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切尔!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欢迎来到虚空剧院!”
雷切尔走进酒吧,威廉·基尔里从容地摆脱一众崇拜者。他一挥手,大方地展示周围华丽的金箔和玻璃装潢。曾几何时,只能追随帕拉斯剧院、伦敦大剧院和竞技场剧院的虚空剧院,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它们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电梯连通剧院顶层奢华的巴洛克式私人休息室,而普通观众只能在楼下宽敞的公共酒吧走动。侍者们东奔西跑,端着鸡尾酒和开胃小点送到每位客人面前。
基尔里俯身亲吻雷切尔的手背:“亲爱的,你看起来比我们在拉古萨用餐时更迷人。”
这倒是真话。雷切尔并不只是随便穿了件漂亮的晚礼服,而是选择了一件能完美凸显她身材的黑色长裙。“你人真好,威廉。我提醒过你,我不是个善于交际的女人。跟一两个亲近的人待在一起,我感觉最自在。”
“你的客人还没到吗?”
“还没有。”雷切尔说。
她婉拒了基尔里递过来的突尼斯香烟。他转过身,朝一个端着鸡尾酒银托盘的侍者招招手。
“敬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雷切尔举起酒杯,“你今晚还打算表演吗?”
“哦,是的,不过要等一会儿。这就是自己拥有剧院的乐趣所在——你总能确保自己是领衔主演!每次演出前,我总喜欢在我们的贵宾中转悠。”他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尤其像今天这样的夜晚,你的光临令我们剧院蓬荜生辉。放心吧,给你留了剧院最好的位置。为此,我搪塞了一位文官长、一位著名的小说家和一位看不懂表演的海军少将。”
“我想我不值得你如此费心。”
“净胡说,亲爱的雷切尔。有机会款待一位伟人的女儿是我的荣幸。”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催眠她似的,“这倒提醒了我,演出结束后,我想跟你讨论一些事,关系到……你父亲的遗产。”
“我很感兴趣。”雷切尔说,“不过,不用一直照顾我,别因为我怠慢了你的其他客人。”
“即便最好客的东道主也有自己偏爱的客人。”基尔里哈哈大笑,“但愿今天晚些时候有你做伴。等你和你的客人道别后,我们或许可以共进晚餐。”
“你真慷慨。”
“很高兴你这么想。同时,也希望你能喜欢我们的小节目。”
“我很期待。”雷切尔喝光鸡尾酒,“我已经等候多时。”
“我们去哪儿?”当汽车拐进沙夫茨伯里大街时,雅各布开口问道。
“不要浪费口舌问问题,”司机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对方带有明显的北方口音,听起来不像约克郡人,雅各布猜测他来自奔宁山脉的另一边。尽管幻影内部空间宽敞,司机庞大的身躯还是让驾驶座有些吃不消。佩吉不客气地说他是一个长相丑陋的讨厌鬼;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于一个彪形大汉而言显得过于深沉。然而,他的举止跟他的体格一样令人生畏。雅各布享受司机服务的经验屈指可数,他原本以为司机对待他的态度即便不用毕恭毕敬,至少也得彬彬有礼。可是,眼前这个家伙唐突得令他恼火。
他要被带到哪儿去?这辆供热良好的汽车是他坐过最舒适的座驾,但是他突然感觉一阵寒意。难道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捎信来只是为了把他引诱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方便司机拷打、杀害他,就像某些人除掉列维·舒梅克那样?虽然雅各布健康又年轻,但是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司机的对手。
没等他烦躁得反胃,车便停在沙夫茨伯里大街虚空剧院的入口处。出乎意料!没想到他的目的地竟然是这座戏剧殿堂,莎拉·德拉米尔曾在这座爱德华七世时期建造的巨大剧院里化身埃及女王施展魔法,可怜的多莉·本森也曾在这里的合唱团展现自己的歌喉。
司机下车,帮他拉开车门。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进去吧。”
雅各布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放肆地咧开嘴:“对不起,我没带零钱,不然我会付你小费的。”
司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笑容凝固在雅各布的嘴角。
“雷切尔在……在吗?”
