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袋人(中)

马波刚要翻看下面的内容,照在报纸上的阳光被个形状奇怪的东西挡住。气球般的硕大椭圆阴影一步步对着他走过来!它探头探脑地看马波手里的报纸。马波用了一会儿才确定面前的“异物”是个人无疑!他或者她,把身体完全罩在了一个粗布麻袋里。如管理员所说,根本无法分辨性别。

遮住身体的麻袋是最常见的那种,但也多少经过些便于生活的设计。粗麻粗麻可以透进光线,也能让里面的人透过网格状空隙看清外面。肩膀再靠下一点开了口,被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从这里伸出来,双手戴着手套,打定主意不袒露一寸皮肤!麻袋口收紧的地方延伸出两条细细的腿。这是唯一露馅的地方。麻袋下的“他她”个子不高,还非常瘦弱。完全是未成年孩子或者相对矮小的成年女性。再仔细看看手套的尺寸,马波可以基本麻袋里就是个矮小的女孩儿!掩耳盗铃的麻袋本来只宣称了她的古怪,却把人们了解她的欲望也封闭了。或许她这么古怪,是男是女,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根本对别人不重要。这是否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呢?

也许是被马波骇人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后退了几步,站到离阳光稍远的地方。滑稽的蛋圆形影子也慢慢地从报纸上被拖走。她显然很怕跟人接触,唯一把她引到院里的阳光下来的原因大概就是马波留下的那张纸条。马波刚想把面包递给她,一些粗声粗气不悦谩骂从阳光地里传过来。

“别站哪儿!坏了我的兴致。”

“呸!看着就晦气。”

“滚远点!”

麻袋人出现在院子里,简直就是往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的卡车司机中间扔石头!其中一个脸颊上横着道拉链状伤疤的家伙用胳膊把自己从草地上支撑起来,咔吧咔吧地边走边掰手指。不友好的嘲骂威胁并不另马波感到意外。他心里暗自有些后悔把麻袋人引到院子里来。

“我该想到!”马波多少有些埋怨自己。

刚才在楼梯上遇到胳膊上有蛇纹身的家伙这时也在院子里。他却没说一句话,像欣赏美景般,侧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根稻草,眯眼笑看眼前这一切。同样对麻袋人这样的“异类”充满厌恶的他和这些冲动的家伙做事方式完全不一样。异常的冷静和残忍在他的表情里清晰可见。明里暗里,他都是这群家伙儿里最有头脑的!马波看见他,他也看到了马波,小得和眼白不成比例的瞳孔依然带着那圈残忍卑劣的黑光。

“大拉链,把它赶回去!”有人喊道。

被叫做大拉链的人只是哗众取宠,并不见得真想动手。但在这样的情形下,麻袋人只能转身离开。她那么做了。马波一把抓起大面包,跟在她身后,三步两步跑上通往房间的楼梯。他仍然感到抱歉。

“对不起,我…”

“为什么你要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些人!”麻袋里果然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因为该道歉的人永远不会道歉。”

马波这句话让麻袋人开房门的动作迟缓了几秒。“请…请进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而且那么迟疑。

马波的回答却清楚而简单。他伸出手,“我叫马波。”

“…我叫扮猫。别人叫我麻袋人。”

扮猫的房间几乎没有家具。地板上简单地打着个地铺,旁边整齐叠放着些衣物,还有几个“换洗麻袋”。一部老旧的电话拖着线被放在地板上。

马波猛然明白。管理员说的“深夜电话亭”就是指这个!扮猫是个口技者,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她!扮猫。可这也太彻底了。遮盖住样貌,抛弃了固有的声音。那她还剩下什么是自己的呢?想到这里马波自己笑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做真实的自己哪有那么容易!不套上麻袋的人们跟扮猫也没什么区别。遮掩着生活,会觉得舒服而安全吧。

“你会拟声?”

“会。”

“太棒了!你真了不起!”马波由衷地感叹。

这句话让扮猫一怔,整个身体都抖了一下。她转过脸去从地板上一件衣服里摸出卷皱巴巴的通用币递给马波,“这,这没什么。拟声是个没用的本事,每个人都那么说!”

马波笑着数了数通用币,发现多了大概五十通用币。“太多了!”他把多余的抽出来。

“不多。想拜托你件事情。有空吗?”

“有空。”马波无奈而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钱他想挣!

“我要去看个朋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到这个地址。你路熟。而且,你也知道,大家都不太喜欢我。这是陪我出门的报酬,还有路费。”麻袋人把钱和地址一股脑塞给马波,自己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努力把一件大衣愣是套在了麻袋上,脑袋上还扣了顶黑呢帽。穿衣戴帽的麻袋人让马波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好笑吗?我这样生活很多年了。麻袋冬天不够暖和。”

她这样说也对。房间简陋的木框窗外,几片雪花从青灰的天空飘落而下,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过了中午,气温急转直下。开始下雪后,天空黯淡下来,路灯已经全开。现在雪花还不会凝结,再落一会儿就会迅速堆积起来。

马波袖口都磨毛了边的衬衣外面只有件帆布外套,。他没有更厚的衣服了,就把衬衣领口的短皮带紧了紧。硬质的皮带平时可以让衣领保持坚挺,天冷时束紧了比围巾还暖和。这条旧皮带是从只垂死的流浪狗脖子上摘下来的。马波守了它一整夜,灌水灌食物,还用布料包裹它的身体。黎明时,它看了马波一眼,还是断气了。这只大型犬留下的旧脖圈跟他身上所有的衣服一样旧,长短也合马波的意,绕脖子一圈,还多出来几厘米垂在他敞开的衬衣口露出的锁骨上。

