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讲的这个故事,”舒梅克操着一口近乎完美的英语,“不知道结局如何。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听我讲。如果真的有人听到,那么说明我已经死了。倘若我死得蹊跷,我相信这份录音有助于将凶手绳之以法。

“去年秋天,一个自称特鲁曼的男人找上门。他咨询我能否针对几位知名人士进行高度机密的调查。我凭借自己的资历获得了他的肯定,然后开出了一个超过我最高收费的日薪报价。他眼都没眨就同意了。

“他提供了四个名字:克劳德·林纳克、劳伦斯·帕尔多、威廉·基尔里和文森特·汉纳威,他们分别是艺术家、金融家、演员兼剧团总监和事务律师。四个人中基尔里最出名,但是这些人我都有所耳闻。特鲁曼说他想要一份关于这些人的个人习惯和经济活动内容的详细报告。关于经济活动,他只感兴趣涉及这些人私生活的部分。他拒绝透露他的调查目的,并称希望我能不设限地进行调查。

“特鲁曼精明能干,但是并没有表现出坐拥巨额财富之流特有的那种傲慢。饱经风霜的脸和长满老茧的手,说明他多年来一直从事着艰苦的工作,其中大部分是户外工作。显然,他背后还有一位不便露面的委托人。

“当我说出自己的推测后,他承认他代表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小姐。我隐约记得有位已故的大法官姓这个姓氏,特鲁曼证实她就是他的女儿。这位小姐最近刚到伦敦,出于某些原因好奇她父亲生前的一些旧识。他说我只需要知道这些。

“我说,只有见到我的客户,我才愿意接受指示。最终,我们达成一致,我到冈特公馆拜访了她,那里曾是诈骗犯克罗桑的家。与其说那是一栋家庭住宅,倒不如说是一座豪华城堡。不过,更令人着迷的是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本人。她出奇地镇定,仿佛面对鞭打和斩首都面不改色的虔诚的女圣人一般。

“虽然她极其理智,但我依然察觉到一丝狂热。那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愿意毁灭一切的女人——或许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虽然我心存疑虑,但还是屈服于强烈的好奇心,以及人类最古老的弱点。不是漂亮女人的**,而是畅想着靠她付给我的报酬过上舒适的退休生活。

“起初,我质疑她能否付得起我开价的这笔巨款。她不仅准备好了答案,甚至向我展示了她父亲的遗嘱。大法官为她办理了财产托管,只要过了二十五岁生日,她便有权完全支配这笔钱。大法官当律师的这些年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除了能继承一大笔遗产,还有一座岛屿和一座虽然破旧但面积可观的庄园。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英国最富有的女性之一。

“没过多久,我全职为她效力,尽管她还雇用了其他私家侦探。正如她所说,她从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她委派我调查一个叫瑟罗的警察,一对住在克勒肯维尔姓多德的母女,以及《号角报》的三位记者——汤姆·贝茨、奥利·麦卡林登和雅各布·弗林特。

“关于克劳德·林纳克,我拼凑出一副堕落虐待狂、二流艺术家、三流浪**子的形象。我拿着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给的支票簿四处挥霍,由此得知他对待虚空剧院年轻女孩时的轻佻举止,以及他跟多莉·本森之间的风流韵事。多莉遇害后,她的前男友被捕入狱,但是我的调查结果表明,林纳克才是合情合理的嫌疑人。我如实告知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建议她立即报警。

“出乎我的意料,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并保证不会提及我的名字。她说话算话,但是伦敦警察厅的小丑们畏惧部长的**威,不敢问讯他的弟弟,遭拒后她大概直接接触了林纳克。我不知道她跟他说了什么,不过足以逼他自杀。

“尽管这听起来有点儿反常,我还是打消了疑虑。或许她从已故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些能够令其前同事们名誉扫地的内幕消息,只是想通过我证实她的怀疑,伸张正义。然而,当她指示我调查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亚瑟·查德威克警司和奥克斯探长的背景时,我大惑不解。我发现瑟罗探员跟那个叫多德的女孩交往甚密。瑟罗跟那姑娘的母亲有一些相似之处,二人都入不敷出。关于伦敦警察厅的腐败传闻不绝于耳,但是我原以为只有苏豪区的警察才收受贿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袒护当地的犯罪窝点。我从没想过这种腐败已经渗透到领导层。然而,令人担忧的是,现在我推断亚瑟·查德威克的支出也远远超过他的收入。最近那笔数目不多的遗产根本解释不了我的怀疑。

