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像逛自由市场？分明是在检阅嘛。在他眼里，长长的、分段排列起来的各式摊架，就是他的特务连、尖刀连、老虎连、一营、二营、三营……他的军容和在军营里一点不差，正规地走着，只是看。偶尔低头问问价钱也不弯腰。严格的军人都这样，何况他是有战功的团长。有时倒是背一背手，因为毕竟是在逛自由市场。
大米那个白，粒儿鼓鼓的，不赖。小米黄啊，做成粥还不像金糊糊么！大米小米合做的二米饭真好吃，可惜部队的二米饭是大米和高粱米做的。各神各样的鱼，大水池里放着，有的还在摆尾巴。那次仗打的，二十多天净吃罐头。要有一条鲜鱼熬锅汤喝喝，也不至于咽不下饭。牛肉。猪肉。羊肉。贵是贵了点，可有的是。瓜果蔬菜不用说了，啥时也没这样丰富过。那个老头的枣儿又红又大，咋没人买？前边那媳妇的枣儿比他的差，都围着买。人家会吆喝，他太老实一声不吱怎么行。当兵也不能太老实。老实兵上战场不机灵，消灭不了敌人。那个姑娘也挺会卖的。那柿子擦的，红红亮亮，快透明了。还说可以随便尝，尝尝不要钱。没带兜子，带了非买几斤。这小伙子就不行了。多好的瓜，怎么不洗一洗，泥头巴脑的，没有吸引力。不，没有竞争力。鸡、鸭、鹅、兔。这些小东西，有几个连队也养过，怎么没人家的肥？技术。不承认技术不行。家俱。家俱必须注意样式设计。这张写字台，木料活儿都很细，样式太土。看都没几个人看，那几张胶合板做的，样子像新式钢琴。这么多人看。有的简单看看就交钱了。可能不怎么结实，人家就是要买。新观念了。高工资高消费。什么东西都做得结结实实，费工费料，怎么不断淘汰不断更新？清凉饮料。看一眼都提神。桔红色的水在透明大玻璃缸里不停喷涌，不见多也不见少。头五年还没见过这玩艺。哎，那一仗打得真苦，光自己的团就死了三十多。小通讯员死得真可惜，太可惜了。哪怕有一碗水他也不至于死。是和敌人拼伤的，死可是渴死的，战争。那时真蠢，蠢透了。只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连他们国家的一根甘蔗也不准动。当时要是弄几根甘蔗，小通讯员也许……买一杯冷饮喝喝吧，但要注意军容。他先要了一林，端详一会，慢慢泼在地上了。“怎么，有什么脏物吗？”“呃，没有，挺干净的。”“干净为啥倒掉，影响不好，顾客会以为不干净。解放军影响大！”“呃，好，好，再来一杯。”他将一杯桔子水一饮而尽，又连饮两杯。其实只喝一杯就够了，甚至可以不喝。倒掉那坏是给通讯员的，喝那三杯也都是为通讯员喝的。往前走。这一大摊字画蛮有意思。没学过这玩艺，不知水平怎么样。不少人离休后没营生，学写字画画。军人也有学的。这多年光学军事，这套是一窍不通。退休时……嗨，孬货。该想着怎么把兵带得更好才是，想什么退休学字画。这张虎画得不赖，虎虎生生。我的老虎连、老虎营都这样虎势。我该买一张虎。
他在挑选最虎势的虎。
一个虎楞楞的长头发小伙子一路搭着话走过来，买不买东西都要问问价，还好争讲几句。他在看虎的军人身边站住了。他看中了一张字画，抓在手里和卖画的中年男人讲价钱：“两块怎么样？ 一看就是没出徒的手笔。”“年轻人说话不负责任！这人是市书画协会的。怎么没出徒？少十块钱不卖。”“五块！撑死值五块。”“十块，军人很反感长头发出言不逊瞧吧，怀里抱个女人石膏像，**的。他那头发，要是在部队，我不亲自整治算便宜他。
长头发俨然是整个世界的主宰者似的。他掏出一块钱一晃，“行啦行啦。”自己就动手卷字画。卖画者一把拽住他的手：“你这是抢啊，还是夺？实在不行咱们叫警察评评！”
“放开，哪有工夫叫警察。”
卖画者不放，一时字画摊前围上了好些人。战场上都指挥过，吵嘴打架有什么可惧的。军人觉得有责任拉架。他认为正义在卖画者一边，力量当然主要冲长头发去了。长头发心里一股火首先从眼里窜出来，紧接着又从鼻孔往外窜，还不够，又从嘴里冒出来:“解放军怎么打人？打人犯‘三八注意，！”
“没打。他诬陷！”卖画者向围观的人们解释。
“是没打.没打。”有几个老者也证实。
长头发愈发冒火，但发现舆论对他不利，忽然灵机一动，就势将抱着石膏像的胳膊松开。石膏像掉了。地下是不硬的土。乘乱之中，他急忙把石膏像拣起来，突然举到军人面前，得理气粗说：“我不跟你计较打人的事，石膏像是你碰掉的吧？摔坏了，你赔！”
军人看看，果然掉了一只胳膊。围观的人这样多，影响不好。他不想和长头发纠缠，也顾不得过多地追究，便说：“多少钱？”“公价十元，私价十五元。我不讹你，掉一只胳膊赔五元。值不值五元回去翻翻书就知道了。”
军人掏出五元钱：“我赔你钱不赔你礼。你对卖画同志的态度是不对的。应该赔礼！”
长头发就势下阶，显出得理让人的高姿态：“我要你赔的就是钱，不是礼。卖画同志对不起了，再见！”他打了一声口哨，捧着那尊**女像得意而去，仿佛捧着的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围观的很快散了。军人安慰两句卖画者刚要走，一个斯文的姑娘叫住他：“叔叔，那石膏像没坏！” “坏了，我看见了，掉一只胳膊。”
“那是维纳斯女神像，本来就缺一只胳膊。”她同他讲了维纳斯是怎么回事。“他还没走远，快去把钱追回来！”她说。
有战功的团长仿佛打了一次大败仗。他为自己不知道拿破仑之外还有个著名的维纳斯女神而深感羞耻。有志气的军人最佩服能战败自己的敌手。他真佩服长头发的机智、勇敢和有文化。他想，这小子当兵也是块好料，不过得好好磨一下，他对好心的姑娘说：“不，我该和他交个朋友，可惜不知道地址。”说时还有点脸红。
“他跟我家住一个皖。他爸爸就是军人，文革中制止武斗牺牲了。”
“他总是这样骗人吗？”
“不。最近他要和人办小冷饮店，想布置布置，钱不够。”有战功的军人沉思良久，噢了一声，“怪不得。知彼知己，百战百胜。该跟他学点‘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