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多彩的生活可以谱写出无数支轻音乐
执行枪决
悄悄地,没有一点恐怖气氛,囚车在郊野的小山谷里停住了。他持枪跳下囚车时,望见一只叫不上名来的鸟儿正慢慢往这飞。犯人跟着他也铫下来,脚镣声很轻。几乎就在他脚站地的时候,那鸟儿落在了刑场的一棵白杨树上。
天真蓝。只有薄薄几片白云,动也不动。不一会儿,落在白杨树上的鸟儿就放开喉咙,那声音很办听。
他把枪背在肩上,开始步行。犯人在他后边走,还有两个兵持枪押着。其它人员从第二辆车里下来,一块走在后面。
他无所谓的样子。犯人也无所谓的样子。
他确实无所谓了。这已是第三次执行枪决任务。一次可不是这样子,接受任务头三夫就紧张得睡不着,吃饭不是滋味。指导员早就提前做他的思想工作,讲犯人的罪行,讲这种人如何猖狂,没有人性,不杀不行,还说执行枪决,一发打不中两发,两发不中三发,直到击毙为止,比打粑还容易。可一到临头还是紧张,紧张得要命。但一看犯人那软骨头,简直是块豆腐。犯罪时的猖狂劲儿哪去了?他蔑视他,紧张是没有了。扣动板机后,见一个活人一扑就死去了,心还是免不了悸跳一阵。第二次是个干了说不出口的事儿之后又杀人的老头子。该死的老头子,该死。干那种事的都不是人。畜牲。干了那种事再杀人更不是人,是疯公狗,是饿公狼。何况这老不死的,强……幼女。枪毙便宜他了。该倒点天灯,该扒皮油炸……那次他没心跳,没手抖,一枪击毙。
这次,犯人是个小伙子,挺现代派的。没有父母,没有姐弟,也没有老婆或未婚妻吧?不然怎么一点没有痛苦,好像去死是件很平常的事。瞧瞧这,看看那,飞过一只鸟儿他也瞅一瞅。也没问问他是什么罪,亡命徒吧?亡命徒们是不怕死的。管他什么呢,反正是罪有应得,该死的。
今天他心情也不好。接到姐姐一封信。姐姐说她被一个人骗了,骗得好苦。他为此连世界排球赛电视都没看。多少人都在看哪,他竟没看。
在场的人都各就各位了。犯人站在挖好的土坑边。他持枪站在距犯人十米远的地方。
犯人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向监刑指挥说:“快点吧!”
“忙什么。”监刑指挥看看表,最后问犯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年犯人在脚镣允许的范围内用脚踢了踢坑边的土,回过头:“女排输了赢了?”
“哪个女排?”
“中国女排呗,我还能问苏联女排?”
“你这小子!赢了“几比几?”
“三比〇。”
“没什么了,开始吧!”
青年犯人回过身去,在坑边跪下来。这是规定,必须跪着,接受给他拍摄验明证身的照片。他的话,年轻战士都听见了。这是一个死刑犯人临刑前说的话吗?可他清清楚楚听见了,连那犯人说话时怎样张嘴他都看清了。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犯人,一时也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犯人。一阵惊骇,一阵激动,他手微微有些抖。当他试着把枪慢慢端起时,越发抖了。他索性抬起右手正了正帽沿,顺便敬了个礼。
再次端枪时,似乎镇静了些。指挥员手中的小红旗向下唰啦一摆,他通过准星向犯人看了一眼,随即扣动了板机。砰!随着枪声,他迅速将头侧向旁边,没敢看那应声而倒的小伙子,却见白杨树上那只叫不出名的鸟儿惊飞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正过头来,向青年犯人跌下去的土坑注视了好一会……