“走吧。”马波把手揣在兜里,对扮猫说。

瓦肯镇的街面铺着围棋大小的黑色圆石子儿,初雪落在上面就化,湿滑异常。镇中心的主街道是条宽敞的路,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驶过。寂寞冷清的镇子在任何尺寸的地图上都只是一个微小的点。街道看起来那么疲惫,阴郁而渺小,有轨电车的轨道就是这张阴郁的脸上几条难看的皱纹。只有喧闹驶过的电车魂单影只地给人数寥寥的街道强加着勉强的活气。今天大概是下错站的人最多的一天。售票员忘了收钱,甚至连司机都屡屡往车厢后面探头探脑。很多好奇的乘客想看又不敢看,想问又不敢问,只弄得木头电车座椅嘎嘎作响。被封闭在狭小的电车厢里,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扮猫紧张得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马波再次打开话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我,哦。我能模仿各种声音。我,我在汽车旅馆房间装了部电话,还在电台做了广告。先开始给我打电话的都是需要色情服务的长途旅行者,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只要想聊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用他们喜欢的声音与他们交谈。他们都很孤独,希望我装成他们喜欢或者熟悉的人的声音跟他们说话。我经常奇怪,为什么他们不找本人聊天,而找我模仿呢?”

“因为他们想交谈的那个人不会像你一样,说他们爱听的话。”马波插嘴到,“人都希望谈话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但是几乎做不到。是不是经常有男人让你装成他们喜欢的女人说‘我爱你’什么的?”

“是有!”扮猫明显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说话速度也畅快多了,“但是最多的不是这个。很多人要求我装成他们的老板或者仇家,听他们谩骂。然后我用他们想要的声音向他们道歉。聊天以后,客户汇款到我的账户里。我就这样挣钱。人们觉得打这种收费电话很安全,通话的只是个住在汽车旅馆里不敢见人的怪物。不跟亲人朋友说的事却会跟我说。有时候,有时候我也…”

“色情电话?”

“嗯!所以很多人讨厌我。我不怪他们。”扮猫认真地点头,“对了!我的这个朋友,一会儿咱们要去看的这个朋友。他有点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个单面煎熟的鸡蛋。你别太奇怪。”

“不会。”马波说的是实话。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套在麻袋里的人更奇怪?

“我觉得煎蛋是我的朋友。跟他打电话很舒服,他几乎没话跟我说。每天跟人说话让我觉得很累!因为是工作,所以我要迎合别人说话。只有煎蛋不一样!他从来不用我说什么特别的话。只要我给他讲个故事就行。”

麻袋人只要一说话,就会有人偷偷往他们这边看。但只要他们一看到马波的眼睛,就会立刻转过头去。

“这车厢里也许就有给你打过电话的人。你突然出门,一定会让他们不安。但他们只会埋怨你为什么要出门,却丝毫不埋怨自己为什么要打丢人的电话。人这台机器,没有自省的程序。”

马波这话让扮猫笑了起来。刚才还看着他们的一个乘客傲然扭过了头。

“又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每个地方都一样。一段时间以后,人们开始觉得我知道太多。他们对我的忍耐也就饱和了。”扮猫对冰冷的车窗哈了口气,温暖的气息凝结在玻璃上变成白白的雾气,外面模糊起来。

她不用马波提问,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以前在医院住过很长时间。一个人在病房里出不去。只能听门外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说话。然后模仿他们的声音跟自己聊天,慢慢就学会了很多嗓音。我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扮男的,有时候扮女的。一个人变成好多人,跟交了好多朋友一样。”

电车到站。一声铜铃响,车门打开。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再一声清脆的铃响,车门关上。电车再次摇摇晃晃地驶离车站,把麻袋人和拿着大面包的马波扔在雪地里。

“谢谢你。”扮猫和马波一起顶着雪走路。

“不用谢我,你给了我报酬的。再说我本来就是快递这份面包的人。”

“不是。谢谢你夸我。”扮猫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但这是她鼓足了所有勇气才说出来的话:“你是第,第一个,夸奖我的人。”

不知道是马波没听见还是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见四只脚踩在雪地里的声音。扮猫问:“你眼睛是怎么了?”

“打架。”马波回答。

路面上盖上了薄薄的雪花,小硬币那么大的雪片更加密集地飘落,路灯顶着厚重的积雪,发出昏黄的光亮。雪景让马波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脚。

“你见过雪片从地面上往天上飘吗?”马波抬头看路灯。

雪片并没有从下往上飘,只是被光线照得发亮而已。可他清楚的记得曼波出走的那个雪天,迅速降落的雪片从地面上往路灯上飘去,“听说如果雪下得足够大,速度足够快,就会那样。今天雪还不够大。”

马波送了几天快餐,对街道很熟。他走路很快,扮猫跟起来很费力。即便隔着麻袋也可以听见她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这一路没再对话。很久以后,扮猫很小声说:“到了。”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比落雪的响声大多少,但马波听见了。俩人停在一大排青砖连体房前,路灯下有个门牌号是“0”的木头房门。麻袋人轻轻叩响上面的黄铜扣门环。

“煎蛋,煎蛋。”麻袋人一边叩门一边叫。

“你这样没人听得见。”马波双手抱着餐盒,用力踹了房门一脚。

的确奏效!开门的是个瘦得出奇的男人,活像具骷髅,双腿的骨头和牙齿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发着“嗑吱嗑吱”的响声。他穿了件米白色的连体睡衣,可笑地配了褐色皮鞋。马波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蝼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