她接过爱兰递来的一碗开水,边喝水边问道:
“勾子军在村里扣捕人来没有?”
“那倒还没有。不过这几天大象的勾子军三天两头到村里来,不是要吃的,就是要花的……”
正说道,大爷进来了。二十多天不见,大爷显得老了,满脸络腮胡,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大爷一见胡兰,也不问长问短,劈头就说道:
“这日子简直不能过啦!”
他说着坐在箱子上,告侄女儿说,自从勾子军在大象扎下了据点以后,地方上的一些蛇、蝎、蛤蟆都出洞了。石玉璞家女婿——大象镇的恶霸地主吕德芳,纠集了一伙地、富子弟和流氓地痞,插起了“奋斗复仇自卫队”的旗号。这条地头蛇,整天领着伙地主武装,在附近村里为非作恶。大象镇的勾子军,把云周西的一个坏家伙石佩怀(小名石狗子),委成村长了。这家伙整天在村里替敌人催粮要款,和勾子军称兄道弟,你来我往,拉扯得挺近乎。大爷气忿忿地说了一阵,然后叹了口气,向胡兰说道:
“眼看天下变成勾子军的啦!你说我该怎办?”他不等胡兰回答,接着说道:“我向石狗子辞过职。去他娘的,我决不干这个闾长了。你猜石狗子怎么说?他说:‘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为甚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要辞职呢?你看着办吧!’看样子我要硬不干,这家伙说不定要和我翻脸。可是不辞掉怎么办?难道让我给阎锡山办事情?当反动派!”
大爷越说越有气,好像和谁吵架似的。
胡兰明白大爷的心情,也了解大爷的脾气。她知道大爷说的都是实情话,大爷一定为这事很作难,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究竟辞掉闾长好?还是不辞掉对?
这时妈妈和爱兰已经把饭做好了。胡兰一面狼吞虎咽地吃饭,一面考虑着大爷出的这道难题。她知道村里留下了我们的地下党员,有我们安排下的暗村长,可是公开的敌人政权里却没有我们的人。她忽然觉得这是个漏洞。如果在敌人的政权里有自己的人,工作不是会更方便一些吗?想到这里忙向大爷说道:
“大爷,依我看,闾长不用辞掉,还是干着好。”
大爷气呼呼地说道:“什么?这就是你区干部说的话?让我去给阎锡山干事,跟上石狗子坑害村里的人?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对不起八路军!”
胡兰没有吭声。她等大爷的火气下去之后,这才心平气和地说道:
“大爷,你硬要不干,石狗子和你翻脸不要说,重要的是换上个坏人,真心真意地给石狗子帮忙,那不更坏事啦?”胡兰见大爷很注意听她的话,接着说道:“再说,咱们的人并没离开这里,游击队和武工队还都在这一带活动,万一来到咱村要吃饭,去找谁?还能去找石狗子吗?”
大爷没吭声。过了好一阵,这才说道:
“是呀,是呀,这倒是个事!”
胡兰忙又说道:“日本鬼子统治时期,名义上你还是伪村公所的闾长哩。可是人们也并没把你当汉奸看待。依我说,你不要再向石狗子提辞职的事。我看,倒是表面上应该和他靠得近点。”
大爷低着头抽着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咱们的大部队,什么时候才来把这些瘟伸恶煞赶走哇?”
“总有这么一天哩。”
大爷关心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还走不走了?”
胡兰告他说暂时不走了。
大爷道:“那要小心呀,白天没事最好不要出去。小心没大差!”说完,提上烟袋走了。
胡兰自清早和吕梅失掉联系后,心里一直没有平静过。她一面担心吕梅的安全,一面又因为自己失掉了依靠,无主无意,好像是航行在大海里的帆船,突然折断了桅杆,不知道往哪里漂了。直到她走回村里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才好。经过刚才和大爷这段谈话,头脑反而觉得清亮了。自从奶奶死后,大爷就成了全家的当家主事人,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大爷拿主意,不管什么事,都是大爷说了才算数;可是刚才大爷辞不辞闾长的事竟和她商量。胡兰明白,大爷并不是和她这个侄女儿来商量,而是觉得她是区干部,是向区的领导讨主意来的。她想到这件事,又想到村里的情况,忽然觉得自己的责任非常重大。有许多工作需要人去做,自己应当挺起腰来迎上前去!