“你该称呼她萨维尔纳克小姐。”他伸出粗壮的大拇指,朝门口穿着制服的侍者比画了一下,“跟那个男孩报她的名字,他会送你进去。”
雅各布按照他的吩咐,迅速搭乘电梯上楼。他站在酒吧门口,环顾人群,意识到自己是所有人中衣着最不体面的那个。不过,幸好记者做久了,他的脸皮也变厚了。
终于,他看到雷切尔的身影,快步走到她身旁:“晚上好,萨维尔纳克小姐。”
“啊,你来啦!特鲁曼把你安排得恰到好处。演出五分钟后即将开场。”
“我没想到会——”
“来剧院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嗯,弗林特先生,我总是给人带来惊喜。”
他端详了她一阵:“你这话倒是再正确不过了。”
“我们有自己的包厢,”雷切尔说,“只有我俩。威廉·基尔里真是慷慨大方。”
“我很荣幸,”雅各布说,“基尔里是你的朋友吗?”
“准确地说,是我已故父亲的朋友。”雷切尔冷静地回答,“我们进去吧。”
他们的座位位于弓形包厢的正中间。室内装潢豪华舒适,镀金支架的灯罩透着熟李子的色泽,密闭的空间散发出奢华的颓废气息。大理石雕刻的天使点缀着巨大的舞台拱门。雅各布举着一副小型双筒望远镜远远凝望,他发觉雕刻家甚至捕捉到了精灵眼中的调皮神情。灯光暗下来,雅各布看准机会朝着雷切尔耳语。
“我们能私下聊聊吗?”
“现在不行,这次演出也没有幕间休息。我们坐下来好好享受演出吧。今天晚上能为你提供一篇绝佳的稿子。”
她在玩游戏,然而他却不知道游戏规则。雅各布反唇相讥:“可惜我不是戏剧评论家。”
黑暗中,他瞥见她的微笑,只感觉一腔怒火涌上心头。他想知道的太多了。如果这个女人不想和他说话,为什么邀请他来虚空剧院?
法国香水的麝香味很诱人。雅各布头晕目眩,仿佛伊莱恩曾经调侃他被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施了咒语的笑话就要成真了。
他扫了一眼包厢。观众中不乏诸多知名人士,足以令一个签名猎人欣喜若狂。伊莱恩不在这儿,真有点遗憾。他认出一位杰出的歌剧演唱家,一位曾帮英格兰队开球的名流,以及伦敦警察厅的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
鼓声响起,血红色的帷幕拉开。片刻之后,管弦乐队开始演奏。踢踏舞舞者锃亮的皮鞋踏着舞台闪闪发光,但是他的脑海中却不断闪现他和莎拉·德拉米尔的谈话。他不明白,纵然雷切尔对帕尔多受到的令人费解的威胁有先见之明,为什么帕尔多死后,她还有心思来虚空剧院?
除非,或许,她已经知道莎拉有话要说,并打算演出结束后询问她。这似乎很合理。也许他应该听雷切尔的话,好好享受演出。时机一到,她就会亮出自己的底牌。
虚空剧院大获成功的秘诀之一就是它的节目单每星期一更新。雅各布回忆起曾跟伊莱恩一同看过的几次演出,其中一些动作发生了变化,演员中也有一些生面孔。一群侏儒杂技演员翻滚着形成一个大三角形,接着又如同纸牌一样散开;来自弗马纳郡的飞天芬尼根踩着嘎吱作响的银色梯子,**着空中秋千,上演了挑战地心引力的特技;来自帕德西的胖乎乎的喜剧演员说着含沙射影的俏皮话,逗得观众前仰后合。
雅各布发现他们包厢下面的观众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而身旁的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礼貌地鼓掌,对每一个笑点报以微笑,思绪却仿佛飘在别处。直到最后一幕,幕布落下尚未升起之时,她才倾身向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场景切换到一座古老的寺庙,背景是茫茫沙漠,伴随着稳定的鼓声,魔幻而神秘的努比亚女王奈费尔提蒂登场了。
“魔术令我着迷。”雷切尔低声说。
“我也是。”雅各布小声附和,庆幸他们终于有了共同点,哪怕只是片刻。
