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跟他说多少?”克里夫·特鲁曼问。
“多说一点儿吧,”雷切尔说,“但是不够解答他全部的疑惑。”
“不透露关于朱丽叶·布伦塔诺的事?”
“噢,不,”她说,“不提她。”
“如果哈罗德·布朗那天没在厨房看见你就好了,只有他察觉你不是……”
她抬起一只手:“够了。”
“布朗跟汤姆·贝茨谈过。万一他透露了你的秘密呢?”
雷切尔摇了摇头:“没有报酬?那可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如果他跟别人说过你的事呢?如果……”
“重要的是今天。”她长吁一口气,“明天就顺其自然吧。”
现在是四点,距离她所谓的自杀刚好过去二十四小时,眼下他们正在冈特公馆的屋顶花园散步。这是一个异常暖和的下午,落日染红了蓝灰色的天空。陶土盆里的雪花莲和黄色的番红花开得正好。透过封闭恒温游泳池的玻璃墙,雷切尔看见水里的雅各布正在游第四圈。海蒂·特鲁曼坐在游泳池边的藤椅里织着一件开襟羊毛衫,玛莎埋头阅读一本名为《迎接现实》的小说。桌上放着红酒杯和平底杯,旁边立着几瓶梅洛和夏布利酒,还有一大杯为特鲁曼准备的吉尼斯黑啤酒。
他说:“玛莎觉得你看上雅各布·弗林特了。”
“玛莎生性浪漫。”
“海蒂不是,但是她同意玛莎的看法。”
“你不觉得他太软弱了吗?”
“他在绞刑场抖得像一片树叶。”
“那种情况下,当然可以原谅吧。”
“这么说你爱上他了?”
雷切尔哈哈大笑:“你跟海蒂一样坏,她做媒的兴趣堪比她杞人忧天的程度。她为什么想让我嫁给一个如此容易轻信他人的家伙,竟然爱上了我所谓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雅各布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我鲜少遇见这样的类型。我对他——菲茨杰拉德先生怎么说来着——产生了一股微妙的好奇心。仅此而已。”
她推开嵌入玻璃墙的门。玛莎正伴着留声机播放的唱片——卡萨洛马管弦乐团演奏的《幸福的日子又来了》——光着脚打拍子。她走进暖房,雅各布爬出游泳池,拿起一条松软的白毛巾。雷切尔脱掉皮毛夹克,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
“敬罪有应得。”她举起酒杯。
雅各布品着红酒:“再次感谢。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又允许我在这儿留宿。”
“我们不能让你回埃德加之家或者凯里街,”雷切尔说,“陪伴死去的女鬼。欢迎你来跟我们一起休养一两天,也方便你再找住的地方。首席犯罪调查记者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策划新独家报道的地方。”
他放下杯子,拿起毛巾擦拭湿头发:“戈默索尔很满意我关于莎拉·德拉米尔的报道。”
“‘女魔术师不幸死于意外事件’算不上头条新闻吧。”雷切尔耸了耸肩,“她的落幕演出已经沦落到第五版了。”
“你教会了我谨慎,”他说,“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她笑了笑:“耐心点儿,雅各布。我还没准备好敞开心扉呢。正如《号角报》的读者们也没准备好接受像爱琵加自动刑具这样可笑的东西一样。”
“你答应过我,揭秘你所谓的自杀,满足我的好奇心。毕竟,你跟奥克斯分享了你的计划。你是如何说服他跟你合作的?”
“尽管他怀疑权贵之间存在某种阴谋集团,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天谴会。他误以为可怜的戈弗雷·马尔赫恩爵士参与其中。同样地,奥克斯的青云直上也让我怀疑他是不是跟查德威克关系密切,但是事实证明他是个好警察。一旦我确信我们或多或少站在同一战线,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齐心协力。我并没有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
“那么你摔在栏杆上的事呢?”