胡兰吃完饭,把带回来的文件藏到南棚下干草堆里,然后又去北屋看了看爷爷和大娘。看看天气还早,便决定趁黑到村里找找自己的人,了解一下村里的详细情况。她本来打算先去看金香,走到路上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应当先找郝一丑谈谈才对。于是便转向杂姓街郝一丑家走去。
郝一丑是个中年农民,在全村说来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劳动。村里人们编的顺溜里有这么两句道:“享福比不过石玉璞,受苦(劳动)比不过郝一丑。”郝一丑为人很老实,很正派,一句话:好人。他是抗日时期的地下党员,暗里做过不少工作。但从来没担任过公开职务,他自己从来也没向别人吹嘘过自己的那些汗马功劳。因此一般人都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敌人开始“水漫平川”之前,村里“红”了的干部都撤走了,组织上便指定他当暗村长,在村中坚持工作。他老婆梁桃桃,原是妇联会委员,胡兰担任妇联会秘书的时候,平常断不了去他家。可是胡兰真正知道郝一丑是怎样的一个人,却是在入党以后。
这天晚上,胡兰走到郝一丑家的时候,只见大门虚掩着,往里一推,门铃“叮当”响了两声,屋里有人问道:“谁?”胡兰应声走进了北房。房里除了他们夫妻两个,石三槐和石六儿也在这里。小孩子们已经睡了。他们几个人围在灯下,正在剥棉花核桃。他们见进来的是胡兰,都很高兴,热情地招呼她上炕坐,问她从哪里回来?甚时到家?胡兰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话。郝一丑边拿起烟袋来装烟,边向他妻子梁桃桃努了努嘴。梁桃桃忙跑出去把大门关了。他们几个人没等胡兰询问,就你一言他一语地抢着向胡兰讲开了村里的情况。他们讲到敌人在大象扎据点,讲到吕德芳成立地主武装复仇队,也讲到石狗子当村长的事……这些情况虽然胡兰已听大爷讲过了,但他们讲得更详细,更具体。石三槐说:
“石狗子可抖起来了,吃香的喝辣的,仗上勾子军的势力在村里抖威风,整天起来诈唬老百姓。在街上拍着胸脯大喊大叫说:‘凡是给八路军办过事的人,只要到我名下自投案,我石某人就担保……’”
郝一丑打断他的话说道:“要紧的是,这家伙威胁干部家属。要各家赶快把在外边的人叫回来,或是告诉他出去的人在什么地方,只要给他透个风,他就保证身家财产不受损失,要不然他就报告勾子军。”
石三槐接上说道:“这狗杂种,前天到照德家威胁说:‘哼,别看我只是个村长,只要我在国军面前说一声你家是叛八家属,就够你家吃喝的。我把话说到头里,到时候可别怨我石某人翻脸不认人。’你看这狗杂种坏不坏?”
胡兰听了非常气愤,她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情况。她忙问石狗子威胁了哪些家属?于是他们几个就一家一家念叨开了。什么时候,去的谁家,说了些什么话。数来数去,石狗子前后去过八家,差不多凡是转移走的干部家属他都去过了,就是没去威胁过胡兰家。石六儿开玩笑地说:
“这狗日的还有点封建思想,瞧不起妇女。”
这话要在平常情况下,一定会引得人们发笑,可是这时候人们都板着脸,没有表示什么。胡兰忽然问道:
“石玉璞怎样?村里那些地主、富农呢?有什么动静没有?”
石三槐忙说道:“表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石玉璞这家伙是个老滑头,整天钻在家里不出大门。”
郝一丑接上说道:“俗话说,咬人的狗不露牙!反正有他女婿替他打天下哩;他在背后当军师。一个唱红,一个唱黑!”他连着抽了几口烟,又说道:“还有就是刘树旺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想要干甚?如今还闹不清楚!”
石六儿说道:“不管怎么样,咱村的地主、富农,要想在咱村拉反动武装,办不到!”
石三槐道:“暂时村里还平静无事,就是这狗日的石狗子搅害的不行。”
胡兰向郝一丑问道:“这些情况向区上反映了没有?”
郝一丑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这不是正好你回来了,你看怎办?村里好多人要求镇压石狗子哩!”
石六儿道:“依我看趁早把狗日的悄悄收拾了,要不,以后非坏大事不行。”
胡兰坚决地说道:“那可不行。不经政府批准,咱们不能乱来。”她回头又向郝一丑说道:“我看是需要把这些材料赶快整理出来,报到区上。看看区上的意见再说。”
郝一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天晚上,胡兰在郝一丑家一直谈到二更天才离开。临起身,郝一丑说天晚了要送她。胡兰猜想他一定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就点了点头。两个人相随着走了出来。路上,郝一丑低声向胡兰说道:
“你让我向区上汇报,找不下个地方啊。”
接着他告胡兰说,自从敌人“水漫平川”以后,他就和区上失掉了联系,已经有二十多天,地下交通员都没来过了。也不知道区公所是撤走了,还是出事了。郝一丑最后向胡兰问道:
“区上的情况大概你知道吧?”
