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真的是你吗?”雅各布的嗓音因震惊而嘶哑。

她笑着扯掉白手套,连同烟嘴儿一起递给男佣:“是的,雅各布,你看穿了我的伪装。我一直过着双重生活。我发现自己受制于孤儿这个形象。威廉是个幻想家,正如我们剧院里的许多人一样。他想要一个漂亮的外国情妇,于是我填补了他生活中的空缺。这个身份适合我展现迷人的新个性。莎拉没有什么忌讳,奇亚拉·比安奇更是百无禁忌。”

她耸耸肩,男佣接过披肩搭在胳膊上:“我迷惑到你了吗,雅各布?”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喃喃自语。

她笑了笑:“奇亚拉·比安奇和莎拉·德拉米尔从没一起出现过,但是这并不奇怪。很少有情妇和前任能成为灵魂伴侣——尽管每个人都不放过任何机会强调她们私下相处得有多好。热爱表演之人的精神寄托。这是高雅的欺诈艺术,我亲爱的雅各布。”

“我想是吧。”他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我跟你说过我昨晚过得很糟糕。”

“的确。”她隐去灿烂的笑容,“现在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男佣无动于衷地看着。雅克布指着她奢华的生活环境问道:“你一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莎拉。这些都是你的?”

“是的,包括每一件列奥纳多的作品。至少,完成继承手续之后是这样的。威廉·基尔里把他的全部财产都遗赠给我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一个未婚姑妈,讲着近乎下流的笑话,“无意冒犯,它确实缓解了打击。你说得对,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很有钱。这么说吧,我过得很舒服。”

他局促不安:“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个普通记者,而你是漂亮的女继承人。即使你身无分文,也可以选择你想要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和我共度未来?”

“你身上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地方,”她说,“尽管你在新闻工作中虚张声势,但是你本人非常谦逊。不像可怜的威廉,他的自负仿佛珠穆朗玛峰般不可逾越。倘若我们在我年轻时相遇,谁知道我们能一起创造怎样的成就呢?”

她的语气温和,措辞却严厉。她一直戏耍他。现在他们要收网了。

别无他法,只有趁着他还保有一丝尊严时离开。雅各布挣扎着站起身。每个动作都出乎意料地沉重,他无助地瘫倒在沙发上。莎拉示意男佣,对方朝前迈了一步。

“不,不,”雅各布说,“我没事。老实说,我不需要帮忙。”

莎拉叹了口气:“噢,雅各布,你高估了我的盛情。魅力只能帮你到这里,你太容易上当受骗。”

“听着,没必要……”

收到她的示意,男佣的手伸进夹克,掏出一把纤细的匕首,刀柄由珍珠母雕刻而成。他迅速地用闪闪发光的刀刃抵住雅各布的喉咙。

“高迪诺来自意大利东北部,”她说,“他的家族在马尼亚戈以制造这些令人生畏的武器闻名。每件都是手工制作,工艺精良。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他叔叔最喜欢的刀,他一直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能肢解一个人。”

“莎拉,”雅各布咬紧牙关,“这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她轻声说,“虽然我承认我的幽默感有时很残忍。当我说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我打算怎么处置你。”

钢刃擦过他的皮肤,然而,他只涌起一丝可怕的厌倦:“白兰地里下药了?”

“别担心,不是科学未知的致命毒药,”她说,“你只是摄入了一点温和的镇静剂。这种混合物不会造成持久的伤害,只是你的头会阵痛,四肢像坠铅一样沉,毫无抵抗能力。”

“很高兴得知这个消息,”雅各布忍不住发挥自己蹩脚的幽默感,“不存在任何持久的损伤。”

“不会是因为镇静剂。”她平静地说,“另外,剩下的都是坏消息。还记得吗,今天是1月29日,天谴会五十周年纪念日。按照传统,每年的今天,我们通过献祭庆祝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好运。雷切尔·萨维尔纳克剥夺了我奉献她不朽灵魂的机会,不过我可以用你将就一下。”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别装了。一点儿都不好笑。”

“即使女演员也不能一直玩假扮游戏。”莎拉打开提包,拿出一把小手枪,“一切关于天谴会的可怕想象都是真的。至于胡说,千万别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即便只是开枪打伤你,你的血也会毁掉这块漂亮的地毯。”

“莎拉,”他小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回答,“没有什么能与终极的快乐相提并论,那种掌控另一个人生命的兴奋感。”

