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继续当模特,尽管妈妈总唠叨我挣得太少。那个时期,妈妈的心情一直不好;虽然她不明说,但我清楚她心情不好主要是因为我。我已经说过,她原以为凭着我的美貌,就可以左右逢源,攀上高枝;在她看来,当模特只是第一步,就像她经常说的那样,从一件事能引出另一件事。后来,我一直就这样当着模特,这使她很痛苦,甚至几乎有点怨恨我;好像由于我没有雄心大志,而夺去了她一笔可靠的收入似的。自然,她没对我直说过这种想法,但她的粗暴无礼,她的暗示、影射,她的长吁短叹,她那忧郁的目光,以及她那挖空心思的打算,使我明白了她的心事。这是一种持续的、无形的讹诈。于是我懂得了,为什么许多姑娘被有这种奢望而又绝望了的母亲搅得烦恼至极,而最终索性离家出走,委身于碰上的第一个男人了,她们只求不再受那种折磨。可以理解,妈妈这样做也是因为疼爱我。这有点像农妇对待生蛋的小母鸡一样,当母鸡不生蛋时,就开始去摸它,给它称重,并合计着是否把它杀了更划得来一些。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有忍耐力而又不懂事啊。当时我过着那样可怕的生活,自己却没意识到。我在画室里当模特,长时间地摆姿势,既累又乏味,将所有辛苦挣来的钱都如数交给妈妈。我全身**着,僵直不动地让人画呀,描呀,回到家还得在缝纫机前躬着背,眼睛盯着针线,帮助妈妈做活计。夜里,我仍然得缝纫,而天一亮就又得起床,因为画室离我家很远,而且很早就得开始摆姿势。去上班之前,我还得整理床铺,帮妈妈收拾屋子。我当时真是不知疲倦,温顺又有耐心;同时,又总是那样娴静和愉快,我心灵深处没有羡慕、怨恨和嫉妒,充满着一种温柔和莫名的感激之情,我是一朵正处于盛放期的美丽的花朵。我从来没有留意过家里的贫穷和惨淡:一间作缝纫室的空空****的大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堆满碎布头的大桌子,墙皮已经剥落的灰暗墙壁上钉了很多钉子,上面挂满了布条,此外,还有几把没有坐垫的扶手椅;一间我与妈妈合住的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双人床,床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大块雨水的斑痕,雨天时,流下来的水滴常落在我们身上;一间熏黑了的小厨房,里面到处是锅碗瓢盆,一向大大咧咧的妈妈从来没有把它们全部洗干净过。我没有意识到我所做出的牺牲,甘于过这样一种没有娱乐、没有爱情、没有感情寄托的生活。当我一想到自己童年是那样善良和天真,一种怜悯自己的感情就油然而生,那样无能为力,又那样感伤,就像在某些悲剧小说中读到的那样,善良的人总会遭遇不幸,厄运是怎么样也摆脱不了的。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善良和天真往往被人所利用。也许这是生活当中的一个小小的秘密:大自然赋予我们很多美德,大家口头上也都颂扬这种美德,但这些美德却只是被用来增加人们的不幸而已。
那时,我觉得自己想结婚和建立一个家庭的愿望终有一天会实现的。每天早上,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广场上乘无轨电车,广场四周都是工厂,其中有一排背靠城墙面向广场的低矮而狭长的建筑物,是用来作停车库的。我等车的时候,停车库门前总有一个年轻人在冲洗和收拾他的汽车,还总一个劲儿地看着我。他那张棕色的脸长得清秀、端正,有一个笔直的小鼻子,眼睛黑黑的,嘴巴像画出来似的,牙齿洁白。他很像当时红极一时的一位美国演员,所以我注意到了他,而且,一开始我就把他看作一个与他本人的身份完全不同的人,因为他穿得很整齐,一举一动都显得有教养而又有分寸。我想,那汽车一定是他的,他一定是一个富裕的人,是一个妈妈常说的那种阔少爷。在某种程度上,他很讨我喜欢,但只有见到他时,我才想他;等一到画室,我就把他忘了。但看得出来,我已不知不觉被他的目光迷住了。有一天早晨,我在车站等无轨电车时,听见有人像召唤猫一样地叫我,转过身去一看,见他正在汽车里向我招手,示意我靠近他,我毫不迟疑地走到汽车跟前,使我惊讶的是,我竟那样不假思索地顺从了他。他打开车门,在我上车时,我看到他一只放在开着的车窗玻璃上的粗大的手,磨损的指甲黑黑的,食指被尼古丁熏得黄黄的,那是一双干粗活的手。但我什么也没说,依旧上了车。“您要我送您到什么地方去?”他关上车门问我。