1984年秋北京
土城边有个角落
跟每天一样,战士景威起早来到园林东北角这片丁香树旁。
他来北京当兵三年,一直住在丁香树林前面。那儿是一排猪圈和他们三个词养员住的两间小砖房。小房并不破,可周围着实有点荒凉,房后是元朝大都的土城。土城残破了,长着许多杨树、槐树和蒿草。小砖房就在蒿草密布的树林里,门前五六米处还有一座压着黄纸的坟。不是景威他们三个当兵的在这养猪,恐怕倒贴些钱谁也不会搬这儿来住。景威的乡亲都以为他到北京来当兵,不定住多么阔气的楼房,认识多体面人物哩。岂木知他除了熟悉连里那几个干部和一部分战友外,连一个老百姓都不认识。服役期满,明天一早他就该乘火车返回家乡了。走前要做的事,比如在门前栽上两棵小松树留个纪念,找分管饲养班的副连长谈谈心,和一些要好的战友合个影告告别等都已做完,今早又喂了一次猪,还把猪圈打扫了一遍。然后才穿上军装——衣、裤、鞋、帽,连领章帽徽都是崭新的(今天不这样穿一次,此生再不会有穿的机会了),最后一次来到这里。这儿是他每天早晨必来读书的地方。
今早他不是读书了,是带着一件自己认为很珍贵的礼物来和一个人告别。他认为这是他唯一认的北京人。在北京当兵三年,要走了,告个别无论如何是应该的。可他要告别的这个人究竟是工人、是学生、是售货员还是待业青年他压根就不知道,也没问过。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家住哪儿一概都不知道。他只晓得她是个勤奋很有毅力的年轻女子。两年多来,他每天早晨喂完猪到这儿读书的时候,都看见她也在这读书。天长日久,竟在心里暗暗把她当成依伴。刮风下雪了,一想到她可能会来,他就坚持来了。她大概也有这种心情,所以他们儿乎风、雨、雪不误,每天都来。但始终是保持着三十多米的距离,有时远远地望一望,从没说过一句话。今天早晨他也没跟人家约定在这儿相见,更没说要送人家一个好本子。他只是感觉她能来,为开么,说不出理由,就是感赏。感觉这东西真奇怪,有时比能说出理由来还让人自信。
每天她来的时间已经到了,怎么没来呢?他看看表,看看园林的门,又看看她每天来后占据的那地方,然后再看看带给她的绸面笔记本子。这崭新漂亮又厚重的本子上一个字都没写。赠言哪,通讯地址呀,他也不是一点没想写,写那东西以后可以通通信,说说各自的学习情况,或者互相勉励几句不是挺好嘛。可那不妥当啊,人家是女的,北京人,你是外地当兵的,让人误会有什么企图就不好了。
过半小时了,她怎么还不来?昨夜有事睡得太晚起来迟了?突然有什么急事了?或者——她——病了?要是这样,我该去看看她。可惜,不知她家在哪儿。如果这些都不是,她应该来呀!三年里,我就认识(就算认识吧)她一个北京人,临走告个别,说句祝愿的话还不应该吗?她要是个男的,我也会这样做的.要是她到我们家乡那儿去,不要说住三年,住三天走了,乡亲们也会套挂马车送她到火车站,热情的还会给她带上一兜沙枣和栗子。这可绝不是为了日居找她进城里办什么事,这是一种情理!何况,今天我是为了感谢她的,她每天早上陪伴我读书,两年哇。虽然说陪伴不恰当,其实是起了陪伴作用嘛,要不我做不到风雨不误。
一个多小时了,她还没来。他又看看表,看看园林的门,影儿也没有。他焦灼拿着绸面本子在她每天看书坐的木墩旁转圈圈。快开饭了,吃了饭该上班或上学了,她怎么还不来。昨早她合上书匆匆离开时,我鼓着勇气跑过来,结结巴巴告诉她我要走了,她不是很惊讶吗:“再也不回来了?”我说:“不回来了!”她不是有点留恋吗:“说走拔腿就走哇?”她还匆匆看看表说:“哎呀,过点了,再见!”她走出园门时还朝我这点点头,今天怎么会不来呢!
