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述

正始是魏废帝曹芳的年号。但习惯上所说的“正始文学”,还包括正始以后直到西晋立国这一段时期的文学创作。

正始时期,玄学开始盛行。这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个很大的变化。玄学的一个特点是从日常生活经验中讨论抽象原理,它不停留在日常的生活经验之中,而是讨论事物的内在的规律、普遍性的原理。“玄”的本来的意思就是虚,所谓玄虚。而所谓“玄虚”的意思,是说它喜欢讨论一些抽象的问题。玄学中包含着一种穷究事理的精神,破除了拘执、迷信的思想方法;同时,玄学崇尚自然,也就强调适情、适性。但是,当人们把个性自由作为重要的甚至根本的生存价值时,就会发现抑制的力量无所不在。这就导向了对社会现象、人生处境的深入思考。

而从社会政治背景上看,正始时期司马懿和曹爽集团为争夺权力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终司马懿以突发的政变击败曹爽而控制政权。这以后十多年间,司马氏父子相继执政,酝酿着一场朝代更替的巨变。他们大量杀戮异己分子,对拥戴曹氏王室或不愿意附从司马家族的人来说,造成了恐怖的政治气氛。

由于周围环境危机四伏,也由于哲学思考的盛行,正始文人很少直接针对政治现状发表意见;他们把从现实生活中所得到的感受,推广为对整个人类社会生活和历史的思考。这就使正始文学呈现出浓厚的哲理色彩。

正始文人有著名的“竹林七贤”,我们这里只选了阮籍。阮籍在诗史上,代表了诗歌由于哲理的渗透而带来的显著变化。

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诗歌不会仅仅因为包含了哲理就会变得更好。一首诗变成一个哲学讲义,谈论哲学道理,这样的情况是有的,后来晋代的玄言诗这个倾向就很明显。一个很明显的道理就是,如果只是为了阐释哲理的话,那么散文——我这里所说的“散文”是泛义的散文,就是非韵文——散文要比诗歌有效得多。另外一方面,诗歌有可能因为包含了哲理,变得更加厚重。这会给诗歌带来非常大的改变。简单来说,诗歌是可以包含哲理的,并且诗歌包含哲理对诗歌的发展和变化,以及对诗歌的特别的一种美感,是有效的、是有意义的。

《咏怀》第十七:深刻地感受孤独

《咏怀》第十七

魏晋·阮籍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9],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10]。

我们选的《咏怀》第十七首,是成功的哲理诗,非常有特点。

从日常经验推导到抽象玄理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厅堂中,没有可以相与为欢的人。当你一开始读这两句的时候,会感觉它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正好今天家里没人,是吧?只是一个日常生活经验。

但是再往下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不太像日常经验:“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出门以后来到大马路上,路上车也没有,人也没有。你会发现这是有问题的,但是你还可能觉得,这还是一个日常经验,就正好此时此刻他遇到的情景是没有人。

但再往下,你就发现不对了:“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登到一个高处去看这个世界。九州就是中国,中国就是天下,我们古人的概念就是天下国家。登上一个高高的地方去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一片荒茫。

当然,没有一个地方登上去能看九州的,这是一个哲学的高点。在这个哲学的高点上看到的世界是一个荒凉的世界,那么它就不是日常经验了。你可以感觉到,这就是一个从日常经验往抽象的方向上推导的过程。这样它能够保持诗的特质。诗的什么特质呢?诗的特质是:首先它是从日常经验中产生的,因为诗歌中的经验是情感经验。情感经验不能产生于抽象的原理,情感的经验要产生于日常生活。但是它又是一首玄学背景下的诗歌,它会把日常经验推导到一个哲理上去。你就明白了这种孤独,它不是生活中的孤独,它是一种哲理性的孤独。所谓哲理性的孤独就是人归根结底是孤立的,是孤单的。

而孤独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给人带来压迫和焦虑,另一方面它是我们体认自我的一种方式。当我们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孤独的时候,我们也就越是感受到我们自身的独立性的存在。我们的独立性不能被世界上任何东西融化的时候,我们是最孤独的。

孤独的双重性

我们回头来谈这个原理性的问题。人是一个个体性的存在,也是群体性的存在。人的群体性越强,人的个体性会越弱,譬如说成千上万人在一起举行一个非常大的热烈的仪式的时候,很多人在一起唱歌的时候,个体会融入这个群体,个体会消失掉,个体会把这个群体的存在方式看成自己的生命方式。所以有的研究者很简明地告诉我们,这种场合其实包含着巫术的作用。“巫”文化并不只是一种原始文化,它是存在于人的生命中的,跟人的生命根本相连的一种文化。