我说出了一家画室的地址。他的嗓音很悦耳,我觉得,我挺喜欢他的,虽然我有察觉到那声音中有某些作假和装腔作势的地方。他回答说:“好吧……现在我们先兜一圈……反正还早呢……然后我就送您到要去的地方。”汽车开动了。
我们驶出我住的街区,汽车沿着靠近城墙的郊区林荫大道行驶,我们穿过一条两旁都是低矮的房子和商店的大街,终于到了乡下。到这儿以后,他疯了似的驾驶着,汽车顺着一条两旁法国梧桐树林立的直道疾驶。他不时指着测速仪,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时速是八十……九十……一百……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他想以高速行驶来耍帅;但我当时首先关心的是我得去当模特,我很不安,如果出了车祸,汽车就得抛锚停在乡下了。突然,他猛地刹住了车,关上了发动机,转过身来问我:“您多大啦?”
“十八岁。”我回答说。
“十八岁……我原以为您不止十八岁。”他说话的声音的确矫揉造作得很,有时候,他为了强调某些词语就故意降低声调,好像在跟他自己说话一样,又好像是告诉别人什么秘密一样,“您叫什么名字?”
“阿特里亚娜……您呢?”
“吉诺。”
“您干什么工作?”
“我是经商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汽车是你的吗?”
他以一种不屑一顾的目光看了一眼汽车,声明道:“是的,是我的。”
“我不相信。”我坦率地说。
“您不相信……哦,我的美人。”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惊讶而又戏谑的口气,心平气和地重复说道,“哦,我的美人……为什么?”
“您是开车的司机。”
他故意摆出一副惊愕的神情,嘲弄道:“您说得太离奇了……瞧,瞧,瞧,瞧您说的……司机……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的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既不脸红,也不慌乱地说道:“唉,什么也瞒不过小姐呀……您的眼光真敏锐……我是司机,一点也不错……这行了吧?”
“不,不行。”我严肃地回答道,“请您马上送我进城。”
“这是为什么?您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是因为我说自己是个经商的了?”
当时我真的生他的气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我们不再谈这些了……您送我进城吧。”
“刚才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这又有什么呢?如今连玩笑都不能开啦?”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那就算了,脾气这么坏……原来我还想过,这位小姐也许是哪位公主呢……要是她发现我只是个穷司机,她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的……我还是对她说,我是个商人吧。”
这些话说得很机智,我听了特别高兴,同时也使我明白了他对我的感情。另外,他话说得那么动听,赢回了我的好感。我回答说:“我不是什么公主……我以当模特谋生……就像你是个司机一样。”
“什么叫当模特?”
“我到画家的画室去,我脱光衣服后,画家就照着我描绘作画。”
“您有母亲吗?”他特意问道。
“当然有……为什么问这个?”
“您母亲允许您在男人面前脱光衣服吗?”
