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恩斯当场死亡,”特鲁曼一走进客厅立刻大声宣布了这个消息,“当时他正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疾驰,突然撞上那棵树。”
玛莎端来咖啡,雷切尔端坐在施坦威钢琴旁悠闲地弹奏着《脚尖穿过郁金香》。特鲁曼扬手把大衣扔在沙发靠背上。整个早上,他一直忙于打探关于乔治·巴恩斯遇难的详细情况。
“要我说,这也是一种福气。”特鲁曼夫人双臂抱于胸前,大胆地反驳丈夫,“巴恩斯不是跟你说过,多莉·本森死的那天他也跟着一起死了吗?他绝不会定居法国。那是一种多么悲惨的生活啊!永远小心翼翼,拼命地说服自己已经安全了。”
“和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不同。”雷切尔冷笑了一下,“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这只是态度问题。”
“巴恩斯从不欠任何人的人情。”特鲁曼耸了耸肩,“我的意思不是说他故意开车去撞那棵老榆树,而是他根本不在乎后果。”
“可怜的家伙,”他夫人说,“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会出卖你。”
“我从不担心。”
“如果警方逼他开口……”
“他一个字也不会说,”特鲁曼接过话头,“请放心。我比大多数人更善于判断一个人的品性。即便他们把他关进牢房,殴打他,他也会守口如瓶。”
特鲁曼夫人转身看向雷切尔:“我猜你想说谁都不可信吧。”
“你们俩说的都对。”雷切尔撇下钢琴凳,走到炉火前暖手,“信任巴恩斯是一场赌博,没错,但是值得一试。结果证明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巴恩斯本人。”特鲁曼夫人说。
正式开会前两分钟,沃尔特·戈默索尔把雅各布拉到一边:“你听说了吗?”
“关于汤姆吗?是的,太可怕了。”
“天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要如何独自面对这种事。”雅各布从没见过戈默索尔如此沮丧,“贝茨对于莉迪亚而言意味着一切。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她,可是《号角报》不能为一个人提供活下去的理由。”
雅各布脱口而出:“前几天,我拜访过她。”
“是吗?”他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毛,“是去问候,还是探听消息?”
“二者兼有,先生。”雅各布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想知道她……她是否能告诉我些什么,好让我搞清楚汤姆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没必要脸红,小伙子。普通人和记者的身份并不矛盾。记住这一点。终有一天,你要面对比我更不留情面的家伙,遭受更严峻的考验。”
雅各布的笑容略显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提前跟你预告一下。等会儿,我会宣布我们的新任犯罪调查记者。恭喜你,这是你应得的。”
戈默索尔握住他的手。雅各布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我……”
“汤姆的继任者,是的。这也是他的想法,只不过早了十年而已。我相信你能胜任。半小时后来我办公室,我们再谈谈薪水的事,只是别幻想给女朋友买貂皮大衣庆祝。我们可不是有钱人。”
“谢谢你,先生。”这句话似乎不够表达他的心情。
“别谢我,感谢汤姆吧。上次我在他床边时,他说的唯一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就是把工作交给你。”
“雅各布·弗林特来电话了。”丈夫离开客厅后,特鲁曼夫人对雷切尔说,“他想跟你谈谈,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雷切尔哈哈大笑:“困惑是他的自然状态,它蕴含了某种甜美的魅力。我总想逗逗他,再给他点儿甜头儿。”
“算了吧。他昨晚说什么了?”
“只说他和莎拉·德拉米尔聊过。她告诉他,她听到了帕尔多和基尔里的谈话,帕尔多说的话让她担心我的安危。”
“那她为什么不亲自来找你?”
“因为她不光彩的过去。”
年长的女人哼了一声:“你想跟弗林特谈谈吗?”
“等时机成熟吧。”
“他有危险,不是吗?他让自己成了活靶子。”
“那只能怪他自己。万事都有因果,你我都清楚这一点。”
“不过,你喜欢他。”女管家越过眼镜的上沿凝视她,仿佛控方律师盘问一个寡廉鲜耻的证人。
“他的天真取悦了我,但是我救不了他。”
雅各布依旧沉浸于汤姆·贝茨不幸离世和自己突然晋升《号角报》管理层的双重冲击里,刺耳的电话铃声将他从矛盾的情绪中惊醒。
“奥克斯探长的电话。”佩吉通报道。
冰冷的声音喃喃自语:“你可真是个善于捕捉时机的家伙啊,弗林特先生。”
雅各布吞吞吐吐,探长打断他:“你有空再跟我聊聊吗?”
“离开虚空剧院回去准备我的新闻稿之前,我已经跟一位警官交代过情况。”
“我看过了,合乎常理,但是跟你谈话的警官并不了解整个事件的背景。我们能见一面吗?”
“好吧。”雅各布顿了一下,“汤姆·贝茨死了。”
“节哀顺变。”
“报社提拔了我。我猜你想说凡事总有好的一面,但是我敢肯定贝茨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谋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一直在调查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你是说她制造了这场意外吗?”
“我不是……听着,我们不应该在电话里讨论这个。”
“我们约在斯特兰德大街的莱昂斯角楼见吧。”奥克斯话语简短,没有他一贯的冷幽默,“半小时后镜厅见。”
“到时见。”
“弗林特。”
“怎么了?”