“帕尔多、基尔里和汉纳威同属一个小圈子。帕尔多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在虚空剧院认识的粗鄙女人,不过她是自然死亡。基尔里自诩俘获过很多人的芳心,不过最终跟一个经济独立的意大利寡妇安定下来。汉纳威是个单身汉,他不止一次搞大过年轻姑娘的肚子,再花大价钱打掉未出生的孩子。

“麦卡林登跟那伙儿人是一丘之貉。弗林特聪明但冲动。他和之前的麦卡林登一样,寄宿在多德母女家。贝茨尽职尽责,遵纪守法。他对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很感兴趣,一直打听她的情况,直到后来有人开车撞伤了他。”

舒梅克咳了一声:“那次事故有些蹊跷,虽然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没有指示我做什么,但是我擅自进行了调查。关键证人报了个假名字,后来失踪了,我怀疑贝茨的事故是有人蓄意为之。祸根莫非是他的好奇心?

“我去了一趟大英博物馆的报纸阅览室,仔细翻阅了贝茨发表的文章,意外地发现他十分关注最近发生的一起恶性谋杀案,以及一个名叫哈罗德·科尔曼的罪犯。通过这篇凶杀案的报道,我又顺藤摸瓜查到他曾经报道过科尔曼被判过失杀人罪的新闻。一位赌马庄家在一场牵扯了六个人的争执中惨遭杀害,指认科尔曼造成致命一击的证据有待商榷,贝茨暗示他代人受过。这已经不是黑帮第一次牺牲自己人保护更大的恶势力。科尔曼越狱后,贝茨关于越狱的报道让人再次联想起当初那个值得怀疑的定罪证据。

“我的下一个调查对象是科尔曼。一个近期刚刚获释的家伙和他曾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的同牢难友,对方告诉我科尔曼跟他透露过一些秘密。简言之,科尔曼原名史密斯,1916年趁休假时逃出军队。之后,他回到家乡坎伯兰郡,自称哈罗德·布朗,不断地换工作。后来,他又改姓科尔曼,在北部赛马场靠收‘保护费’赚点小钱。这些人威胁赌马庄家们,如果不付保护费就搅黄他们的生意;收保护费时,流氓拎着一只水桶绕着赛道走,每个赌马庄家都要往里面扔半克朗。移居伦敦后,科尔曼把眼光放得更高了。直至被捕前,他一直混迹于罗瑟希剃刀帮。

“真正吓到我的是他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切地说,是他刚逃离军队时干过的一份工作。他曾在某个偏远的北方岛屿庄园里做过几个星期的管家,这事让他的狱友感觉特别好笑。”舒梅克顿了一下,“那位雇主正是萨维尔纳克大法官。”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雅各布按停机器。

“我真是上了年纪,竟然忘了待客之道。”温娜·蒂尔森端来一个茶盘,“要喝点什么吗?”

“非常感谢。”

她看着他:“你还好吗?”

“很好,”雅各布急忙回答,“只是感觉很奇怪,听着他的声音,心里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忍心听的原因。这很懦弱吗,弗林特先生?”

他摇摇头。

“那好吧。我留你一个人慢慢听。”

门在她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房间里再次响起列维的声音。

“狱友的话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夸张的成分?科尔曼的故事太离奇了,反倒让我觉得,即使经过修饰,它也一定有真实的内核。

“他说大法官难以捉摸。尽管有求必应的医生采取鸡尾酒疗法稳定他的精神和脾气,他依然时常表现得古怪而暴力。冈特岛的每个人都憎恶他——除了他的女儿雷切尔。雷切尔继承了他残忍的性格。只要一生气,她一定要找一个毫无还手能力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撒气。有次她跟父亲吵完架,科尔曼亲眼看见她拧断了用人的宠物猫的脖子。

“还有一个和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年纪相仿的女孩也住在萨维尔纳克庄园。大法官外甥非婚生的女儿,朱丽叶·布伦塔诺。她父亲——查尔斯·布伦塔诺是大法官的外甥,当过兵。他曾是个赌徒,与大法官关系亲厚。朱丽叶的母亲是个法国站街女,战争爆发前母女俩一直生活在布伦塔诺的庇护下。差不多同一时间,大法官在中央刑事法庭试图割喉,因此被迫退出公众视野。布伦塔诺奔赴法国参战前,把他的情妇和女儿送到了萨维尔纳克庄园。他在战争中作战英勇,成了英雄,后来受了重伤。直到停战的几个星期后,他才回到冈特岛。

