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马波和曼波(中)

“世界上最大的罪恶莫过于让一个孩子失望。”曼波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口口深深往肺里吸着烟。

马波把纸片翻过来。后面还有一个故事,也不完整,但是似乎跟刚才那个有些关联:

穿着蓝色背心和短裤的小男孩儿赤脚站在开水房的地板上。他身后不远,一些年纪大的女人在雾气腾腾的水槽边接开水。旁边还有几个人,都是来接开水的,地上杂乱地码着一排排冒着滚烫蒸气的开水壶。

“你答应过我!”小男孩儿大叫。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带着泪光。一记响亮的耳光应声扇在他的脸颊上。女人们停止接水,站在原地看着。

“妈的!答应了,你就必须给!”小男孩儿捂着脸狠狠地骂,眼里满是失望。

又一个耳光,比刚才那个声音大,也重得多。小男孩儿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几个红色的开水壶被他的身体撞倒,滚烫的开水带着白雾流出来。他倒在满是水壶碎片和开水的地方。女人们尖叫起来。男孩儿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湿滑的鞋底让他再次滑倒。这次他的一只脚踝骨头发出咔嚓的响声,顿时肿了起来。又徒劳地在滚水里挣扎了几下,他终于放弃了站起来的努力,低头把脸整个埋在地板上沸腾着的水和碎片里!他要这么做,既然无法反抗,就让伤害达到极致!

一个女人冲过去把孩子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晚了,小男孩儿脸上早已插上了几块薄而锋利的水壶碎片,血肉模糊。他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圆很大。他在告诉那个打他的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张血肉模糊的脸传达着令人胆寒的挑衅和勇气。那是一种很混蛋的表情,只有真正的恶棍才有!

从那时起,他便拥有了恶棍的眼神和表情。一个人要是面容都可以不在乎,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伤口最终长好了。但凹凸不平的新肉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是一朵奇怪的花。以后他的诨号是便是——“花”。

“花…”曼波嘴里念着属于匪徒的诨号,烟在指缝间燃成了短短的一截,挂着长长摇摇欲坠的烟灰。

“抽烟会死!”马波把她手指间的烟抽出来,放到自己嘴里。

“要替我去死吗?”

“可以!但你笑一下。”马波的眼睛清澈而认真。

曼波抹了把眼泪。马波扔掉烟,四根手指在姐姐泪痕斑斑的脸上挤出一个鬼脸般的笑容。曼波咧开嘴笑了,眼睛里闪出些许光芒,却被包在泪水里。

姐弟俩人从此迷上了这些破破烂烂的故事,它们都印在皱巴巴的烤甜薯包装纸上。曼波仔细分拣它们,寻找出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她总是翻看这些没头没尾的故事,有时还会看得满脸是泪。马波细心地把破碎的纸片压平(有些连纸片都算不上,只是些印着字的纸条),尽量排顺序,贴在一个白纸本子上,用笔在纸本上标上页码,虽然很多页码根本是空标的,因为关于这些页的文字完全不知哪儿去了。作为封面封底的那几页也遗失了。曼波就在白本子的前后敷上像书皮一样的白色厚纸。这是些他们每天放学后研读的故事。姐弟俩儿把这本书当作解密游戏来玩,他们读一段,然后做出自己对故事的推测。有时候推测的正确性会在后面断断续续的章节里给出验证,有时候根本无据可查。他们就任由想象力驰骋着,里面的几个大匪徒倒成了他们的熟人和朋友。以此来逃避现实的生活所带来的烦恼。弟弟去过跑龟城最大的图书馆,希望找到这本书的完整版,可却一无所获!硕大的资料库居然没有跟这本书相关的出版记录和任何资料。这虽然离奇到荒谬,但更增加了姐弟俩人的好奇心,似乎这本书除了他们以外根本没人读过。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

“都是些十恶不赦的故事。”一次,弟弟笑着说。

“一本全是恶棍的书。”姐姐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之后的一天傍晚,弟弟躺在床上翻看这本书,想找到些书作者的线索。姐姐轻手轻脚地来到他房间,坐在窗台上晃悠着长长的双腿。

“我倒不讨厌那些蝼蚁人。”

“为什么?都说他们带病菌,很快就死。”马波放下手里的书,用胳膊肘撑着枕头,坐起来。他瘦而有力胳膊肘把枕头深深压下去一个坑。

“因为他们不一样吧。”曼波悠然地回答,似乎这并不重要。她望着远处的天空,窗口吹进来和缓的夜风撩动着乱蓬蓬的头发。在马波眼里,曼波就是一丛精神矍铄的野草。她那么有力,那么固执!十几年的生活却像水泥夹缝一样,束缚钳制着她的根茎。马波深知倔强的姐姐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如此到来。

“看这个。”曼波从腰后的皮带里抽出来一把半旧的乒乓球拍,艳红的橡胶拍面立刻映满了马波的眼睛。

“哪儿来的!”马波有不好的预感,这个半旧的拍子一定不是父母给买的。

其实马波从来不认为父母会真送曼波生日礼物。一直抱着空洞希望的只有曼波。但她的希望在生日那天彻底破灭。随后这把艳红色的球拍出现在了马波面前。

这是姐弟间最后一次认真对话。曼波离开房间没多久,马波就睡着了。最后的一天,离别的灾难同时降临。不幸就像晚上夜风中舞动的树叶,凄凉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却不知到底出自哪个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