温顺、忧心忡忡的莎拉·德拉米尔与眼前这个棕色皮肤、穿着紧身丝质长袍的天鹅颈美人完全不一样,纯洁的白色搭配鲜红的饰带,亮蓝色的眼影与她高高的锥形皇冠相得益彰。她从没跟观众说过话,演出间隙也只是围绕舞台动作夸张地表演她的戏法。空棺里飞出一群鸽子,十多页从古书里撕下的莎草纸神奇地变成一面旗帜,旗上的象形文字突然幻化成“奈费尔提蒂”几个字。她甚至沉迷于最古老的一个花招——摇摇晃晃地随着一根绳子摆**上升,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几秒钟后又现身于巨大的狮身人面像复制品背后。
掌声渐渐平息,乐队奏响充满威胁意味的阴郁背景乐,阿努比斯出现在舞台侧面的远端。他长着黑色的豺狼头,耳朵尖而长,鼻端突出,精瘦的古铜色人身,什么也没穿,只系了一条黄色的缠腰布,左手的食指戴着一枚玉质的圣甲虫戒指。看到他的到来,奈费尔提蒂故作震惊,狮身人面像缓缓滑上舞台,金字塔前,四根矮柱撑着一口巨大的石棺缓缓升起。
女王和死神伴着异域风情的求爱仪式舞蹈;她一会儿害怕地躲避,一会儿又卖弄风情,忸怩作态。随着音乐愈加震耳欲聋,阿努比斯努力想抓住她,然而每次她都能侥幸溜走,他十分挫败。最后,她站定,笑容灿烂地面对他。她扬扬得意地欠身致意,装腔作势地说了几句话,豺狼点点头。两人以哑剧的形式打了个赌。
突然,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铁链,像戴手铐一样利落地扣在他的手腕上。音乐停止,她抓紧石棺顶部的一枚圆环,用力一拉,提起沉重的棺盖和石棺侧面的上半部。阿努比斯徒劳地挣扎着,这时她把观众的注意力引向石棺侧面的一个小开口。
她打了个响指,两个穿着埃及服饰的男孩跑上舞台。其中一个递给奈费尔提蒂四根柴火,另一个则递上一根点燃的火把。奈费尔提蒂把木头扔进石棺,然后比画着火把驱赶阿努比斯。她逼迫他钻进石棺,等他完全钻进去后,她拉下棺盖,音乐渐起,她举着火把欣喜若狂地舞蹈。
雅各布和伊莱恩称这场火葬魔术叹为观止,尽管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却依然惊叹不已。奈费尔提蒂要将火把从石棺侧面的开口推进去,点燃里面的柴火。待观众全神贯注,她再掀开棺盖欣赏自己的杰作。届时石棺里只剩下一具骨架,顶着一颗燃烧着的豺狼头,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玉质圣甲虫戒指。随后,阿努比斯会从舞台后面的阴影中大步走上舞台,扯下锁链,准备带着他的战利品回到沙漠。即便是知晓这场戏法走向的人,依然无法对它掉以轻心。雅各布神情紧张地盯着奈费尔提蒂挥动燃烧的火把,最后将火把从石棺的一侧塞了进去。
他身旁的雷切尔呼出一口气。她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祈祷。
剧院中的每位观众都能看见石棺下面以及它周围的一切。火焰异常猛烈,火舌钻出棺盖。观众倒吸一口凉气。无论谁被困在石棺里都会被烧成灰烬,阿努比斯怎么可能逃脱呢?雅各布猜不透这个魔术的窍门所在。尽管莎拉·德拉米尔十分谦虚,但是她确实是一位天才魔术师。
“太神奇了。”他在雷切尔耳边低语道。
“难以忘怀。”她轻声说。
铙钹响起,奈费尔提蒂掀开棺盖。雅各布想起上次演出,那具骷髅坐起身,瘦骨嶙峋的手指戴着一枚玉质圣甲虫戒指,闪闪发光。震惊的观众中弥漫着一股恐惧情绪。
今晚,似乎有些不同。尽管渐熄的火焰依旧灼热,奈费尔提蒂却像冻僵了一般。她凝视着石棺,这一次骷髅并没有坐起来。音乐断断续续,管弦乐队最后安静下来。
座位里的每位观众都向前探着身子,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几位女观众倒抽了一口气,台口拱门上的小天使们带着恶毒的喜悦,咧着嘴盯着舞台。只有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不为所动。
雷切尔知道发生了什么,雅各布想,她期待着这一刻,仿佛一位女巫等待自己的预言成真。
他的想象力此刻正超负荷运转,是不是……有股烧焦的肉味飘了过来?
奈费尔提蒂惊声尖叫,他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