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火车每天三次,也不知道她乘哪次来,信中只说今天,他只好从第一次接起了。

第一次列车早晨四点到。三点,闹钟就把他叫起来,其实他根本就没睡着。怎么睡得着呢,这么大一件事,他个年轻轻的战士三天三夜也难想也眉目来。亏得昨天才接到信,要是一星期前接到信,他不失眠七天才怪呢。人也怪,想不出就别想呗,可是不行,要不怎么是人呢,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如果扎扎实实睡得好,他早成神仙了。

他换了套半新半旧最合身的军装,把很少穿的一双新鞋也穿上了。这一身着装,他自觉最得体也最利于给她好印象。至于为什么要给她好印象,他自己都说不清,因为连她是他的什么人他也说不清。他把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一共四年当中的经过都跟连里如实说过,连里也说不很清楚他们这是什么关系。

他按她在信中约定好的见面联系标志,拿了一张卷成筒的《解放军报》(报头露在外面),满怀幻想、喜悦、不安和无限的希望向火车站疾走。他不想知道此刻自己具体希望什么,知道就没意思了。但他明白现在就想见到她,岂止现在,四年了,双方加起来已通过百封信了,却没见过面。从第一封信起就希望见面了,可就是没能见面。太远了,一个在西藏拉萨,一个在南国红豆之乡。他曾考虑过和她互换照片的问题,后又想到见了照片就没了想象和创造的天地,况且对方也没表露过这个意思,于是只好作罢。以前他没过多想她是什么样,他只是听其自然让心目中产生一种形象,这个形象不可能是不好的,因为通信中他没产生过不好的感觉。但也不是很具体的,常常在看电影时突然觉得她像这个,忽然不觉得她像那个,根据是她和电影中这个或那个说过相同的话。

此刻,他不能不往具体里想了。她留长发还是剪短发?高个、矮个还是中等个?苗条的?健美的?……肥胖的?大眼睛?黄眼睛?黑?白?……衣服……蓝?性格冷淡的人好穿蓝……都不能肯定。实质也雄是三种猜测:美?丑?平庸?或三者都说不上而唯独像她的想那样有点奇特?

黎明的夏风也有点凉飕飕,像在讽刺他这位自觉很纯、很高,崇尚心灵美的浪漫主义军人竟会如此精心猜度即将见面的女志长相如何。难道长相如何跟心灵还会有关系吗?肯定是没有的,那么为什么要猜度呢?无非希望她是美点,起码也别是丑的。一旦很丑……?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很丑关你什么?当然关我什么。我在四年中塑造出的典型形象一旦变得那么具体,具体到……丑,可太扫兴了。不见面多好,她偏偏来了。都怪她考上了四川的邮电学院,也怪我离开家乡当了兵,要是还像原先,她在拉萨我在南国红豆之乡,相距之遥要用“千里迢迢”乘以几计算,她就不会来看我了。平时也盼过能见面,突然要见面了,又这样揣揣不安甚至害怕。

四点钟终于一秒一秒,文快又慢地伴着第一次南来的列车到了。他不由自主拉拉衣襟衣袖,将报头露在外面的《解放军报》童新卷了卷,站在显眼处,心跳不免有些过速。

车站不大,总共有三四十人出站,只有七八个女同志。除去一位奶奶、两位大娘和三四位中年妇女,再就没有了。他盯住最年轻但也近三十岁的女同志,有意朝她举了举报纸,人家只是愣了片刻就停也没停走了。那女同志倒是很秀气的。

没乘这次车是无疑了。等旅客走光之后他跳动过速的心才平静下来,不免嘲笑开了自己,怎么会以为快三十岁那女同志是她呢?看人家秀气吗?

她应该和他同岁或者比他大一两岁。因为他接到她第一次来信的时候,两人都在读高中二年级。那年他的一篇作文《学校新貌》被选入省里编的一本《中学生作文选》,发行之后,他忽然收到一封信,是拉萨某中学和他同届的学生写的,署名尚君,和他的名字于鸣一样,也叫人无法猜出是男是女,那前后他收到十几封各地中学生来信,有好几封明显就是女的,却都回信就完了。唯独尚君这封,他回得最认真、最由衷,也最热情,因为只有尚君这封对他的作文指出了缺点,其它都是赞美之词。他们就被一种到现在两人都没仔细分析过的力量吸引着,你来我往传递着单纯、热情而富理想的志趣。通信几个月,他们才各自发现对方是异性。这是由尚君在第十封信中第一次说出想和于鸣做个好姐妹引起的。于鸣发觉尚君把他当女同学了,这才发问:“那么你是女生吗?”