我从未想过,我干这一行有什么不好,实际上的确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但他有这种思想感情,意味着他对生活是严肃的,有道德观念的,这使我很高兴。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如饥似渴地向往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他好像非常了解我的心思(我现在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理解这一点的),知道哪些该跟我说,哪些不该跟我说,尽管他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我当时不禁想到,要是换个别人,也许会嘲笑我,一想到我在男人面前那样赤身**,不知要怎样失态地兴奋和激动呢。于是,我无形中改变了由于他刚才撒谎而产生的看法;我想,不管怎样,他是个严肃、正直的好小伙子,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人,是我理想中的丈夫。
我坦率地告诉他:“是妈妈替我找的这份工作。”
“那就是说,她对你不好。”
“不,”我反驳道,“妈妈对我很好……她自己做姑娘时也当过模特……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当模特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那么多的女孩子都跟我一样干这一行,她们都是严肃的姑娘。”
他恳切地摇摇头,然后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说:“您知道,我很高兴认识您……真是十分高兴。”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我天真地说道。
当时我激动极了,真希望他能吻我一下。要是他吻我,我肯定不会拒绝。但他严肃地以保护者的口吻说:“要是我能做主,您就一定不会当模特。”
我感到自己是受害者,对他怀有一种感激的心情。他又接着说道:“像您这样一位姑娘,应该待在家里,工作也可以,但应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不能以牺牲自己的贞操为代价……像您这样的姑娘应该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有丈夫陪伴。”
这正是我所想的事。听到他也是这样考虑的,或者说,好像也是这样考虑问题的,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高兴。我说:“您说的有道理……不过,您还是不能把我妈妈往坏处想,因为她对我很好。”
“不能这么说。”他以一种怜悯而又愤怒的严肃神情回答说。
“是的,她对我确实很好……只是有些事情她不懂。”
我们就这样一直说着话,坐在汽车的防风玻璃后面,汽车停着。那是五月天,气候温和,街道上一望无际的梧桐树的阴影嬉戏般地晃动着。除了很少几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没有任何人经过;四周田野一片绿茵茵的,阳光普照,一片空旷。后来,他看了看手表,说该把我送回城里去了。在整个谈话中间,他只碰了我一次手。我本来期待他至少会吻我一下,我对他这种审慎的态度既感到失望又感到高兴。感到失望,是因为我喜欢他,我克制不住自己,着迷似的望着他那红润而纤巧的嘴,而他却不碰我;感到高兴,是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严肃的青年人,这正是我所欣赏的那种人。
他一直陪我到画室,并对我说,今后只要我按时在无轨电车站等车,他就可以用车送我到画室,反正大清早,他没有什么事情。我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而且那天,我觉得在画室摆姿势的时间过得很快。我的生活似乎找到了一个中心。他不仅外表讨我喜欢,而且还具备我认为男人必须具备的秉性特点,所以我想到他的时候心里很高兴,没有任何反感和内疚。