高迪诺用铁丝捆住他的手腕和脚踝,然后像捆包裹一样把他绑在沙发上。雅各布无力地挣扎了两三次,惹恼了大个子,他抬起肉乎乎的大手扇了他几巴掌。在此期间,莎拉讲述了她的故事。她说,多年来媒体采访一直让她大失所望。她能跟《舞台报》记者吐露的东西不多。然而,雅各布不一样。

她出生时,母亲没有结婚,于是她被送往牛津孤儿之家。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孤儿,但是她母亲在她两三岁时去世了。她的父亲有权有势,因此她比其他孩子享有更多特权。她对魔术和马斯基林的兴趣始于对现实的逃避,后来逐渐迷恋起荒诞的舞台幻术。她憎恨孤儿院的规则和限制,舞台表演让她有机会伪装自己。

“我喜欢伪装,”她说,“远超过一切。威廉迷恋我。我们编造了他处处留情的故事,只是为了掩饰他有多沉迷于我。他一直求我嫁给他,但是我一直拒绝。即便嫁给有钱有势的男人,也要过安稳、舒适的家庭生活,一想到这些我就厌恶得不得了。我永远不会成为谁的俘虏或者奴隶。

“我虚构了难以捉摸的寡妇比安奇这个角色,再扮演惨遭抛弃的情人——大胆的莎拉·德拉米尔,这极大地取悦了我。我痴迷于威廉所讲述的天谴会。目睹过孤儿院所发生的一切,再没有任何堕落能让我震惊。渐渐地,威廉也无法满足我的胃口。我梦想有一天能加入天谴会,甚至将它发扬光大。一个大胆又崇高的抱负,你不这么觉得吗?”

雅各布从没见过她的目光如此炯炯有神。尽管他又虚弱又疲倦,但是他依旧管不住自己的嘴。

“莎拉,这也是一种奴役。束缚自己沉湎于那些残忍的权贵人士所谓的传统中。”

“你不明白,”她说,“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力。”

“你说得对。我不明白。”

雅各布迷离地看着她轻抚手枪。

“我父亲是萨维尔纳克大法官。我是他的长女。”

他的思绪现在比伦敦的街道还无序。白兰地里的镇静剂或许很温和,但是他依旧什么都搞不懂。

“你和雷切尔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法律剥夺了我的继承权。一张愚蠢的纸,一张结婚证。一些我出生前发生的事让我俩的生活截然不同。我是大法官的亲骨肉,但是这毫无意义。只因为她是婚生子,我是私生子。”

雅各布咕哝道:“可是他把你当成孤儿看待,送你进孤儿院。”

“我母亲是个妓女,因酗酒而死。他是当时最厉害的律师。离开剑桥后,他创办了天谴会,帮助那些堕落、颓废的富家子弟宣泄精力和**。社团的资金用于精明的投资,购置各类房产容纳成员们的情妇或者充当妓院。”

“恶心。”雅各布嘀咕。

“绞刑场是一切的核心。孤儿院为社团成员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每种口味都能得到满足。我母亲隐瞒了她怀孕的消息,直至我早产,否则她跟她未出生的孩子都要被处理掉。后来,我被托付给曼迪夫人照管。”

“很抱歉。”雅各布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她挥了挥枪,打消他的同情:“怜悯只适合失败者。我坚信自己注定是个伟人,甚至不知道我父亲的身份前我也这么觉得。”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亲口说的,就在他辞去法官职务之前。他召见过我——是的,关于这一点我也撒了谎。他忧郁而坦率。神志清醒时,他能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大脑正在衰竭。他告诉我他曾考虑过自杀——那是他在伦敦中央刑事法庭割喉的前几天。他通过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给了我一笔钱。虽然数目不小,但也只是他财产的一小部分而已。他说他的继承人必定是雷切尔,尽管她比我小。这就是法律。他说他也希望私生子是雷切尔,而不是我,但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她母亲,而不是我母亲。那一刻,我明白他确实很在乎我,而且雷切尔也有些不对劲。我恨她妨碍了我,尽管她幸福得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逃回冈特岛,但是吩咐加布里埃尔·汉纳威确保我不受伤害。汉纳威家已成气候,麦卡林登家和林纳克家也不差。他们的权势与生俱来,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天谴会皆是如此。甚至威廉也自视领袖,视我为伴妃。但是,我从不甘于人后。”

雅各布小声说:“为什么这么看重它?这种人渣组织有什么特别的?”

