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德加之家吃早餐恍若一种超现实的体验。雅各布和莎拉分坐在餐桌的两侧,传递黄油,啜饮浓茶,好似一对中年夫妇。屋外,昨夜的浓雾依旧缭绕,但是旺盛的炉火把房间烤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约克茶和杏子果酱的香气,雅各布几乎想不起,几天前这里还是多德夫人的领地。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雅各布的眼睛疲惫不堪,关节嘎吱作响,他强烈地意识到莎拉在这间屋子里的存在感,对她的渴望使他备感煎熬。某个疯狂的时刻,他想敲敲她的门,询问她是否需要陪伴。听他说完没有任何别有用心的动机,她的反应给了他希望,但是他不敢冒险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尽管她有丰富的经历,但是孤儿院的那些年给她留下的伤疤一定尚未痊愈。

今天早上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奶油色连衣裙,看起来还不到十七岁。当她把**的手臂放在桌子上时,他发现自己难以抑制想爱抚它们的冲动。她第一次造访《号角报》时,他怎么没有察觉她的可爱呢?曾经的女演员扮演着胆小羞怯的模样,避免二人之间的距离感,没有奈费尔提蒂女王惯常的异域风情。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完美无缺;因为他没有胆怯,他们的友谊之花自然而然地绽放。

她任劳任怨的勇敢赢得了他的心。她在孤儿院曾经受的一切足以压垮一个软弱的灵魂。过去的几天里,她克服了目睹前情人惨死的震惊和悲痛,躲过两次生命威胁,幸存下来。她不卑不亢,像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一样令人敬畏。

莎拉咬了一口吐司:“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他的渴望如此幼稚,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

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看了一眼碗橱上的钟:“你上班已经迟到了。别担心,一旦我决定接下来去哪儿,就会联系你。”

“你可以暂时留在这儿。”

“你真慷慨。”

诚实迫使他赶忙解释:“借用一个过世女人的房子,不过就一两天……”

她微笑道:“别担心我。走吧,我很快就会见到你。”

波泽是每天清晨第一个到达《号角报》大厦的资深记者,雅各布经过采编部时,他正大声咀嚼着考克斯黄苹果。作为问候,他询问雅各布前一天去哪儿了。

“我乘卧铺火车去了康沃尔郡,因为一条线索。”

“但愿你能说服戈默索尔报销这一趟的费用。”波泽举着苹果核瞄准废纸篓,像往常一样,没投中,“听说汉普斯特的事了吗?”

“什么事?”

“豪宅被付之一炬,两名住户命丧大火。我以为你会感兴趣。”

波泽的缺点之一就是喜欢制造悬念,不过雅各布眼下没心情,“蓄意纵火吗?”

“貌似如此。警察厅已经拘留了一名嫌疑人。死者的身份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想到了你。”

“为什么?”

波泽眉开眼笑:“因为你对绞刑场感兴趣。这对父子就在那儿做生意。他们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汉纳威·汉纳威律师事务所。”

雅各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文森特·汉纳威死了?他父亲也死了?”

“他们被烧成灰烬,”波泽难掩兴奋,“令人震惊的纵火及谋杀案。作为首席犯罪调查记者,你可以就这场悲剧提炼出几个段落,虽然案件本身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

“发生了什么?”

“简言之,管家干的。”

雅各布难以置信地笑了笑:“严肃点儿。”

“句句属实,”波泽自鸣得意地说,“那家伙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有诈骗雇主的前科,警察逮捕他时,他正在杰拉德街的一家妓院里花天酒地。据说,他把夹克挂在门上,口袋里塞了好多五英镑的纸钞。”

“我最好跟伦敦警察厅谈谈。”

“好主意,我亲爱的朋友。顺便问一句,你到底为什么对绞刑场感兴趣?”

