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被二三尺厚的坚冰压住了,又盖上一尺多厚的雪,多情的巡逻艇便不能和温柔的江水在一起玩了,留恋地等待春风追逐成群结'队逃跑的冰排的日子到来。艇队集结在黑河市区的岸上,默默注视着莽莽江雪。
可是,巡逻艇啊,你理解艇长和艇队战士们的心情吗?他们只有你们躺卧岸上企盼开江日子到来的时候才能回到黑河市的营房和战友们相聚,才有可能请假探亲或让亲人来队。艇长恋爱三年结婚两年没正式探过一次家,都是妻子学校放寒假时来队探亲,正好是大雪封江的日子。五年了,两人没在夏天见过面。
雪好大。怎么会有这大的雪片,喜报似的。艇长又看一眼手中的电报,走出屋,走出营门,大片大片的落雪就如千万张道喜的电报朝他飞来。他把电报揣进衣兜,悄悄地,匆匆地,喜形于色地朝长途汽车站走去。他谁也没叫,和妻子见面那一瞬间甜蜜而奥秘的感觉何必让别人来冲淡呢?
尽管他准时到达还是来早了,北国边疆冬天的汽车哪儿那么容易正点。等了不到半小时他便走出车站顶雪向西迎去。长途车总是沿着公路从西边进城的,只要沿着公路走准能迎到妻子乘的这次车。
走到市郊也没见车影。人影也极少了。雪野上的公路也是雪白的。雪白的公路在通到四五里远的白桦林这一段肯定是没有公共汽车的,看得见一辆皎轮拖拉机一辆货车还有两挂马爬犁。马脖子上成串的铜铃清脆地响着,像是马鼻孔喷出的一股股白气撞响的。他迎着马爬犁和车往前走,当马爬犁和车擦身而过时,他觉得公路就是大江,他指挥的那条巡逻艇正在夏天的江水上飞行。他的艇是今年换的新式艇,快得出奇。在界江上巡逻总被异国的船只超越过去那滋味是不好受的,他在江上驾巡逻艇六七年了,外国的水翼快艇、气垫船等总是耀武扬威地超过他,他即使把操纵杆攥弯也没有办法。今年换上新式快艇,第一次巡航就把异国所有船只都超越过去了,远远的而且是毫不费力的。当他超越过异国那两艘军用巡逻艇的一刹那,两眼竟唰啦啦淌水似地流下了热泪,啊,我们_在前面了!他激动地甩掉泪水回头自豪地望那被甩在后面的异国军艇时,看见对方艇上有穿红裙子的姑娘向他挥手,金黄的长发和火焰般的裙角迎风飘摆。那动人的情景烙在他的脑海,他没想到女人的裙子会是这样好看,即使在他的巡逻艇破天荒跑在前面那辉煌的一瞬间也无法贬低她的动人力量。他眼前飘摆出许许多多好看的裙子,异国的,中国的,而多数是从电影或电视上看到的。他想虚出妻子穿裙子的形像,可小艇飞驶,艇尾巴上急剧翻卷的白浪无穷地变化着像是一首长长的抒情诗,就是变化不出妻子穿裙子的样儿。他开始有了一个念头,想看看妻子穿裙子。
妻子穿裙子吗?穿什么颜色什么样式的裙子?妻子穿裙子好看吗?他想在梦里总会看见的吧,而偏偏一次也梦不见。他又不屑让妻子照张穿裙子的照片寄来,照片板板的有什么意思,再说妻子也不是装腔作势会摆姿式的人。裙子像一面神圣的旗帜时常飘现在他眼前,就是飘不到妻子身上。
他随着公路走进白桦林。两只又黑又白的喜鹊从林间扑楞飞起来,白桦树上腾起一股烟似的雪粉。本来就银白银白的白桦树又都披了兔毛鹤羽似的霜挂,公路两边像站满了如云的仙女。他一身鲜绿军装在神秘的白色中显得格外有生机,.他成了这片世界的主宰,如云的白桦仙子像是夹道欢迎他。他想,妻子穿过白裙子吗?雪片缓缓地落着。
有车响。很快有辆红色公共汽车露出头来。他忘记了白裙子,一下站到路中间,高高扬起胳膊。
红汽车像团火遇了水,停下来。乘务员以为他有急事要搭车,立即开了门叫他上。他一眼瞅见了车门口的妻子,登上车舞问:“带的东西多不?”
妻子指指脚下:“就这一个提包。”
两人说时乘务员已关了车门。他慌忙提起妻子指的提包招呼乘务员开门。门开了,他一手提包一手拉着妻子下车。
红汽车开走了。
穿银灰色大衣的妻子疑惑地望望绿色的丈夫:“这是干啥呀?! ”
“这么好的风景你不感兴趣?! ”他眼瞅着妻子的大衣,像要瞅成一条裙子。
“拎个大提包压马路,疯了!”她用带霜的眼睫毛俏皮地朝他眨了眨。
“拎提包压马路才叫压马路,压得结实。”
“我可拎不动,愿压得结实你拎着。”
“和女同志压马路背一麻袋铁也不沉!”
“没出息。”妻子这样说着却弯腰拎着提包的一只耳朵,“来吧,一块拎吧!”