胡兰低着头慢慢走着,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道:
“实告你说吧,我和你一样。”
接着她就把先和区上失掉联系,后来又和吕梅被敌人冲散的事说了一遍。
两个人在黑暗的街道上默默地走着。夜很静。村子里到处都显得死气沉沉。
郝一丑忽然打破沉默说道:“你说吧,该怎办?你怎说,我怎做。反正我听你的!”
胡兰不好意思地说道:“一丑哥,看你说的……”
郝一丑认真地说道:“你别多心。我说的这是实情话。论年岁,我比你大;论入党,我比你早。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区上的人,特别是在如今这种情况下,你就是上级。”
胡兰知道郝一丑讲的是真心实话,她也知道自己是个缺少经验的年轻干部,在目前这样严重的情况下,工作上的任何一点小缺点,都可能给党造成损失,自己怎么能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呢?可是回头又一想,觉得这艰巨的任务义不容辞。一个共产党员,越是在困难的情况下,越应该挺身而出。就是一副千斤重担,也要敢于挑起来!
这时他们已走到胡兰家门口。胡兰很诚恳地向郝一丑说道:
“一丑哥,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也知道我有多大本事。反正咱们商量着办吧!”
郝一丑忙说道:“这个你放心。”
他们站在大门口,悄悄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一面在村里继续坚持工作,注意敌人动静,搜集石狗子的材料;一面派人出去探听区公所在什么地方和吕梅的情况。胡兰觉得石三槐当了多年村公所公人,在外边眼熟,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忠实可靠,最好把这个任务委托给他。郝一丑也同意,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上午,胡兰去看金香。金香母女两个见到胡兰,真正是悲喜交集,说了没几句话,金香就诉苦似的说开她的困难了。她说:
“如今村里完全变成敌人的天下啦!好久都没看见咱们的人。两眼墨黑,心里乱糟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干部们都撤走了。你不在,玉莲也走了。”
“玉莲到哪儿去了?”
“和她二嫂一块去找她二哥。唉,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李薏芳接上说道:“石狗子去她家跑了好几回。吕德芳的复仇队也去她家搜过一回。玉莲和芳秀整天东藏西躲,夜里也不敢在家睡,这家住一宿,那家住一夜,后来就找她二哥去了。”
金香又道:“唉,真没想到,一下子形势就变成了个乱糟糟。眼看着勾子军到村里横行霸道,眼看着石狗子在村里抖威风,心里气得不行,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又不在,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胡兰见金香情绪很不安,劝她说:
“别看勾子军现在耀武扬威,迟早他们是要垮台的。现在情况是很不好,我们困难很多,不过一个闹革命的人,越是在困难的时候,就越要起来斗争。吕梅同志常说:干革命就要和困难作斗争。”
金香母女忙问吕梅在什么地方。胡兰怕说了真实情况影响金香的情绪,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在别的地方工作。接着她又告金香说:
“我们应该向妇女们进行宣传,让大家咬住牙熬过这一个时期的困难,发动大家监视坏人的活动,特别应该查访石狗子的一些罪行。”
金香听胡兰说完,情绪似乎好起来,笑了笑说:
“你一回来,我就有个主心骨了。反正你让我做啥,我做就对了。”
连着几天,胡兰和金香装着去串门,分头访问了好些人家。人们背后都在骂石狗子,特别是那些干部家属们,都担心石狗子翻了脸坑害人,一致要求把这个祸害除掉。在访问中,胡兰还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石狗子在暗里查访公粮埋在什么地方。看起来这家伙要死心踏地为敌人卖力。
这期间,胡兰和郝一丑暗中接过几次头。把这些情况汇总在一起,写成了材料。可巧石三槐也打听到了陈区长的下落——他带着武工队在南面一带活动。胡兰和郝一丑研究了一下,决定由郝一丑带着这些材料,假借走亲戚,到区上去请示行动。同时胡兰还给陈区长写了一封信。
过了两天,郝一丑回来了。他告胡兰说,材料已经亲手交给了陈区长。陈区长说这事他也无权处理,要等向县里请示以后才能决定。他还告胡兰说,陈区长看了她的信之后,很高兴,同意她暂时留在村里坚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