不过,雅各布已经跑回自己的办公室。

“我可以证实警方公告的细节。”电话另一端,奥克斯探长惋惜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昨晚汉普斯特的一栋房子里发现了两具尸体,警方以纵火谋杀的罪名立案。目前逮捕了一名四十七岁的男子。”

“你确定那两具尸体是汉纳威父子?”雅各布问,“如果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很可能——”

“警方也同样警惕错认的风险,”探长冷冷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截至目前警方尚未透露受害者姓名的原因。汉纳威父子在哈利街看同一位牙医,警方正就紧急事态咨询他。”

“私下里,你确信是他们吗?”

奥克斯的语气逐渐缓和:“非常确信。”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告诉你也无妨。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老人的管家名叫尤因。据大家所知,他是个体面又勤奋的家伙。而加布里埃尔·汉纳威不知道的是,尤因是个假名。他原名沃尔特·巴斯比,二十五年前曾在德比郡一个地主家做用人。巴斯比搞大了一个女佣的肚子,为了支付堕胎费用,他偷了雇主的一些小摆设,事情败露后他放火烧了房子。那场火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但是巴斯比被关进了斯特兰奇韦斯监狱。获释后,他用尤因的身份重新来过,伪造了推荐信重操旧业。两年前,老汉纳威原来的管家退休后,雇用了他。直至昨晚房子着火,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有迹象都表明,那家伙随意地四处泼洒汽油,然后放了火。”

“尤因?”

“还能是谁?宅子里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佣和一位厨师,警方发现了一些烧焦的用人制服的碎片,这或许是他们剩下的全部东西。”

雅各布颤抖道:“尤因应该当值吗?”

“根据我们的调查,是的。文森特·汉纳威定期和父亲一起吃饭,或许尤因跟文森特起过冲突。路过的司机发现火情后报警,等消防队控制住火势,房子连同里面几乎所有东西都化为一片灰烬。现场惨烈。”

“警方怎么找到尤因的?”

“火灾发生几小时后,警方接到一通匿名电话。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家伙称尤因一直公然毁谤汉纳威一家,甚至吹嘘可能要对他们做些什么。他说他看见尤因在苏豪区的一家酒吧里大肆挥霍,还勾搭了一个妓女。”

“通知你这些,他很有公德心啊!”

他想象得出奥克斯耸耸肩,漠不关心的模样:“每天都有人给警方通风报信清偿账务。没有他们,监狱要空一半。”

“你们很快就抓到了尤因?”

“搜捕酒吧对面的妓院时发现了他,半夜被捕入狱。他手里有将近五百英镑。”

雅各布吹了声口哨:“对于管家而言可是一大笔钱。”

“他跟警方吹嘘钱是赌马赢的。想不到吧,他又说不出具体押了谁。他偷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的钱是板上钉钉的事,小汉纳威起疑心后,他放火烧了房子。旧习难改。只是这次,他会因为自己的罪行被处以绞刑。”

雅各布的脑海浮现出一幅画面。阴冷的清晨,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登上断头台。

他打了个哆嗦:“你确定没有其他人参与吗?”

“比如?”奥克斯问。

一个名字挂在雅各布颤抖的唇边: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探长挂断电话。

雅各布还在消化汉纳威父子的死讯,电话铃适时响起。佩吉操着她一贯不以为然的语气,宣称有位特鲁曼夫人想和他通话。

他感觉喉咙又干又哑:“转接过来。”

女管家说:“弗林特先生?我代表萨维尔纳克小姐致电。她要我通知你,她想给你一个独家报道的机会。你今天下午能拜访冈特公馆一趟吗?”

“等我查下日程表。”

“四点整,”女管家说,“你知道最好不要让她失望。”

没等他想出一个无礼的答复,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过去的几天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来不及完全消化。清晨在茫然中消逝,电话铃再次响起时,他惊讶地发现已经三点了。

“我很忙,”他唐突地说,“什么事?”

“有位女士找你,”佩吉说,“需要我赶她走吗?”

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叫什么名字?”