我什么也没对妈妈说,因为我担心她不会容忍我与一个没什么发展前途的穷男人交往。第二天早晨,他果然就像应诺过的那样来接我了,那天,他只是把我送到画室就完了。在后来的日子里,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把我带到近郊的林荫大道或是某条行人稀少的郊区马路上,以便在那儿自由自在地与我交谈。但他总是彬彬有礼的,谈话诚恳而又严肃,他这样无非是为了讨我喜欢。那时候,我是非常重感情的;一切善行、美德、贞操和情谊等具有感情色彩的东西,都特别能打动我的心,有时甚至能使我痛哭流涕,并给我以慰藉,引起我的共鸣,增强我对生活的信心,既使我为之痛苦,又使我陶醉其中。就这样,我逐渐把他看作一个十全十美的人了。说实在的,有时候我不得不想想,他究竟有什么缺点呢?他漂亮、年轻、聪明,他正派而又严肃,很难从他身上找出一丁点的缺点。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惊愕,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天天都那样十全十美,一想到这些,我又觉得可怕。他究竟是什么人,我不禁自问,为什么不论我观察得多么仔细,他都不露任何破绽、没有任何缺点呢?实际上我已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要知道,爱情犹如一只眼镜片,透过它即使魔鬼也会具有魅力。
我确实爱上了他,所以他后来在我们第一次谈话的那条林荫大道上第一次吻我时,我感到轻松愉快,似乎这是从一种成熟了的愿望十分自然地过渡到第一次感情上的满足。但当我们的嘴那样自然而又不可抗拒地碰触在一起的时候,我又有点害怕,因为我想到,今后我的行动将不取决于我自己,而是取决于那种温柔美妙而又强大的力量,它将驱使我迫切地委身于他。当我们快分开时,他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将对方视作未婚夫妻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感到很踏实。这次,我也很自然地想到,他是个能轻而易举地看透我心事的人,他说话总能合我的心意。于是,第一次亲吻给我带来的恐惧心理也就消失了。在我们停在马路上的整段时间里,我一直无所顾忌地吻他,感情是那样充沛、强烈、纯真和奔放。
此后,我给过他许多吻,也接受过他许多吻。只有上帝知道,这些亲吻是否对双方来说从感情或肉体上都是一种分享,抑或就像赐予和接受一枚辗转了千百人手的、已经用旧的钱币一样。但我永远不能忘记那第一个吻,它是那样地强烈,几乎到了痛苦的程度,我似乎不仅把我自己对吉诺的爱,而且还把一生的期待都倾注在这第一次的亲吻中。我记得当时我感到,似乎我周围的世界翻了个个儿,我好像头顶着地、脚踩着天一样。实际上,我只是低头凑在他的嘴边,以更好地舒展双臂。有某种强烈而又新鲜的东西挤着我的牙齿,当我松开时,他一边在我耳边絮絮地说着充满柔情蜜意的话语,一边悄悄地把舌头深深伸到我的嘴里,我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甜蜜。我原来真不知道可以这样长时间地亲吻,我很快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是那么兴奋地陶醉其中。最后,我们临分手时,我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了眼睛,神志有些迷离恍惚,好像要晕过去似的。打那天以后,我发现人在世上除了享受家庭中那种恬静的生活之外,还有别的欢乐。但我没想到,对于我来说,这种欢乐会排斥我梦寐以求的那种更正常的欢乐。在吉诺承诺做我的未婚夫后,我深信自己将来一定能毫无缺憾和悔恨地同时享受这两种欢乐。
就这样,我对自己举动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深信不疑,当天晚上,也许是因为我过分心急和得意,就把一切都对妈妈说了。她当时正坐在窗边的缝纫机旁,在一盏没有灯罩而且光线刺眼的电灯下做衣服。我脸上火辣辣地对她说:
“妈妈,我有未婚夫了。”
只见她皱起脸,反感地做了个怪相,好像有人在她的后背上突然浇了一股冷水似的:“谁?”
“一个我这几天认识的年轻人。”
“他是干什么的?
“汽车司机。”
我还想补充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妈妈就停下了机器,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我的头发:“你已经与别人订婚了……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而且是跟一个开车的……唉,我真可怜……你这是要我死呀!”她一边这样说,一边举手想打我耳光。我竭力用手挡着,最后终于躲开了,但她还不放过我。我围着房间中央的那张桌子转,她跟在我后面绝望地吼叫着。我看看她那张消瘦的脸带着一种痛苦的狂怒冲着我,感到非常害怕。“我把你宰了,”她吼叫着,“这回我非宰了你不可。”每喊一句“我宰了你”,她的狂怒就增加一分,对我确实是个威胁。我守在桌子的一头,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因为我知道,在这种时刻,她什么也不顾了,只要她能抓到什么东西,即使不把我杀了,也会把我打伤的。果然,她突然抄起裁剪用的大剪刀,剪刀飞了过来,幸好我躲闪及时,碰在墙壁上了。她自己也有些后怕。突然,她靠桌子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脸,神经质地边咳嗽边大哭起来,似乎把愤怒——更多的是把痛苦——倾泻在眼泪之中。她泪流满面地说道:“我为你操碎了心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以你的美貌……而现在你却与一个饿鬼订了婚。”