他天真的反应让她不由得努了努嘴。“你还不明白吗?政府更替,银行兴衰,天谴会延续至今。世界经历了四年的屠杀,但是一场战争却创造了数百万的财富。帕尔多和加布里埃尔·汉纳威擅长赚钱。我们随心所欲,不蒙任何人的恩。”她控制不住地拔高嗓门,“我们拥有未来。”

“你听起来像个政治狂热分子。”他咕哝着。

“查尔斯·布伦塔诺想从政,”她嘲讽道,“但是战壕改变了他,他萌生出改变世界的念头——建造一个安居乐业的地方。于是,他决心背叛天谴会。”

“他也是成员之一?”

“他曾经是大法官的宠儿,无畏又风流。老人对他视若己出。曾经,他是那种一把牌输赢两万的赌徒,甚至都不用一眨眼的工夫。后来,他跟一个法国女人有了一个孩子……”

“伊薇特·维维耶。”雅各布脱口而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会成为新闻界的损失,雅各布。你知道雷切尔多恨布伦塔诺的女儿吗?”

“我知道的一切都源自舒梅克。”他说。

“毫无疑问,布伦塔诺不能娶她。维维耶是个妓女。但是她和他们的女儿一直在他的庇护下生活在伦敦,直至战争一触即发。朱丽叶没被送去孤儿院。布伦塔诺游说大法官把她和她母亲安置到冈特岛直至战争结束,那个老傻瓜居然同意了。她为什么能过奢侈的日子,而我却只能待在孤儿院?我是大法官的亲生女儿,我更应该去冈特岛。”

雅各布昏昏沉沉,绝望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是她毫无察觉。

“布伦塔诺和文森特·汉纳威曾在法国并肩作战,但是汉纳威面对敌人十分怯懦。炮击最猛烈时,他惊慌失措,举白旗投降。他麾下有五个人战死,其余都被俘虏。布伦塔诺永远无法原谅汉纳威背信弃义。他蔑视天谴会。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会毁掉它——但是大法官不允许他出局,直至雷切尔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发现了除掉朱丽叶及其父母的机会,于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谎称布伦塔诺对她意图不轨,结果竟然得逞了。大法官同意处罚布伦塔诺和那个女人。他们被下药、绑架,带到伦敦的绞刑场。”

“然后谋杀。”

“叛徒的惩罚。”她耸耸肩,“我就不告诉你细节了,你听了只会晕过去。他们羽翼未满的女儿死于西班牙流感,至少据说是这样。谁知道雷切尔有没有给她下毒呢?谁又在乎呢?他们一家三口都解脱了。大法官的精神混沌不堪,雷切尔和她的跟班们统治着冈特岛。大法官苟延残喘了好几年,连加布里埃尔·汉纳威也被拒之门外。雷切尔和她的党羽守着那座孤岛,等待大法官归西。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她继承了无法想象的财富,直奔伦敦。

“起初我以为她一心要掌控天谴会,今天我才意识到她一心只想毁灭。抹掉过去,再抹掉自己。帕尔多、汉纳威父子和威廉都知道她怂恿大法官干掉了布伦塔诺和他的情妇。所以,他们也得死。”

他脑袋里的齿轮嘎吱作响:“克劳德·林纳克呢?”

“那样的软骨头就不该入会,”她轻蔑地说,“他很容易成为雷切尔的猎物。他的死向威廉和其他人传递了一个消息。他们谁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没人能跟疯子谈判。那些人惊恐万分,就像战壕里的文森特·汉纳威一样,所以帕尔多才杀了那个叫海耶斯的女人。她离开孤儿院时根本一无所知,但是他害怕雷切尔发现她,不敢冒任何风险。汤姆·贝茨四处打探信息,显然应该赶紧解决掉他,但是其他人就像十二月的火鸡一样惊慌失措。我根本指望不了他们。于是,某天晚上,我乔装成清道夫。”

雅各布喉咙干涩:“你是伊尔沃斯·西尔?”

“你瞧,是的,”她操着悦耳的威尔士口音说,“威廉以前常说我在女扮男装这方面无人能及,骗过那个帮我录笔录的笨警察并不难。他没有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或许他以为我是个同性恋。毛里齐奥开车撞死了贝茨。汉纳威父子试图吓跑雷切尔,但是最后被几个外行搞砸了。对付列维·舒梅克的时候,我没犯同样的错误。我通过威廉认识了一个夜总会老板,剃刀帮随时听候他的差遣。那伙人非常专业。”

雅各布瘀青的脸依旧一碰就疼:“阿姆威尔街恐吓我的那个人呢?”