而另外一种情形是个体性的凸显。当个体性越凸显的时候,人的群体性会越淡薄。于是在那种欢闹的场合里面,你会听到这周边全是无意义的声音。你会忽然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你听到的只是一些声音,你看到的只是一些影子,它没有任何意义。

这两种情况在人的生命里面会交替地出现。有时候我们会融入一个群体,有时候我会从这个群体中孤零零地凸显出来。它跟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跟一个人对世界的理解,对个人与世界关系的理解有关系,跟一个时代的文化有关系。而越是崇尚自我,或者说越是把自己看得重要的人,把个体的存在看得重要的人,他那种孤独感会越强烈。因此我们会看到伟大的人物都很孤独,或者自己认为自己伟大的人也都很孤独。比如说鲁迅很孤独,你读鲁迅的小说和散文,你觉得他是真的非常孤独。我们可以认为鲁迅首先他是伟大的,他是对自己的生命的个体的存在体会得特别深刻的一个人。但是有的人他也整天写孤独,并且一定要把这个孤独告诉你,是不是这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伟大?

我们继续读这首诗。我们知道这个时候它已经不是一个讲日常经验的内容,它是一个哲学化的表现。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是孤独的。我刚刚把它稍微延伸开来一点儿,说到人的群体性和个体性的问题,至于说人的这种群体性的削弱和人的个体性的强化,当然在不同的时代里面,会有不同的原因和不同的条件。在很多思想史著作中,比如李泽厚的《美的历程》里提到魏晋时代的特点,他强调的就是魏晋时代是一个所谓个性发现的时代。这背后的东西很多很多,最简单地说,人类生活在一个语言构拟的意义世界里面,这种语言构拟世界,给出了历史的意义和个人的意义。所谓历史的意义,就是从群体的发展来说,现存社会结构与秩序、利益分配方式的合理性,以及它的美好的未来。这就是历史的意义。所谓个人的意义,就是在这一个历史的意义中,我们自身的存在价值。这是一个语言所构拟的意义世界。它是受条件限制的。因为人其实没有能力预言未来,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些还没有发生的变化。

举一个例子。早几十年,就是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们看科幻小说,看科幻电影,看到里面描写未来机器人试图统治世界,把人都改换掉,改成机器人。我们觉得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幻想。而现在很多人已经不再这样认为了,很多科学家很严肃地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机器人是不是有一天真的会主宰世界?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会问这个问题:“我是谁?”当机器人要问“我是谁?”的时候,大概我们就差不多要完蛋了。而机器人统治世界这类问题,绝不是古人能够意识到的。

人没有能力预言未来,人只是在当下的条件下构拟这个世界的意义,以此构建这个世界的秩序,使这个世界在一个有序的状态中存在和运转。但是这个意义世界会被破坏掉。

当“意义”化成了碎片

我们看魏晋时代,就会看到两汉经学所构拟的意义世界,在魏晋时代被破坏掉了。很多那种神圣的东西、崇高的东西,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东西,或者说满天飞舞着语言的碎片。这个时候,人们一方面产生一种虚无感,原来构拟的这个意义世界,其实它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种假设,它没有根本的根据。人会产生这种虚无感。而且在这种虚无感的笼罩中,人会更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呢?生命仅仅是一个个体性的存在,或者说个体性的存在才是生命的真实存在。对个性存在的这样的一种认识,导致了魏晋文化的一些很重要的变化和发展。但同时这种个体性的凸显,也给人的精神带来很大的负担。因为要一个人完全凭借他自己的精神力量来承担这种生命存在的全部的意义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各种精神负担和焦虑,他是有困难的。而阮籍是一个感受非常敏锐,思维又非常深刻的人,同时在现实生活中又是一个缺乏决断和很犹豫的人。因此在他的生命中,有很多这种情感的纠缠。