开饭时间也早过了。他再次看看表,断定她可能不来了,一阵伤感的情绪像无数条小虫从心头一直爬遍全身,他颓然无力地坐到她读书坐的木墩上,心里隐隐的痛,在你们这儿生活了三年,走了就没有什么祝愿吗? 一两句也好。我们再不济,也是为保卫北京来的嘛。
他等到实在不可能有来的希望了,终于叹口气,起身将笔记本放在木墩上,往回走,走几步又转回来,写了张纸条:“本子是送你的,祝你坚持学到底。谢谢你两年来给我的影响,不是你天天早上来读书,我也坚持不经常的。我明天乘去兰州的火车走了,再见!那个战士。”他拣了一块瓦片,把本子和纸条一块压好。那瓦片很厚很重,不知是不是元大都土城残留下来的。他又看一眼瓦片和本子,惆怅地走了,边走边叹着:“城里人咋这样不重情理。读书,读书,读得连人情冷暖都没了,还有什么意思?”这样叹着路过房前那座坟时一阵唧唧的鸟鸣和嗷嗷的猪叫,使他禁不住心和鼻子酸酸的,据说那坟里埋的是个因失恋而自杀的姑娘。
第二天早晨,下着雨。他没再去丁香林子那儿看笔记本是否还在,匆匆背上行李赶到连队集合。
连长、指导员亲自带汽车把他们复员老兵送上火车,然后顶雨站在月台上,等到车开动。他看战友们在雨中淋着,心情好激动。但内心深处总有点隐约的酸楚和疼痛,所以没有流泪。他还在想,咋早她为什么没去呢?
车开了。战友们在雨中跟车跑着向他挥手。他咬住嘴唇不敢张口喊话,只在心里默念着:“再见,战友们,再见了他还想在心里喊一声:“再见了,北京!”可是喊不出来,他太遗憾,太伤心了,唯一认识的一个北京人竟连句告别的招呼也没跟他打。
列车加快速度。
越来越响的轮声里,一个打红伞的姑娘向前跑着从他眼前闪过,他一眼就看准了,就是他等的那个。她却没看见他。他急忙探出头去刚要喊她,忽然发现她是在和前边车厢的一个小伙子招手。她忘我地跑着,伞也拖在手里不打了,浑身淋得透湿。可她不是送我的!那小伙子是她的未婚夫吧?他心里顿时不难过了,瞅着她的红伞想,红是火的颜色,她喜欢红色,她并不冷漠。她一点都不知道你的心情,也一点不必知道你的心情啊!她有事业,她有爱人,她每天到林子是专门寻块寂静地方读书的,当然不会感到你为她或她为你解除寂莫。你是来服兵役的,就像那条土城一样,默默呆在那儿为人们发挥作用就行了,何必非得让人们想到你呢?
列车驶出站台,马上就要看不见红伞了。他终于探出头,朝她,朝车站,朝整个北京挥挥手,深深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再见了——北京! ”喊完,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那雨中的红伞。
饿 夜
那是个遥远的冬夜。
又轮上我和一个新兵站岗。
自然灾害闹的,不仅人的肚皮受了牵连,山、水、草、木也都瘦了。鸡、鸭、鹅、狗,牛、马、猪、驴,不管是老百姓喂的,还是部队养的,没见着胖的。啥年月都短不了粮食的野鼠也跟着倒楣,一旦鼠洞被发现,任怎样艰难,也要掘地三尺把鼠嘴一颗颗含去的粮食夺回来。野地的鼠洞能挖,营房里的鼠洞挖不得,就用一桶桶药水灌。把老鼠灌出来一看,同样皮包骨头。连陪我们站岗的月亮也面黄肌瘦,总像饿得精力不足,动不动就躲到乌云里睡一觉。我们连驻防那一带荒野,只有饿不倒的山风越到夜晚越精神,像吃饱撑着没事干的幽灵似的,专门打着阴森可怖的口哨,恶作剧吓唬人。
兵好当,岗难熬,夜岗就更不容易。夜岗除了冷、困难捱,新兵述害怕。那是个城市入伍的新兵,以前没渡过这样夜晚,我就尽量陪他在岗楼呆着。他站哨,我带班,新、老兵同班岗一般都这样。站哨不允许说话,也不抽烟,我们就默默站着听自己肚子里咕辘辘叫。要是能吃点什么/哪怕一块高粮米饭锅巴或一块萝卜,也不至于打抖。说不清那抖是冷还是饿引起的了。
不知怎么猪忽然叫了两声,那声音不像无缘无故叫的,我怕是饿狼来吃猪,叮咛新兵别害怕,慌忙跑猪圈査看情况。月亮这时又躲进很大很大一片黑云去偷懒,夜一下变得很黑。
猪圈没啥情况,是连队唯一那头母猪翻身时压着了唯一的猪崽,母子俩互相急歪了几声。一窝猪崽,冻死的冻死,压死的压死,不管冻死的压死的,都被烧“乳猪”吃了,好歹剩下一只。
我正要回岗楼,听新兵向谁发问:“口令?! ”
连问两声没见回令,他大喝道:“站住,不站住开枪了!”