“他不是饿鬼。”我胆怯地打断了她。
“一个开车的,”她耸耸肩膀重复道,“一个开车的,你倒了大霉了,你最终要落得与我一样的下场。”她这些话说得十分缓慢,像是在品味其中的苦味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他娶了你以后,会把你当女仆一样使唤,然后,让你给你的儿女们当奴仆……这就是你的归宿。”
“等他有足够的钱买一辆车以后,我们再结婚。”我说出了吉诺的一项计划。
“远水解不了近渴……你别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她突然仰起泪痕满面的脸,冲着我喊道,“你别把他带到这里来……我不愿意见他……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可以在外面与他见面……但不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那天晚上,我没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心里非常忧伤和苦恼。但我明白,妈妈这样对待我是因为她爱我,虽然我不知道她曾对我的未来有什么打算,但我与吉诺订了婚的计划将她的一切打算全打乱了。后来,尽管我明白了妈妈的那些打算是些什么,我也不想去责备她。她一生正直、勤劳,而换得的只有痛苦、伤心和贫困。她指望自己的女儿的命运能与自己完全不同,有什么可责怪的呢?我要补充的是,也许,与其说她是真有什么打算,还不如说只是有一些模糊不清和转瞬即逝的幻想而已,也正因为只是一种朦胧和转瞬即逝的梦,才使人坦然地期望着,希望着。但这只是一种推测和假设;也许,妈妈是由于她以往认识上的糊涂,才决心把我引上她走的那条路,而我却像命中注定一样自己走上了那条路。我说这些,并不是怨恨我妈妈,而是因为我对妈妈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抱有疑问。因为我凭经验知道,人有时能同时听到和想到截然不同的东西,而并不觉察它们之间的矛盾,也无法从中做出抉择。
妈妈发誓不愿见他,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也尊重她的意愿。但在我们亲吻之后,吉诺似乎就迫不及待地想按常规办事。他每天都坚持要我带他去见妈妈。妈妈因他所从事的职业太低贱而不愿见他这事,我当时不敢告诉他。于是,我就一再借故推延他与妈妈会面的时间。后来,吉诺感觉到我有什么事瞒着他;他紧紧地抱住我,使我不得不对他说了实话:“妈妈不愿见你,他说我应该嫁给一个有钱的人,不能嫁给一个开车的。”
我们坐在汽车里,车还是停在市郊的那条林荫大道上。他痛苦地望着我,叹了口气。我是那样醉心于他,以致未能察觉他这种痛苦的表情有多虚假。“这就说明了贫穷意味着什么。”他加重语气说道。然后久久地一言不发。
“你不高兴啦?”我最后问他。
“我感到委屈,”他摇着头回答说,“要是换个别人,是不会要求引见的,也不会提订婚的事……你瞧着办吧。”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我爱你……这就够了。”
“要是我先拿出一大笔钱当见面礼,”他接着说道,“先不谈什么婚事,那样,你妈妈就会十分高兴地接受我了。”
我不敢反驳他,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你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吗?”过了一会儿,我又说道:“最近抽那么一天,我带你去见妈妈……那她就不得不认识你了……她总不能闭上眼睛吧。”
在说定的那天晚上,我让吉诺走进大房间。这时,妈妈已经做完了活计,正在收拾中间那张大桌子的一角,摆放餐具准备吃饭。我抢在吉诺前头说:“妈妈,这是吉诺。”
我以为妈妈会大吵大闹一番,我事先也关照过吉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妈妈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同时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然后,她就走出了大房间。
“你看吧,一切都会顺利的。”我对吉诺说道。我靠近他,探过脸去补充说:“吻我一下。”