“德拉米尔小姐。”

“我马上过来。”

“现在没那么忙了,是吧?”佩吉刻薄地问。

莎拉站在接待处等他。她的皮毛大衣和围巾同她整洁的发型一样优雅。他举起手指按了一下嘴唇,不希望佩吉偷听,匆忙领着莎拉回到办公室。

“你接管了你前领导的办公室,”她说,“祝贺你。”

雅各布脸色羞红:“似乎是这样。到处都是汤姆的东西,不过没关系。你听说了吗?”

“关于汉纳威一家?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我刚刚看过报纸。对不起,不是你们的报纸。《见证者》的头版刊登了这则新闻。有人放火烧了老人的房子,警方已经逮捕了嫌疑人。”

“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的管家,”雅各布说,“奥克斯探长告诉我他有过类似的前科。”

她眼睛瞪得老大:“你不觉得……雷切尔·萨维尔纳克跟这件事有关吗?”

“说到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他说,“没什么不可能。”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相信你被她迷住了。”

“瞎说!”他不得不控制自己过多的反驳,“坦白说,她让我害怕,让我想起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追求目标的狂热分子。”

“我明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忍不住说:“你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帕尔多死了,汉纳威父子也死了。这三个男人都消遣、虐待过无数女人。内心深处,我确信他们憎恨女性。他们的存在对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而言是致命的危险,对我来说也一样。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也能自由呼吸了。”

她曾经的情人威廉·基尔里也死了,雅各布默默想,更不用说林纳克、麦卡林登和瑟罗。莎拉轻信他人的性格令他担忧。她的人生一直受到无耻之徒的利用。

“她的女管家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邀请我四点去她家。”

“真的吗?”她扬起眉毛,“我真嫉妒。她找你有什么事?”

“她想给我一则独家新闻。我只知道这些。”

“多么激动人心啊!”莎拉拍拍手,“试想一下一个女人摧毁整个天谴会。”

他叹了口气:“但是她想毁掉它吗?”

“你看不出来吗?自她来到伦敦,那一直是她的目标。”

“其他成员呢?”

“留存者?他们缺少领袖。没有大脑,身体就无法运作。大法官精神错乱之后,加布里埃尔·汉纳威掌权多年,之后交给文森特。威廉说有些成员希望他能挑战文森特的领导权,但是他志不在此。我敢肯定是汉纳威父子派那个恶棍到阿姆威尔街逼问你我的下落的,他们知道我憎恨他们。现在,父子俩死了,腐朽的大厦只能土崩瓦解。一切都要感谢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雅各布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天谴会的成员们看重传承,如果特权不能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或许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想夺权,掌管父亲一手创办的组织?

“你去拜访她时,能让我跟着一起去吗?”她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进屋。”

雅各布有些犹豫。如果跟她说这趟伦敦市中心某幢豪宅的下午茶之旅很危险,似乎有自己高人一等之嫌。他放任想象力漫游得太远了。

“毕竟,”莎拉厚着脸皮微笑,“如果我和她是情敌的话,我想多了解她一些。”

三点五十分,一辆出租车载他们赶到广场。浓雾迫近,正如雅各布和雷切尔搭讪的那个晚上一样潮湿、寒冷,也是劳伦斯·帕尔多死的那个晚上。付钱给司机时,雅各布有一种回到原点的感觉。

“弗林特先生!”

他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盯着菲利普·奥克斯探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噢,下午好,德拉米尔小姐。我们见过……虚空剧院那个悲惨的夜晚。”

莎拉优雅地钻出出租车,面带坦率的好奇打量着面前的警察:“你好,又见面了,探长。”

“我从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女管家那里收到一条信息,”雅各布解释道,“如果我四点过来,她会给我一篇独家新闻。”

“真的吗?真大方。”探长满脸怀疑,“德拉米尔小姐呢?”