“汉纳威父子死后,奥克斯来见我。我告诉他,害死汤姆·贝茨和列维·舒梅克的不法分子正在操纵你。”
留声机的唱片播完了。雅各布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哎哟。”
“你要我实话实说的,”雷切尔说,“我告诉奥克斯,我需要让你和莎拉·德拉米尔相信我已经死了。我还告诉他,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继承了大法官的疯狂,我只是想让她露出真面目。”
“一旦汉纳威父子不在了,她最后的目标就是争夺天谴会的领导权。”
“完全正确。”
“可是汉纳威家的管家怎么办?因为他没犯过的罪而被送上绞刑架受刑?”
“他这一辈子至少强奸过三个女人。其中一个甚至溺死了自己和她刚出生的孩子。”
雅各布羞愧万分:“我不知道。”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妙,”雷切尔说,“昨天,我约你四点过来,我希望莎拉·德拉米尔能坚持陪你来。天谴会的五十周年庆典对我俩而言都很重要。她原本计划引诱我去绞刑场,而我则需要人赃俱获的时间和空间。于是,我为她设计了一场魔术。”
“怎么做?”
她打了个哈欠:“魔术师和侦探一样,他们的解释往往令人扫兴。你留宿这里的第一个晚上,海蒂无意中提起我有自杀倾向,在你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眼睛瞪得老大:“那是故意的?剧本的一部分?”
“莎拉必然会怀疑,所以你得先被骗,这样才能让她相信我真的死了,她才能无所畏惧。”
雅各布哼了一声:“很高兴为您服务。”
“别生气,雅各布,这不适合你。那天早上,玛莎让海蒂剪短了她漂亮的头发,算是为实现崇高目标做出的一点牺牲。等你、莎拉和奥克斯赶到时,她戴着假发,穿着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的复制品,在这里走来走去吸引你们的注意,然后躲到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假装摔下去。我则伪装成一具被刺穿的尸体,浑身淋满假血。奥克斯和他的手下,还有救护车司机,为这幅画面增添了几分真实感。海蒂痛苦地号啕大哭,只有海蒂哭得出来。”
亨里埃塔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很幽默吗?”
“嗯。”
“但是,玛莎跟我们一起跑进小巷子……”
“她乘电梯直接下来,脱掉制服外面的皮毛大衣,戴上现在戴的那顶假发。”
“怪不得她当时气喘吁吁。”雅各布叹息道,“莎拉手枪里的子弹是梅清空的吗?”
“是的。十八个月前,她和两个姐妹乘船来到英国。三个女孩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向警方报警,但是查德威克销毁了报告。去年1月29日的周年庆典,汉纳威拿她献祭,杀一儆百。相信我,一旦玛莎和梅成为朋友,拉她入伙轻而易举。”
雅各布靠在椅子上:“我想知道更多关于查尔斯·布伦塔诺和伊薇特·维维耶的事。”
雷切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跟你保证,他们的死与我无关。”
“莎拉编故事?”
“哈罗德·科尔曼,”雷切尔平静地说,“要为很多事情负责。”
“跟我说说他吧。”
特鲁曼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突然,玛莎放下书,走出暖房,紧紧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雅各布皱眉道:“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吗?”
“科尔曼——或者,我们那时所认识的布朗——是个畜生。他贪恋玛莎,虽然她比我可爱得多,但是她跟我一样大。查尔斯·布伦塔诺和他的情妇保护了她。查尔斯年轻时**不羁。他曾是个赌徒,也是个浪**子,不过和维维耶的风流韵事改变了他。他很爱她,他发誓保护她和他们的孩子不受伤害。但是后来……大法官同他们反目成仇,于是科尔曼抓住机会。他听任大法官的吩咐给二人下了药,把他们绑到伦敦,交给威廉·基尔里和汉纳威父子。”
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雅各布第一次见她这样。她喝了一大口酒。
“莎拉告诉我,他们遭受了天谴会的惩罚,”他说,“但是死亡证明上的死因是心脏衰竭。”
“这是鲁弗斯·保罗用来解释绞刑场祭祀仪式的委婉说法。汉纳威担心查尔斯会把他的懦弱公之于众,从而搞垮天谴会,于是让查尔斯受尽折磨,最后当着伊薇特的面绞死了他,再肢解。公开处决,就像绞刑场昔日上演过的一样,只不过这次的观众是经过精挑细选、受邀到场的特殊群体。查尔斯死后,社团成员们尽情享用了伊薇特,最后她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雷切尔顿了一下,花了些时间平复自己:“遗体被火化了。”
“所以,”雅各布缓缓说,“基尔里和汉纳威父子的死法有一种……报应的意味?”