“别,别,”他低声地说道,并推开了我,“那样你妈妈更有理由把我想得很坏了……”
他说的总是在理,而且说的总是时候。我不得不由衷地信服他。妈妈又回到大房间来,对吉诺避而不看,朝我说道:“只有够两个人吃的东西,真是……你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现在出去一下……”
她还没说完,吉诺上前一步打断她说:“不用了……我到这里来又不是来吃晚饭的……请允许我邀请您和阿特里亚娜……”
他说话很讲究礼节,很像有教养的人。妈妈不习惯听别人这样说话,也不习惯别人请她出去吃饭,她犹豫不决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要是阿特里亚娜愿意,我……”
“我们可以到附近的餐馆去。”我建议道。
“全听你们的。”吉诺重申道。
妈妈说,她得去脱掉围裙,我们留在大屋里。我那时高兴得要命,似乎我赢得了一场大胜仗,但实际上,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在演戏。我走近吉诺,没等他来得及推开我,我就激动地吻他了。这一吻,使多少天来一直困扰着我的忧虑情绪一扫而光,并使我深信,通向成婚的道路已经没有障碍了,这一吻,也表达了我对吉诺的感激之情,他对我妈妈是那样地彬彬有礼。我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我全部的愿望就是能结婚,我有的只是对吉诺的爱,还有对真挚、自信但束手无策的妈妈的深情。像我这样一个未曾领略过什么是绝望的十八岁姑娘,也只能是这样。后来,我才懂得,很少有男人喜欢这种少女般纯洁的心灵,也不会为之打动;更多的人会觉得它可笑,只会诱发他们那种玷污它的欲望。
我们三个一起朝不远的一家餐馆走去——就在城墙的另一边。在餐桌上,吉诺就不再关注我了,一个劲儿地招呼着妈妈,明显他想博得妈妈的好感。在我看来,他这种巴结讨好妈妈的做法似乎是正确的,所以,我并不在乎他对妈妈竭力阿谀奉承的那种话语。他称她为“太太”,这对妈妈来说,是个非常新鲜的称呼。他还在说话的开头和结尾一再这样重复地称呼她,像是他的口头语了。他还偶尔加上这么两句:“您是聪明人,您一定明白。”或者说:“您是过来人,有些事情无须对您细说。”或者更简洁地说:“您这样聪明的人……”甚至他竟然说妈妈在我那样的年龄时,一定长得比我漂亮得多。“何以见得?”我有点生气地问道。“这很清楚……这是很清楚的事情。”他带着谄媚的口气淡淡地回答道。可怜的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到别人如此奉承自己,脸上露出一种迷惑、惊恐和矫揉造作的神态;我注意到她那翕动着的嘴唇,她在不出声地重复着吉诺挖空心思说出的那些肉麻的恭维话。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些,这是肯定的。她那颗饥渴已久的心似乎永远不会感到知足,至于我呢,我已经说过了,他这一切虚情假意,当时在我看来,只是对妈妈恭敬之情的自然流露,也是对我的尊重。因此,吉诺这样做,只是在他所描绘的那幅完美无缺的画面上又增添了一笔。
同我们邻近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群青年人。其中一个像是喝醉了,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还大声说了句**的话戏弄我。吉诺听后,立刻站起身向那个青年人走去:
“您是否想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关你什么事?”他像真喝醉了似的问道。
“太太和小姐是跟我一起来的。”吉诺提高嗓门说道,“只要她们与我在一起,她们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您懂吗?”
“我明白了,你别担心……好吧,好吧。”那个青年人胆怯地回答说。其他人都对吉诺抱有敌意,但都不敢站在朋友那边。那人假装醉得更厉害了,实际上他没醉到那种程度,他斟满了一杯酒,递给了吉诺,但吉诺做了个手势拒绝了。“你不愿喝,”那假醉鬼喊道,“你不喜欢葡萄酒?……这你就错了……这葡萄酒挺好喝……我把它喝了。”于是他一饮而尽。吉诺又严肃地看了他一阵,然后就回到我们坐的地方。
“真没教养。”他坐下说道,并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上衣。
“您不必这样,”妈妈满意地说,“您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正派人……”
但吉诺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展示侠义气概,他回答妈妈道:“干吗不?……要是我与别的什么女人在一起,也就算了……这您懂,太太……我就不说了,但我是与一位太太和一位小姐在公共场所里,是在一家饭馆……况且您清楚,我真认真了,你们看那个人,他一声也不敢吭。”