“朱丽叶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患有肺病,而科尔曼觉得她母亲为了保护她免受伤害夸大了她的病情。雷切尔痛恨她们的出现,面对朱丽叶滋生出强烈而不理智的嫉妒。为了满足她父亲的偏执妄想,她谎称布伦塔诺虐待她,然后说服大法官除掉布伦塔诺和他的情妇。科尔曼得到一笔钱,奉命绑架这对情侣,把他们带到伦敦某处。之后他回到冈特岛,但是布伦塔诺和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俩死于流感。但是,科尔曼相信大法官的同伙除掉了他俩,不到十五岁的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一手策划了二人的死亡。

“科尔曼告诉狱友,他离开冈特岛是因为他发现那个地方和那里的人一样惹人厌。雷切尔年纪虽小,但科尔曼觉得她是十足的恶魔。他似乎对萨维尔纳克一家很感兴趣——正如贝茨沉迷于调查科尔曼一样。他隐晦地暗示自己知道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秘密,一旦出狱,他便能凭此渔利。

“那位狱友完全不知道科尔曼越狱之后到遇害之前这段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科尔曼临死时经受的拷打像是帮派所为,但是又有些许不同。这一次,他们不仅用了剃刀,还有酸溶液。想必他当时但求一死。

“没有人因谋杀科尔曼而被捕。多亏了贝茨,只有《号角报》一家媒体费心报道了这件事。至于雷切尔在布伦塔诺及其情妇之死中发挥了什么作用,科尔曼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一个小女孩真能那么坏吗?不过,有一点他说得对,这对情侣是一起死的。我在萨默塞特公爵府查到了查尔斯·布伦塔诺和一个叫伊薇特·维维耶的女人的死亡证明。死亡原因是心脏衰竭,可是很多原因都可能导致心脏衰竭。

“死亡时间和地点是1919年1月29日的大法官巷。没有更确切的地址。两份死亡证明都出自英国最著名的医师尤斯塔斯·莱弗斯爵士之手。我发现他和帕尔多、基尔里还有汉纳威同属一家国际象棋俱乐部。此外,还有其他一些来自各行各业的杰出人士——政治家、商人、主教,甚至工会领袖。

“这家弃兵俱乐部,位于林肯律师学院和大法官巷旁边的绞刑场——一栋名为冈特律师事务所的大楼里。冈特律师事务所正是莱昂内尔·萨维尔纳克创办的律师事务所。这栋大楼也是汉纳威·汉纳威律师事务所的所在地,许多同基尔里和帕尔多相关联的企业也注册在此。

“这些发现几乎是我了解的最新情况。我担心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但是我无法猜测接下来的走向。最近,我不止一次被人跟踪——至于跟踪我的人是谁,我不敢肯定。我不想遭受跟贝茨一样的厄运。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已经通知我停止调查劳伦斯·帕尔多,林纳克死前四十八小时她下达过同样的指令。倘若帕尔多也死于非命的话,我要立即终止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合约。”

“我没有指控任何人犯有任何刑事犯罪。”录音接近尾声时,列维·舒梅克的措辞仿若事务律师一般谨慎,避免造成任何的诽谤暗示,“我只想陈述我所知道的事实,即便有什么的话,也留给其他人评判。”

这就是全部。雅各布静静地坐了几分钟,试图厘清他所听到的一切。尽管老人的语气很平静,但不难察觉他的焦虑。他发觉自己身处危险之中。雅各布毫不怀疑他害怕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假设科尔曼说得没错,雷切尔通过她父亲以某种方式借大法官的朋友们之手干掉了查尔斯·布伦塔诺和伊薇特·维维耶。后来,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又在伦敦开始了新生活,她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地想保守自己的秘密。难道她打算除掉杀害这对情侣的凶手吗?

作为一个逃犯,科尔曼非常需要钱。他很可能很早就认识了汤姆·贝茨,因此汤姆有兴趣报道他的故事。

科尔曼说他知道她的秘密。

雷切尔想用钱堵住他的嘴,还是用死亡确保他守口如瓶?疯狂的冒险令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兴奋不已。也许这家人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