艇长也弯下腰拉住另一只提包耳朵,两人慢慢走。
艇长着意打羞了几眼妻子:“都说远道乘车风尘仆仆,瞧你,一尘不染,眼眉、头发梢儿都是白的,倒是霜尘仆仆廣个仙女!”“嘴一张说得轻松,仙女!起早做饭,挤车上班,忙一天又挤车下班,再做饭,吃完饭一个人闷呆着,想散散步都没个人,可不仙女咋的!”
“这不有人陪了嘛,痛痛快快散吧!”
“冰天雪地的,提着个包,叫散步?”
说是说,她还是很高兴和丈夫在这神话样的雪境中走走。一年一度的严冬相会,俩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走。
“来,我自己来! ”艇长把大大一个提$搭在自已肩上,“这回你轻松地散吧!”
妻子哪肯让丈夫独自受累,伸手拉那提包。
“!别!,,丈夫急走几步。
“不!不!”妻子追着去拉。
哧溜一声,俩人滑倒在雪路上,提包压在俩人的胳膊下,像是一齐抢救落水的孩子,却谁也没有爬起来,俩人就扑在绵软的白雪上哧哧地笑。前后没有人,艇长索性仰过脸躺着,让纯白纯白的雪片满身满脸的落。一会儿脸就水洗似的湿了。
妻子摘了手套,用手心轻轻地擦丈夫脸上的水,“当艇长的还发神经啊!”
“眼迷了!眼迷了!快吹吹眼!”艇长突然说。
“你们这地方雪还迷眼?见鬼! ”妻子轻轻扒开丈夫眼皮细细一吹,没等吹第二下,忽觉下倾被冰凉的东西吮了一下,啧的又是一下等她明白怎么回事时,不好意思地给了丈夫一个刮鼻:“老实点!”声音是甜的。
有车叫声。俩人迅速爬起,一同拎了提包往前走车过去了。
艇长问:“累吧?’’
“能不累吗,坐两天车!”
“一会儿就到了,难得这样自在地走走!”
“你以为我就不难得?”
、默默地走。
“带的什么,鼓鼓的一大包?”
“什么?还不是填你们那帮馋嘴兵的东西。”
“花生、瓜子,还有什么?”’
“红枣!”
“老一套,又是早(枣)生(花生)贵子(瓜子)!”
“不吃拉倒,也不是给你带的。”
他们不紧不慢走,到营房时都傍晚了,走得浑身热烘烘,妻子眉毛和发梢的霜化成了细细的水珠,脸红润润的。
一大群战士迎出来接过提包前呼后拥把艇长和夫人引进招待间。火墙早烧得烤人了,穿不住棉衣,窗玻璃上的霜化得滴嗒淌水。洗脸水、洗脚水都在炉子上热着,特意做的饭菜也都端来放着,连窗帘都给挂好了。
战士们都很懂事,知道今天不宜久呆,嘻闹几句就要吿辞。艇长妻子赶忙拉开提包将那吃的东西一捧一捧往小伙子兜里揣。小伙子们对吃是不客气的,揣了一把还要一把,说是给同班的人带点。满满一提兜东西转眼没了大半。艇长和妻子还不住地打招呼:“待会过来玩呀,来吃瓜子!”
小伙子们一迭声应着:“好好,一定来!”
说是一定来,实际一个没有再来的。十八九二十多岁的人了,谁那么不知好歹。家属来队头一晚上需要个安静的环境,开玩笑求做活什么的以后有的是时间。
熄灯号吹过,艇队的发电机也就停了,艇长点上早就预备好的蜡烛。营区静得几乎听见了落雪声。
.一只白色蜡烛欢快地跳跃着火苗,像只彩笔将一间屋子满满地描成了金红色。
约摸人们都睡着了,妻子忽然翻着提包的底层说:“我还给你带了件东西,猜猜,是啥?”
妻子让猜的东西肯定是件稀罕物,艇长孩子似的问:“吃的?穿的?”
“穿的!”
“毛背心? ”丈夫不假思索说。
“不对。”
“毛衣?”
“不对。”
“毛裤?”
“不对。”
“毛袜子?”
“不对。”
“毛手套?”
“也不对。”
黑龙江沿岸的冬天冷啊,妻子对丈夫的爱往往都体现在毛织物上,毛能给丈夫温暖啊。那毛织物是亲手织的,感情深的一年翻织一次。寒冷的地方最昂贵的就是温暖。
艇长尽最大努力又猜了一次:“羽绒裤?”
“不对! ”妻子把一个塑料口袋从兜子底下抽出来,抖开,拿出一件薄薄的近似于透明的白色单衣。
“夏天的衣服忙啥!”艇长颇不以为然道。
“睁大眼好好看看! ”妻子双手一抖,一条乳白色连衣纱裙在艇长面前舒展开来,“你不几次说没看见我穿裙子吗?这回看吧!”
没征求丈夫的意见,妻子脱了衣服将裙子穿上了。 “好看吗?”她问。
丈夫被这意外的情景弄花了眼,感情忽然被重重地掀了一下,嘴唇动了动竟没发出声音。
“我给你跳个舞。”妻子轻轻舞动起来,徐缓温柔的舞姿如狂风巨浪推摇着艇长。
艇长眼泪唰啦啦淌出来,妻子的长裙被泪水放大,满屋都是烛光辉映的裙子在舞动。
静静的落雪声中传来一阵沉闷而深长的轰鸣。喔,那是长长的裂冰声。黑龙江被冻裂了,发出难忍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