她的神情如同月亮一般冰冷而遥远:“哈罗德·布朗回到冈特岛后趁克里夫生病侵犯了玛莎。她像老虎一样反击,用指甲抠烂了他的脸。他泼硫酸报复她。克里夫逐渐康复,布朗逃之夭夭。他把名字改成科尔曼,换了新身份。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但是我们从未放弃搜寻。”
特鲁曼瞪着雅各布:“最终,正义得到伸张。”
“并非只有莎拉·德拉米尔雇用过罗瑟希剃刀帮,”雷切尔说,“他们的头目是真正的资本家,只服务于出价最高者。他们遵守约定,科尔曼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漫长得像一辈子。”
雅各布透过玻璃凝望着玛莎,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觉得她依然很漂亮。”
“我们也这么觉得。”雷切尔轻声说。
“朱丽叶·布伦塔诺呢?”
雷切尔看着他的眼睛:“她是自然死亡。”
“我明白了。”雅各布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她的话,“所以,你又跟大法官在冈特岛共度了十年。”
“老人不能自理。”海蒂·特鲁曼站起身,重新斟满他们的酒杯,“雷切尔掌管庄园。任何我们不信任的人都不允许靠近。只有我们三个和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士,要照顾一个疯子和他……他的女儿,岛外的人都觉得办不到。但是,我们还是挺过来了。”
“你利用那段时间自学,准备迎接大法官去世、你继承他遗产那一天的到来。”雅各布说。
雷切尔点了下头:“大法官屡次企图自杀。我们没收了他的药,他又绝食,不过我们尽一切努力推迟那一天的到来,他不得不熬到我快二十五岁的时候。”
她的表情并没有透露出她在想些什么,雅各布不再追问。
“大法官跟你提过天谴会的事吗?”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雷切尔说,“不过幸运的是,他把所有的旧文件都藏起来,这些年我破译了它们。”
“文件是用密码编辑的?”
“天谴会的成员们喜欢用普莱费尔密码,它成为这些人谈论敏感话题时的私有语言。他们称之为‘规规矩矩地玩’。这种说法满足了他们的幽默感,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把妓院和施虐狂的地牢伪装成弃兵俱乐部一样有趣。幸运的是,大法官的图书馆是个知识宝藏。我自学了密码学的基础知识,开始破解天谴会的秘密。我偶然间发现了帕尔多、林纳克和基尔里的名字,每多了解一个令人作呕的细节都坚定了我摧毁他们的决心。但是,实现我的计划需要时间和金钱,而天谴会的资源似乎无穷无尽。我需要继承大法官的财产实践我的梦想。”
“于是,你选择蛰伏。”
“伺机而动。等我到达伦敦,我开始联系帕尔多和其他人,利用他们自己的密码散布紧张、分歧和恐惧,放在他尸体旁边的黑兵也出于同样的目的。时机成熟后,我和文森特·汉纳威提过‘规规矩矩地玩’,那时他才明白我知道他们的秘密。”
雅各布又喝了几口酒。雷切尔利用密码促成了林纳克和帕尔多的死。她说得对,有时候,无知是福。
“天谴会扭曲而堕落,”她继续说,“只要有权势的集团撑腰,犯罪就是合法的。对他们来说,谋杀,越骇人越好,因为那是一种荣誉的象征。对于林纳克这样的人而言,多莉·本森这种傻瓜美女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玛丽-简·海耶斯也是如此。帕尔多喜欢她,但是这并没能阻止他杀掉她,再砍下她的脑袋,把这些犯罪伪装成杀人狂魔的杰作是天谴会的一贯伎俩。”
“汤姆·贝茨在调查。他跟科尔曼谈过。”
“贝茨也调查过我,”雷切尔说,“我警告过他不要插手我的事。他应该听我的话。”
雅各布突然灵光一现:“是你,对不对?”