我听他拉动了枪机,急忙往回跑。刚撤开腿,枪声已经响了,一连四声,像报警的惊锣,把全连一齐叫醒。
‘十多束手电光集中到一点,明晃晃照着躺倒在地的一头驴。驴身上的几处枪伤汩汩地流着血,肚皮已不再起伏。完了,完了,连队那条宝贝驴被打死了。它是连队的活宝贝,刚往一个哨所送东西回来。哨所和连队就那么一条没支没叉的小道,也没人家,送些不重要的东西都是让它自己走走了八九年都没出事,怎么偏偏死于我这班岗。这个新兵啊,为什么要以为特务来摸哨呢!
新兵吓傻了,我惊呆了,都忘了饿,忘了抖,任大家七嘴八舌埋怨着。那夜我被驴折磨着,根本就没再入睡,大概好多人都没再睡好。
驴既死了,也活不过来,我和新兵被埋怨一通之后,自然涉及到如何处理后事问题。任何事情都是这样,不管大小,只要许多人同时关心它,就会成为不同思想的分水岭。那时候,一般事都容易和肚子有牵连,这头误死的驴便和大家的肠胃发生了纠葛。
“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没病没灾死的,不吃白不吃!”“胃亏肉”的代表人物造开了舆论。
重感情的同志们骂开了 : “这他妈算什么玩艺,无言战友死了,不伤心就够罪过了,还想吃,长的是狗嘴吗?”
“狗嘴也好,人嘴也好,不是已经死了吗? ‘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全国都这么说,也不是咱们编的!” ‘胃亏肉,口气很粗。
六一年,偌大一头没病没灾的驴呀,不吃确实是胃的一大.损失。但我还是反对吃。那是头通灵性的驴,饿死我也咽不下它的肉。
那新兵只是难过,打死了驴不说,又给同志们制造了矛盾,惹了多大麻烦。他左右为难,哀求同志们说:“别吵了,有气冲我撒吧,都怨我!”
“吃不吃驴肉不关你事!” “胃亏肉”们这样说时心里在想,还该谢谢你呢,不是你把驴毙了,我们哪有吃肉的希望。他们继续加强舆论:“驴有功不假,无言战友不假,那长征路上,红军还杀战马吃呢。红军都能杀战马吃,我们吃吃死毛驴子有什么不行?冬季施工快要累死了,清水煮白菜,大锤抡得能不慢吗?眼看就到期限了,吃驴肉等于加油,革命需要嘛! ”这理由,在当时连吃瘟猪病狗甚至死人肉都听说过的形势下,是很有力量的。可我们反对派就不同意。红军那时实在没办法了,不吃_就得饿死。我们还有粮还有菜嘛,虽然少点孬点,述不至于饿死嘛。但是“胃亏肉”人多,他们已找炊事班长去了。
炊事班长常使唤那驴驮粮驮菜,感情比别人格外深一层,现在让他扒驴皮砍肉,怎么下得了手?炊事班长脾气好,“胃亏肉”们也不管他下不下得手,连说带拽把他拉出来。
探家刚回来的饲养员不知啥时伏在驴身上,手摸着驴的伤口,抽抽咽咽在哭。
饲养员可是连里数得着的男子汉,他哭得那样伤心,谁看了要是不被感动,他的心就不是肉长的了。
炊事班长扔下刀,想拉饲养员起来,拉不动,自己也掉了泪。
我对驴的感情又被他们的泪水勾引出来,眼睛湿着阻止“胃亏肉”们说:“……你们也该想一想,连洗脸水天天都是它从山下给咱们驮。昨天早晨,我拎桶去打开水,它早在井边等着了,…他的肉,我们能吃吗……”
因为动情,我的话变声了,饲养员也越发哭得厉害。没人再说吃肉,一个个眼光变得十分柔软,但凡芮长的心哪能不想想驴的好处哇。