阮籍的很多故事都像哲理性的寓言。一个就是很有名的“穷途恸哭”。阮籍经常驾着车,漫无目标地在外面走,走到“穷途”也就是路不通的时候,就大哭一场回来。驾车在世界上漫无目标地走,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哲学的描述,就是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目标,但是为什么还要驾着车走呢?因为即使世界没有意义,人生没有目标,但是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行动性的存在,人不能不是行动性的存在。没有意义,人仍然是一个行动性的存在。就像舞台表演一样,你说人生如戏,那么戏的特质就是什么呢?戏的特质就是动作性,只要是个戏,就是有动作的。人生即使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但是人必须有动作,这就是没有目标的驾车远行的哲理性阐释。但是即使没有意义,没有目标的人生,仍然是要碰壁的。因为只要你处于动作中,动作是无法完成的。你选择一个动作,这个动作也无法完成。这是“穷途恸哭”故事所包含的一种哲理性的阐释。然后我们再回到这首诗里面,这个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不仅看不到人,看到的野兽也是孤零零的,失群的鸟和失群的兽。一切都是孤零零的,彷徨在荒茫的世界之中。这种哲理性的孤独和日常性的孤独的最大的不同,我想是很容易明白的。日常性的孤独,如果改变这个日常场景,它就会改变,它就不再孤独了。而哲理性的孤独不能改变。在众声喧哗之中你会越来越孤独。你坐在一个酒筵上,一大群人都快乐得不得了,在那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的,你会觉得这些东西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觉得你坐在这里,就坐在一片声音之中,有时候人会有这种感觉。即使你不得不跟别人说句话,你好,这个酒不错,你发觉你发出的仍然是无意义的声音。这就是阮籍告诉我们的一种生命感受。但是这种生命形态,是没有办法忍受,没有办法负担的,所以他要改变它。改变它的方式是什么呢?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这个“写”就是“泻”。到了黄昏的时候思念亲友,想跟他们在一起相对而言,有所解除。“泻”就是把水倒掉,那个状态。在这里你会忽然发现一个矛盾,如果说“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不是一个日常经验的东西,而是哲学性的一种感受,是对人生的抽象性的一种描写,那么为什么又要“日暮思亲友”呢?你会发现一个矛盾,是吗?如果有了亲友,难道就可以解脱了吗?如果有了亲友以后就可以解脱,那就又回到日常性经验上去了,那又不是一个哲理性的东西,也就是这个孤独到这里好像最后又被否定掉了。

你需要注意一点:这种哲理性的孤独,其实不能够用日常生活的方式来排除,所以“晤言用自写”,被排除的不是孤独。这是以一种无聊赖的方式去遮蔽这种不可解的孤独。无聊不是浪费时间,而是防御孤独的盾牌。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读懂了这个东西,或者说我认为我读懂这个东西的时候,真的是有一种浑身惊颤的感觉,他写得很可怕。就是当我们体会到我们是一个孤独性的存在的时候,我们会体会到这个孤独是我们无法承担的,因此我们需要转换它,转换它的方式就是把我们的存在转化为一种无聊的废话,当你跟亲友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解除的,不是你的那种生命的孤独,而是把你的孤独转化为一种无聊。你可以跟朋友在一起说一些废话,忘记你的孤独。整个过程就是我们在人群中越来越孤独,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意义,也找不到存在的真实的归属,体会到的是人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存在,但是最后我们又感觉到连这个孤独也是无法承担的,还要转回人群中,而转回人群中去的时候,我们成为一个说废话的人,“晤言用自写”。

我们这样读这首诗的时候,会发现诗歌里面的思想含量非常高。中国的诗歌就是因为阮籍的出现,或者说以阮籍为代表的正始诗歌的出现,而变得厚重。它不再只是描写日常经验,而是把日常经验推导到人的生命的一种根本状态和根本属性上去,试图追究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咏怀》第七十一:生命几何时

《咏怀》第七十一

魏晋·阮籍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

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

蟋蟀吟户牖,蟪蛄[11]鸣荆棘。

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

衣裳为谁施,俛仰[12]自收拭。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这首诗是写各种各样的短暂的生命,它们存在的过程。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木槿是开花周期很短的一种花朵。这个生命周期很短的花朵,开在坟墓边上,当它开放的时候,“煌煌有光色”,闪烁着明亮的色泽。“煌煌”形容明亮的。大家看日本的樱花,日本人喜欢樱花。一来是樱花在春天盛开的时候非常美。在日本看樱花跟在中国看樱花还是不一样的,因为在日本的樱花往往一大片一大片种植,看上去就像鲁迅说的像一片粉红的云一样。一来是樱花凋落得非常快,樱花的美丽和它的凋零,会使人产生一种对生命的感想,所以日本人非常喜欢。我一九九七年在日本教书,住宿的边上有一条小街,人不是很多。日本人习惯樱花掉落下时不扫掉,走在路上风起来的时候,樱花像雪片一样一片一片飞。走在像雪片一样的樱花之中,人的感觉确实是蛮特别的。我们参照这个来读解阮籍所写的这首诗,就是这种感觉。木槿跟坟墓相对照,一面是死亡,一面是生命的美好。