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你资助了他的遗孀?”
雷切尔露出微笑:“贝茨夫人恐怕高估了《号角报》的慷慨程度。你千万不要告诉她。”
“当然不会,”雅各布觉察她正悠闲地打量他半裸的身体,“甚至列维·舒梅克也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他关于查德威克、麦卡林登、瑟罗和多德母女的调查结果极具价值。他甚至怀疑过莎拉·德拉米尔和奇亚拉·比安奇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没有参透其中的意义。他那个年代的男性普遍低估女性,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那么,你知道她假扮比安奇?”
“莎拉是个很有天赋的女演员,”雷切尔说,“但是没有她自诩的那么聪明。她经常穿梭于凯里街,这暴露了她的身份。一旦她进门,然后比安奇出门,推论就显而易见了。”
“于是玛莎谋得梅的协助?”
“梅讲述了莎拉和那个叫高迪诺的禽兽如何对待她。她和她的姐妹不知道找谁求助,直到我们出现。”
他清了清嗓子:“我发现这是你的惯用手法,让用人背叛他们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我可不这么看,”雷切尔说,“雇主不义,家仆不忠,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你可以私下找克里夫和海蒂聊聊。我给他们惹了这么多麻烦,你或许会发现他俩也抱有一样的看法。”
“别胡扯。”海蒂说。
玛莎从屋顶花园回到暖房。她两眼通红,径直走到雷切尔身边,雷切尔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雅各布喝光杯子里的酒:“孤儿院怎么办?”
“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牛津警方已经包围了那里,”雷切尔说,“曼迪夫人拿退休基金投资从鹿特丹走私的钻石,似乎不太明智啊!现在人赃并获,警方立案后会送她进监狱,了此余生。”
“可是莱弗斯、保罗和赫斯洛普呢?”
“他们的惩罚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恐惧之中,等待敲门声。对于阿尔弗雷德·林纳克、老麦卡林登和他们的朋友而言也是如此。”
“我明白了。”
雷切尔松开玛莎的手:“九头蛇不止一个脑袋,雅各布。砍掉一个,还会长出另一个。”
“这难道不是绝望的忠告吗?”他咄咄逼人地问。
“我们生活在现实世界,而不是我们梦想的世界。每个社会都孕育了自己的上层集团,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接受正义的审判。通过法律程序或者……”
“法庭职权以外?”
她点点头:“奥克斯不敢把首相的得力助手送进监狱,更不用说最受欢迎的工会领袖、我们最著名的医生和法医病理学家以及离群的主教了。警方现身绞刑场提醒了早来者,宴会取消了,于是这伙人四下逃窜。”
“这么说警方出警绞刑场了?”
“当然。如果地下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海蒂把我养得那么好,我差点儿被困死在那个可笑的玩意儿里,那样的话你怎么办?梅警告过我做好心理准备,自动机里很挤。她比我还瘦一点儿,但是从没待在爱琵加那个怪物里熬过十分钟。奥克斯不能冒险牺牲你。”
雅各布瑟瑟发抖。
“快抹去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她轻轻拍了拍玛莎的手,“你想放张唱片吗?我们可以欣赏克里夫和海蒂跳狐步舞。我也想跳支舞。来吧,雅各布,玛莎和我一起跟你跳。”
玛莎走向留声机,雅各布哈哈大笑。
“好吧,你赢了。”
“她总这样。”海蒂·特鲁曼说。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站起身,朝他招手。
“小心,”雅各布说,“我手脚不协调。”
“别担心,”雷切尔说,“我知道怎么对付笨手笨脚的男人。来吧,这是我最喜欢的歌——《让我们开始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