这件事最终赢得了妈妈的好感。再说,吉诺又一个劲儿地向她敬酒,而葡萄酒也是令人陶醉的,其效果并不亚于溜须拍马。俗话说,酒醉吐真情,尽管她对吉诺已颇有好感,但对我和吉诺订婚一事一直不痛快,所以,一有机会她就想让他明白她的苦衷,不管怎样,她始终没有忘记这事。
这事是在谈到我做模特时谈起来的。我记不得是怎么谈到了那天早上我去给当模特的一位新画家。吉诺说道:
“也许我太笨,也许我太守旧,你们怎么看都行……但阿特里亚娜每天都在那些画家面前**着身子,这事我怎么也受不了。”
“为什么?”妈妈问道,她声音都有些变了。我比吉诺有经验,马上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为什么?总而言之不合乎道德观念。”
我不想原原本本地复述妈妈回答他的话,因为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每次她喝多了或发脾气时总是那样。不过,她说话精炼,总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她的思想感情和她对事物的看法。“哦,不合乎道德,”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这么一来,其他桌上的顾客们都停下不吃了,转过身来看我们,“哦,不合乎道德……那么,什么才是合乎道德的呢?难道整天累死累活地干活,洗碗碟,缝纫,做饭,熨烫衣服,扫地,擦地板,然后,晚上看着丈夫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吃完晚饭就倒在**,脸对着墙呼呼睡大觉,才是合乎道德吗?难道牺牲自己,没有一刻喘息的时候,使自己变得又老又丑,孤苦伶仃地死去……才是合乎道德吗?您知道我想对您说什么吗?人生一世,只活一次,一旦死了,就一切都完了……您跟您的道德观念见鬼去吧……阿特里亚娜脱光身子给人看,没什么不好的,他们付她钱……要是她……那才好呢……”说到这儿,她又说了一大串脏话,使我非常难为情,因为她旁若无人,好像在说平常事情那样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要是她干这类事,我呀,不仅不阻拦她,还会帮助她……是的,我会帮助她的……当然啦,只要人家付她钱。”妈妈像是考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我深信您是不会这样做的。”吉诺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会这样做?这是您说……您以为怎么着?您以为阿特里亚娜与您这样一个穷光蛋、一个破开车的订婚,我能满意?……即使让她去卖**也比这强一千倍,您以为不是?您以为怎么着?让她去从很多喜欢她的人手里赚取好些张一千里拉[2]的大票,都比让她给您当一辈子奴仆强呢!您错了,您大错特错了。”
她大声喊着,大家都转过身来看我们,我羞得无地自容。但吉诺却镇定自若,这我已经说过了。他趁妈妈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时,又拿起酒瓶给她斟了一杯,并劝她说:“再喝点葡萄酒吗?”
妈妈真可怜,她不得不道谢,然后接过吉诺递给她的酒杯。尽管妈妈发了一通脾气,但周围的人们看我们仍若无其事地一起喝酒,又都谈他们自己的事去了。吉诺说道:“阿特里亚娜以她的美貌,应该过我的女主人过的那种生活。”
“您的女主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关心地问道,恨不得一下子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
“早晨,她十一二点起床……”他以一种愚昧而又近乎炫耀的语气回答道,好像女主人的财富也有他一份似的,“用人用银托盘把早餐端到她**,所有的餐具都是纯银做的……然后她洗澡,女用人事先在浴盆里撒些盐,使洗澡水散发香味。中午,我开车带她出去溜达……她不是去喝苦艾酒,就是去逛商店……回家后吃中饭,睡觉,起来以后得用整整两个小时穿着打扮……你们应该看看她的衣服有多少……衣柜全是满满的……她总是乘汽车去访亲拜友……出去吃饭……晚上,她不是去剧院看戏,就是去跳舞……她家经常高朋满座……他们玩啊,喝啊,听音乐啊……嘿,都是有钱人呢,都相当有钱……我想,光是她的珠宝首饰就价值数百万。”
妈妈听吉诺描述女主人那豪华阔绰的生活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些许小事就能改变他们心情、让他们转移注意力的孩子一样,早把我和我那不公平的命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几百万,”她艳羡地重复道,“那她漂亮吗?”