“我们成了朋友。”雅各布忍不住戒备起来。而且,有美丽的女演员做伴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不管她有着怎样可怕的过去,“我跟她说了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的事,她很好奇”。

“出于兴趣,探长,”莎拉懒洋洋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奥克斯拨弄领带:“我收到信,通知我四点过来。”

“噢?我经常听说一通电话就能召来伦敦警察厅的人,没想到这么容易。”

“不合规矩,小姐,我得承认。”微弱的叫声分散了奥克斯的注意力,“那是什么?”

他抬起头,雅各布伸长脖子。昏暗中,他依稀看见冈特公馆的屋顶上站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人。

“是她吗?”莎拉小声问。

“没错,是她,那头黑发,错不了,”奥克斯嘟囔着,“上面有个封闭游泳池,屋顶花园式露台,但是这种天气……哦,上帝啊,她不是要跳下来吧?”

屋顶边缘是一圈低矮的铁栏杆,那个女人走过去,手握栏杆,顺着它移动,渐渐后退,消失在视线之外。

雅各布吓得浑身发冷,大叫道:“雷切尔!我是雅各布·弗林特。你为什么要见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并不是想见他,她是想让他看着她。她站在远离街道的屋顶边缘,摇摇欲坠,随时要摔下来似的。

奥克斯掏出口袋里的哨子,用力吹起来:“萨维尔纳克小姐!不要鲁莽!”

冈特公馆的前门砰的一声被推开,特鲁曼跳下台阶,他的妻子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司机吓得脸色发黑,女人泪流满面。

“发生了什么事,伙计?”奥克斯问。

“她上了顶楼,”特鲁曼生气地低声说,“我跟着她,她把我锁在外面。我们就担心会发生这种事,自从……”

“自从文森特·汉纳威死后?”莎拉问。

“大法官曾经不停地企图自杀!”特鲁曼夫人抽泣道,“她始终无法忘记。”

女管家的声音回**在耳边,雅各布突然想起本弗利特谋杀案那晚她说过的话:“唯一能摧毁她的人……只有她自己。”她似乎一语成谶。莫非她一直担心雷切尔自杀吗?

“我们没时间说这个!”特鲁曼嚷道,“她现在在哪儿?”

“她不见了,”雅各布说,“房子后面有台阶吗?”

“一部生锈的旧消防梯,绝对的死亡陷阱。”

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隔开冈特公馆和毗邻的建筑物。雅各布朝前迈了一步,奥克斯紧跟着他,特鲁曼赶上来把二人挤到一边,停在小巷的入口处,抬起头凝望上方,粗犷的面庞满是绝望。

“别这样!”他怒吼道,“听我说!我求你了!”

昏暗中,雅各布几乎看不清四层楼顶那个晃动的人影。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哭喊,特鲁曼夫人痛苦地呻吟。

紧接着,一声尖叫划破潮湿的空气,他听见令人作呕的重击声。特鲁曼沿着小巷狂奔,奥克斯穷追不舍。一名警察听到哨声后紧随其后。

女管家惊声尖叫,莎拉倒抽一口冷气:“噢,上帝!求求她不要这么做!”

雅各布喊道:“在这儿等着!”

他沿着小巷飞奔,但是其实没有必要跑。他什么也做不了。奥克斯探长、警察和特鲁曼堵在通道的尽头。司机硕大的手掌捂住双眼,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般呻吟着。

“退后!”奥克斯大喊。

雅各布回头看了一眼。莎拉和特鲁曼夫人满脸惊恐。毁容的女佣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身旁。她发出一声发狂似的尖叫。

“不!”

一堵高大的砖墙隔开冈特公馆的庭院和公共通道。墙顶插着像匕首一样锋利的黑色钢钉。

“去拿一条床单,”特鲁曼朝女佣吼道,“可怜可怜吧,玛莎,别看了!”

雅各布想,哪个精神正常的人想看呢?

钢钉刺穿了一个穿着豹纹大衣的女人。她低垂着头,脖子像断了似的。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很难认错。转过头之前,雅各布对上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那双茫然瞪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