这忠厚老实的驴,是八年前从百多里外集镇上买的。往连队来那天,它就驮着买他的人过了好几道河。翻山了,它在前面拉,下岭了,它在后面拽。上了平川地,轻轻拍它一下,它就颠儿颠儿地跑哇,从不高傲地昂一昂那可爱的鼓鼓头。一到连队,它成了动物里最不用人操心的一个。它最勤劳,猪和兔子让人喂饱了就躺在圈里笼里睡懒觉。狗呢,虽说比猪和兔勤怏,有点看人眼色行事,在人前跑来跑去,给点吃的就多干些事,不给就蹲在旮旯打盹。可是我们这头驴啊,吃完了草就在黑乎乎的磨房里磨豆腐,低着个头,一圈又一圈,要是没人吆喝它停下,直到世界末日来临它大概还会在那里转,从连队到营部那十里崎岖小路,它走了多少个来回?六、七月,太阳下火时走过,八、九月,那无头的秋雨里,那凄凉的月夜里,走过,走过。冷酷的严寒拦住过它忠实、辛勤的脚步吗? 一次次无情的山坡冰雪滑失了它的前蹄,它哼也不哼一声,爬起来又往前走。被蛇咬了的新兵骑着它去治过伤,来队看儿子的母亲骑着它赶过路。寄邮的包裹,邮回的木匣,还有一封封来往的书信,不都是它驮送的吗?灾年荒月肚子受委屈,它就更委屈三分,草里没有料哇。它是刚送完东西死去的,还没吃到该吃的夜草呢,就空着肚子死去了……
从连长到新兵,全连都动了感情。驴肉不但没吃,还为驴开了追悼会。指导员致悼词,连长亲自鸣枪,把驴隆重地安葬在营房后面的山坡上,鸣枪,那是有功的战士才能得到的最高葬礼。
驴的追悼会为临近尾声的施工任务鼓了鼓劲,不几天又不行了。精神力量毕竟是有限度的。定量的粗粮加盐水煮冻白菜,越吃越饿,老兵抡不动锤,新兵更没咒念,累得夜间站岗扯耳朵拎都拎不动。有几个新兵干脆压床板儿不起了,其中就有和我同班岗打死驴那个。他是娇孩儿,虽然经济这么困难,在家几乎没缺着什么,头疼脑热吃鸡蛋,感冒发烧吃水果。这回可苦了他们,送住院不够条件,呆在连队影响大家情绪。本来按期完成任务已没大指望了,情绪再一受影响,那指望就成了肥卑泡。
还有比完不成任务更叫指导员着急的事吗?连长和指导员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语抽了半天烟,等到晚上把司务长叫去时,连部那屋像刚放过烟幕弹一样。两位连首长商量决定,派司务长连夜执行一次任务。出发前,司务长到各班打了招呼,说他连夜到百里外的小镇去一趟,出高价请地方政府帮忙买点肉蛋,改善改善伙食,好突击按时完成任务。他让大家等着,买不着就不回柴。
夜里不少人就等不及了,梦中已经吃起了各种各样的肉,白天干活好像不那么饿了。
第二天熄灯号刚吹,司务长背回六十多斤马肉。马肉六十多斤啊,来回二百里累不累不说,司务长真买到啦!多少人扯着司务长的胳膊,搂着司劣:长的脖跳高哇,后来大家竟把他抬起来直欢呼,不知谁竟喊了一声“司务长万岁”。司务长万不万岁不敢说,他可确实该立大功,这六十多斤马肉不仅让几个压铺板的新兵下床参加了劳动,全连饱餐了几顿马肉饺子之后,一连几天突击,任务奇迹般完成了。
马肉啊,马肉,是你给了我们力量!
两年后经济形势好转,漫长的饿夜终于结束。吃肉不难了,可也真奇怪,怎么吃啥肉也不如那年的马肉香?
有回老兵们专门要求司务长又买了次马肉,也还是不如那次的马肉好吃。司务长实在忍不住,说:“那年哪能买到马肉哇,那是我们自己的驴肉!”
倒底吃了那驴肉?!
是连长、指导员做的秘密决定。那夜,司务长把葬了的驴扒出来,用锯锯下几大块好肉,又背_到挺远的山沟收拾干净。为了不让大家察觉,他在山沟拢堆火,硬在雪地里饿了一天,傍黑才把驴肉背回来。
后来有一天,吃饱了没事干,不知怎么引起的,大家又自发辩论起那驴肉该不该吃来。
辩论,仍那么激烈,那么严肃。
1985年1月广州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