“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明白吗?不要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雅各布步履匆匆地走下台阶,进入镜厅,看见奥克斯坐在一张紧邻镜子的餐桌旁恭候他。一支名为“迪克西兰表演者”的乐队正在演奏斯科特·乔普林的《从容的胜利者》,空气中弥漫着糕点和新出炉的面包的香味。这座工人阶级的凡尔赛宫是伦敦最受欢迎的餐馆之一,几乎很难找到空位。他挤过错综复杂的桌子,中途不小心撞到一位端着托盘的大屁股女服务员,害她差点儿失手把茶壶和茶具扣到一对衣着考究的小伙子身上,他赶忙道歉。那两个年轻人的餐盘里放着一口未动的小羊排,正全神贯注地聊天,甚至没有察觉自己险些被滚烫的茶水淋个湿透。服务员朝他抛了个媚眼,雅各布满脸通红。
自从来到伦敦,他便耳闻这附近和皮卡迪利广场是奥利·麦卡林登那伙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女服务员们怜爱他们,常常牵线搭桥地把人领到其他单身男子的桌前,这样他们便有机会以最自然的方式开始搭讪。雅各布环顾四周,好奇会不会有谁觉得他和奥克斯也是同道中人。相比与《号角报》新任首席犯罪调查记者交换信息,人们或许更乐意相信探长是在寻找男伴。鉴于斯坦利·瑟罗耸人听闻地描述过警局牢房里举止疑似“不正常”的犯人们所遭受的野蛮待遇,当然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奥克斯掐灭香烟,放下假装研究的菜单,但是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我给我俩点了番茄汤和小餐包,”他直截了当地说,“没必要浪费时间。”
“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见记者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知道的,警方经常跟媒体对话。”
“弗林特先生,你可不是普通的记者。我从没见过哪位记者拥有如此离奇的新闻嗅觉。”奥克斯的笑容里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已经先后三次现身死亡案发现场。”
“但愿你不要起疑心,探长。”雅各布亲切的语气掩饰了他的焦虑。今天奥克斯的态度显然没有那么友好,但雅各布接着说:“我赶到南奥德利街时,帕尔多的尸体正要送往停尸房。舒梅克遇袭前把我赶出了他的办公室,而我也是目睹基尔里恐怖死亡事件的众多观众之一。”
“你当时坐在剧院最豪华的包厢里,紧挨着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小姐。”
“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基尔里的客人,她一道邀请了我。”
“为什么?”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本打算演出结束后跟她聊聊,但是基尔里的死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至于那三个人的死,你很清楚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帕尔多在一间反锁的房间里开枪自尽,舒梅克遭暴徒袭击,而杀害基尔里的凶手逃避司法审判时当场死亡。说起巴恩斯,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奥克斯拨弄着餐巾:“我们没办法再让他开口解释,或许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我怀疑他知道萨维尔纳克小姐和基尔里之间的关系,但愿你能给我一个解释。”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邀约来得很突然。我一直想跟她搭话,但是始终没能成功。”
“关于什么?”
奥克斯的脑袋后面挂着一面大镜子,雅各布仔细看了看,确保自己的表情不乏坦率。他决定隐瞒自己和莎拉·德拉米尔的见面。她畏惧面对警察,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谋杀威廉·基尔里的共犯之前便已如此。
“我想报道她。”这是实话,只不过并非全部实话,“我们的读者肯定喜欢名门淑女扮侦探的故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司机接上我,直接送我去了虚空剧院。”
“最后一幕变成一场悲剧时,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什么反应?”
“她……几乎什么都没说。”
“她一定吓到了吧?不安?”
一种模糊的本能警告雅各布措辞要谨慎:“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奥克斯皱着眉,这时穿着黑色羊驼呢连衣裙和白色围裙、戴着硬挺帽子、发色姜黄的女服务员端来二人的汤。莱昂斯角楼的成功得益于便宜而健康的餐食。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把汤碗中的汤喝光,乐队开始演奏《枫叶拉格》。
“我想起一件事。”雅各布拿起纸巾,擦了擦嘴,“当……最后出事时,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但是萨维尔纳克小姐平静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太荒谬的话,我甚至觉得她期待着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如你所说,”奥克斯嘀咕道,“太荒谬了。”
“小弗?”
返回《号角报》大厦,雅各布没想到还能再次接到伦敦警察厅的电话,但是他不可能搞错斯坦利·瑟罗的声音,即便对方嗓音沙哑也不会。
“我要跟你谈谈。”
“怎么了?”
瑟罗清了清嗓子,声音很响,仿佛准备站在海德公园角演讲似的,但是等他开口时,声音又很轻。
“是这样的,小弗。我……我给自己惹了点儿麻烦。”
雅各布屏住呼吸。所以他猜对了。
“很遗憾得知这个消息,斯坦利。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嗯,这次真的遇到麻烦了,小弗。事实上,糟透了。对你而言也一样,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不能通过电话聊这件事。我现在正在警察厅,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
“我们见一面吗?”
“好。”瑟罗咳嗽一声,“好的,太好了。”
“老地方?”
“不,小弗。得找个新地方,去城外。如果有人跟踪我,我必须甩掉他们。而且,他们知道埃塞克斯拐角的那家店。”
“他们是谁?”雅各布问,“你听起来很紧张,斯坦利。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很长时间:“我不介意承认,小弗,我很焦虑,非常焦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否则我绝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雅各布用力地攥紧手掌:“你想怎么做?”
“你今晚有空吗?莉莉的哥哥在本弗利特有间小屋,距离伦敦一小时车程,很僻静,他近期不在。我们分头行动。你坐火车从芬丘奇街出发,我开车。”
“斯坦,我都不知道你有辆车。”
“福特跑车。马达强劲,小弗,无篷座椅,一切都好。花了一大笔钱,但是物有所值。”瑟罗的声音明快了些,但是很快又消沉下去,“我想我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那间小屋在哪儿?”
“距离车站不远,你一定能找到。八点半见?”
“到时见。”
“谢谢你,小弗,你真够朋友。”瑟罗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
“说吧。”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要确保没人跟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