吉诺抽着烟,憎恶地吐掉一丝烟末,说道:“漂亮什么呀……才难看呢……瘦骨嶙峋的,像个女巫婆。”
他们就这样继续谈论着吉诺女主人家的财富;确切地说,是吉诺继续在那儿炫耀这些好像是属于他的财富和阔绰的生活。但妈妈的一时好奇过去之后,重又沉浸在忧郁和不安之中,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再开口说话。也许,她为自己曾那样放肆地大发脾气而感到羞愧;也许,是因为她嫉妒别人的豪华富贵,一想到我与一个穷男人订婚就特别恼火。
第二天,我焦虑不安地问吉诺是否生我妈妈的气了。他回答说,尽管他不同意她的观点,但他能理解她的看法,那是不幸的遭遇和贫困的生活造成的。最后他说应该谅解她,而且他还说,从妈妈说话的样子可以看出她是爱我的。这也正是我的想法,所以我非常感激吉诺能这样体谅别人。原来我还真害怕妈妈那样大吵大闹会影响我和吉诺的关系。我不仅对吉诺充满了感激之情,而且他这种克制态度更进一步使我坚信他为人的完美。要是我不那样盲目和幼稚,我就会考虑到,只有别有用心的伪君子,才力图给人一种完美无缺的印象;而那些真挚正直的人则会在显示自己某些优点的同时,也暴露出自己的许多缺点和不足。
总之,我在他面前总是处于劣势:似乎我并没有给予他什么,却换得了他的宽容和谅解。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种受益于别人的精神状态,我隐约地感到有一种报答别人的义务,所以在几天之后,我没有拒绝他越来越大胆的示爱举动,而若在以前,我是会拒绝他的。我说过我们的第一次接吻,有一种极其强烈而又极为温柔的力量使我委身于他,这也是真的;可以将这种力量比作打瞌睡的人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而强迫自己,明明已经睡着了,却还以为自己并没睡着似的。就像这样,我沉溺在爱情之中,还以为自己清醒着呢。
我是怎样一步步受到引诱的,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不管我愿意与否,吉诺每次征服我,都同时给我带来欢快和悔恨。还因为每一步都是他事先计划好而按部就班地进行的,既不匆忙,也不急躁,他就像是一位要侵袭一个国家的将军,而不像是一个堕入情网的被情欲驱使的恋人。他在我那被动的躯体上,从嘴巴一直往下吻到我的下腹部,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止吉诺后来真的爱上了我,若计谋并不是让位于爱情,也至少是让位于一种强烈的和永远满足不了的情欲。
我们坐在汽车里兜风时,他只是吻我的嘴巴和脖子。但有一天早晨,在他吻我的同时,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衬衣纽扣间**。后来,我感到胸部有些凉,抬起眼睛,越过他的肩膀望去,在窗外的反光镜里,我看到自己的胸脯**着。我非常难为情,但不敢把它遮上。吉诺似乎察觉到了我很不自在,匆匆用衣襟盖住了我的胸部,把纽扣一一扣回去。我很感激他这一举动。但回到家里后,再回想起此事时,我心绪不宁,像着了魔似的。第二天,他又重复地那样做,而这一回,我只感到欢快而不再有什么羞涩之感。从此,我就习惯了他这种情欲冲动的表示;我想,要是他不那样做,我反而担心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与此同时,他越来越多地谈到我们婚后的生活。他还谈到了他在乡下的家,他的家并没有那么贫穷,有一些田地。我想,说谎的人有时候也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谎言,这是常有的。当然,他对我的感情很深,大概随着我们之间关系的不断加深,他的感情也越来越真挚。至于我呢,他的甜言蜜语逐渐麻痹了我那种悔恨、内疚的情绪,使我有一种幸福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充分,那样纯真无瑕,这是我以后不曾再感受过的。我爱着别人,也得到别人的爱,当时我想,自己很快就能结婚了,我觉得人活在世上,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别的可求的了。
妈妈心里很明白,每天早上我们坐着汽车外出兜风,不会完全那么规规矩矩,她为了让我明白这一点,常对我这么说:“你们坐汽车出去干些什么,我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或者说:“你与吉诺在搞些什么名堂……倒霉的是你。”还有一些类似的话。但我不会注意不到,这次她的责骂出奇地软弱无力。似乎她不仅默认我与吉诺已经是一对情侣,而且从心眼里也希望如此似的。但今天,我深信,她当时是在等待时机,使我的婚约最后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