这个发现使双方都谨慎起来,但却更加认真、热情,而且越来越含蓄。

上高三那年于鸣忽然因父亲去世带来的经济危机辍学入伍。当尚君知道消息想援助些学费支持他继续上学时,他已在部队站了几班岗了。她替他惋惜,她认为他比她更应该上学。后来她考上了邮电学院,他也常参加团、师教导队集训学习,通信内容不断随各自学习内容变化。

因不再是两个中学生而是一个大学生和一解放军战士在通信,信的手法不免越来越多样,有时是抒情散文式的,有时是自由体诗,有时还写古体诗词,心血**兴许还弄点谜语什么的让对方带着甜蜜的苦恼去猜断。他们连全世界最短的信—法国大文豪雨果和出版社编辑的一次著名通信——?,!——的方式都用过,不过形式稍有变化。有次尚君的信只半句话:“……我们的通信经四年之久而不断的原因是……? ? ?”于鸣回信则连称呼和署名都没有,只在一张白纸写了三个大标点符号:!!!之后便是一段沉默,再之后便是两人不约而同都拿起了笔,几乎是同时写信,又同时收到信。两封信署名下面的时间是同日同时,只差五分钟。心有灵犀哟!双方的信都只字不提先前的问题,好像上封信根本就什么问题也没提过,写的都是最近在干什么,又读了本什么书……

第二次车和第一次只隔两小时,连队离车站五里多路,于鸣索性呆在车站一直等下去。

真有点琢磨不透她。当今这个时代,哪还有女大学生跟一个普通战士频频通信的,而且那么主动,那么专注。要在那些认为只要是男女这样谈就一定是恋爱的人们眼里,倒是她在追他哪。他从来就不承认他们是在恋爱。一个大学生,一个大头兵。如今一张大学文凭胜似县团级职务呢!恋爱不可能,一般的朋友也不简单了。他佩服她的品质,就因为当初写了篇比她强的作文,她就这样看得起他,以致各自情况都发生很大变化,她还一直尊重他,敬佩他。尤其她能在暑假绕路来看他,就这点,足使他有力量经住见面时任何意外的打击了。不管她形象多么丑,她是美的。他不再想她的形象了,开始考虑见面后安排什么活动,谈些什么。

“笼中雀,翌夏东南飞,山重水复,何处有我落脚树?”他又掏出她的信读了一遍,信中只这半阙词(算做词吧)和一句话:“我绕路于本月日乘火车前往看你。”

“笼中雀”就是寒窗中苦读的她的自喻无疑。第二句是她明年夏天将奔向东南也无疑。明年夏天是她毕业的时候,而我家乡和我这里就是现在的东南方向,后边两句是征求我的意见往哪儿分配吗?前后联系起来看,只能是这个意思。那么这次见面肯定会谈起这件事。家在西南,她却要往东南飞,奔我而来吗?万万不成。我是战士,复员就得回家乡。尽管老家是古往今来诗人们无数次咏赞的红豆之乡,毕竟是泥土之乡。不能赞成她奔我而来。待五年之后也许我会有资格对她的“落脚树”发表意见,现在不能。

第二次车也开走了,下车的人中倒是有好几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可没有拿《解放军报》的,也没有向他这位拿《解放军报》的解放军打听姓名的。他饿了。第三次车得晚上才能到,他得回连队吃饭去。

炊事班格外为他要接的人做了两盘好菜,早放凉了,又热热端上来。黄黄的煎鸡蛋,一回锅也变黑了,清炖鱼回锅后也没了鲜味。他缉舍得吃。晚上她到了,炊事班还得特殊做,多不好意思。炊事班说千里迢迢来了叫人吃剩菜不像话,叫他吃了晚上再做。

他还是只吃了一样。下午训练他参加到底了。结束时离第三次火车到站只有半小时,他来不及吃饭,也顾不得洗把脸、换换衣服,就朝火车站跑。不早不晚刚好列车进站时他也跑到了,站在那儿也像刚停住的车头,呼哧呼哧喘着,一边张望一边把《解放军报》从裤兜掏出来,慌慌张张卷成筒。不管他怎样镇定自己,心情还是有些紧张。

这次下车的人特别少,很快就走完了。尚君呢?拿《解放军报》的尚君呢?列车呼啸着开走了。下车的人都没影了,他还站在那儿纳闷。没赶上今天的车吗?三次车怎么会一次也没赶上?出事儿了?可千万别出事!为来看我出事,太对不起她了。

站台服务员见他还在那儿左顾右盼,以为他眼神不够被小偷掏了钱包,嘲笑地看他几眼,他不禁打量了一下自己。衣服上还沾着训练的灰土,脸上的汗水和灰土合成了泥,加上自己瘦小的个子和不漂亮的五官,形象很狼狈。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打扮也不会和英俊两个字沾边,这是姑娘们的眼睛告诉他的。他不禁产生一个新的猜测:莫非她没拿《解放军报〉,而是混在人群中把我偷瞧一阵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