“另一个雇工。很高兴你没有透露我的行踪,说明我已经彻底博取了你的信任。你非常勇敢,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准备大哭一场似的。”

雅各布紧咬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行了,眼泪留到以后吧。”她叹了口气,“自负的威廉自以为能让雷切尔屈服。这是致命的错误。当他和其他人还犹豫不决时,她一个接一个地结果了他们。”

“她如何在不牵连自己的前提下杀掉这么多人呢?”

“她说服帕尔多和林纳克相信游戏已经结束了。帕尔多时日无多,林纳克满脑子都是毒品,攻破他俩的心理防线其实并不难。然后,她同乔治·巴恩斯密谋杀害威廉。至于汉纳威父子,显然她贿赂了管家。她以为他们的死能瓦解天谴会。”

“她为什么自杀?”

莎拉笑了笑:“一旦实现目标,她就没了其他能支撑她活下去的理由。虽然我们都是大法官的孩子,但是一个关键因素令我俩相去甚远。她继承了大法官的自毁冲动,而我完全没有。”

铁丝勒紧他的手腕和脚踝,痛得他泪流满面。镇静剂的效力逐渐消退,但是他依然感觉头晕目眩。绝望的处境让他困惑,他怎能如此轻信他人呢?一个小时前,他还幻想着跟这个女人共度余生。

“你觉得不停跟我说话能增加你逃跑的机会吗?”她看了眼手表,“恰恰相反。我们谈话的这会儿工夫,梅正在做准备。是时候去绞刑场了。”

默默站在一旁的高迪诺闻言上前一步,抓住雅各布的肩膀,将他一把拽下沙发。

“绞刑场?”雅各布小声嘀咕。

“还有别的地方吗?”她回答,“五十年前的今天,天谴会在那里诞生。当成一种荣誉吧,你将被写入我们的历史。”

“外面可能有雾,”雅各布说,“但是你不怕有人注意到我们吗?”

“呀,雅各布。你还在虚张声势吗?”她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把你当成中世纪的恶棍那样带你游街。跟我来。”

她信步走出房间,高迪诺拖着雅各布紧随其后。走到走廊尽头,她推开一扇门,点亮灯。一段石头阶梯映入眼帘,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下楼,激动得像个孩子一般。即使穿着高跟鞋,也如履平地。

高迪诺把雅各布推到前面。楼梯陡峭,雅各布无法抓到任何东西保持平衡,差一点儿摔下去。

莎拉站在楼梯尽头静候二人。眼下他们身处一个方正的小空间里,一条狭窄的通道朝林肯律师学院的方向蜿蜒。隧道只有六英尺高,高迪诺不得不歪着头,以免蹭到脑袋。

“电灯,”莎拉指着嵌入隧道砖墙的小灯,“你瞧,各种现代化便利设施。伦敦这一带沿着古老的舰队河有很多地下通道、下水道,我们以巴泽尔杰特意想不到的方式发掘了它们的潜力。”

她轻快地朝前走,高迪诺拽着雅各布跟在她身后。地面坑坑洼洼,很干燥,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水的气味。雅各布半闭着眼睛,试图将捆住手脚的疼痛和面对隧道尽头未知的恐惧赶出脑海。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这队可怕的人马停在一扇上锁的铁门前。莎拉掏出一把钥匙。

“我们到了,”她说,“绞刑场就在我们上方。我们进去吧。”

铁门无声地被打开。莎拉按下开关,六根树枝形吊灯散发的光芒照亮了他们面前的房间。雅各布睁开眼睛,又闭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地下会所和绅士俱乐部的吸烟室一样装备完善,但是面积却是后者的两倍,举架很高。室内的空气比隧道里新鲜得多,雅各布推测这要归功于某种看不见却效果明显的通风系统。皮革扶手椅和切斯特菲尔德长沙发提供了奢华的休息区,巨大酒架和吧台占据了一整面墙。对面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挂毯,雅各布猜灵感或许来源于暴力、荒诞的情色作品。几天前如果跟他描绘这些说不定能吓到他,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震惊了。侧壁有门,而房间尽头安放了一处高台。台子上有一个奇异、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一座比真人还大的镀金**雕像。

高迪诺把他推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铁门。莎拉张开双臂,示意了一圈:“欢迎来到天谴会的发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