“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这些木槿花就已经“翩翩零路侧”了,飘零在路边。然后又用其他的意象来展开:“蟋蟀吟户牖,蟪蛄鸣荆棘。”“户”是门,“牖”是窗。“蟪蛄”是蝉。蟋蟀在人的住所旁边吟唱着,蝉在灌木丛里面鸣叫着,它们都唱得非常好听。越是生命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越是唱得动人。

再转化到什么呢?“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蜉蝣是一种生命很短暂的昆虫。蜉蝣的特点是翅膀非常漂亮,生命非常短,蜉蝣变成成虫以后就在天上**,很多蜉蝣实际上当天就死掉了。蜉蝣玩三朝,古人认为蜉蝣只有三天的生命。其实很多蜉蝣三天都没有,化为成虫以后只有一天,但是尽管它的生命这样短,它“采采修羽翼”。“采采”是光泽漂亮的意思。这里“修”变成一个主动的行为,好像蜉蝣美丽的翅膀是它修饰的结果。当然蜉蝣并没有自己去修饰自己的翅膀,从这里要引发的是一种人生的感想。我们这么说吧,春天来了,学校就会变得漂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草绿了、花开了,而是女生打扮得很漂亮,我们在这里面可以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美好。作为男生啊,我也是男生,男生对春天的这一种眷怀,很多时候就是因为女生很美好,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但是也可以从另外一面说:啊!“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生命那么短,美丽也很短。

“衣裳为谁施,俛仰自收拭。”“衣裳为谁施”,这种美丽是为谁而存在呢?这个美丽的生命有它的归属吗?人在世界上会有一种荒凉无所归依的感觉,人是一个孤独的存在,而这种孤独感跟无归属也有关系,就是说人无所归依。“收拭”本来是指不断地修改,在这里就是打扮。这个动作非常生动,女生对着镜子画眉毛,这么画,画了再擦一擦,擦一擦又画一画,这就是“收拭”。“俛仰”就是俯仰。生命很短,俯仰之间。古诗里面经常用这样一个形容,“俯仰之间”,短暂的一抬头一低头。在一抬头一低头之间,你还在努力地打扮自己。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慷慨”是情绪激动、情绪激昂的意思。生命是那样地短暂,每一个生命在存在的过程里,都慷慨努力,都这样存在过。这背后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刚才说的,生命是不是有一种确定的意义和可以使人安然归属。生命如果是没有意义和没有归属的,生命就是一个无目的的孤独的存在。那么这是阮籍对他的生命的一种理解和认识。从诗歌史上来说,这样一种诗歌的出现,让人感受到一种很深重的东西。我们把它放回到一个诗歌系列里去理解,这种生命的焦虑,生命的无所归依,难以确认生命的意义,这种焦虑其实在汉末的诗歌里面就已经很明显了。在东汉中后期以后流行起来的《古诗十九首》里面,我们就已经看到生命的这种短暂的焦虑,而克服这种生命的短暂的焦虑的方法是什么?在《古诗十九首》里面可以看到多种假设,归纳起来主要就是这三类:亲情友情、及时享乐、追求荣名。如果我们往下延伸去看的话,我们可以看到这种生命焦虑在建安诗歌里面有一个转换,在建安诗歌里面比较强烈表现出来的是追求一种不朽事业。生命虽然是短暂的,但是当你完成一个不朽的事业之后,你的生命就转化为另外一个形态,你生命就以你的不朽的事业来体现出来。

我们可以认为到建安诗歌这一种对生命的理解更积极一点儿,它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也比较热烈一点儿。尽管它有一个晦暗的背影,就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是写到最后“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时候,似乎又转化为一种很热烈的生命感情,就是当我们能够把生命寄托在一个伟大的事业中的时候,我们生命可以获得不朽。“不朽”也是建安诗人经常使用的一个词。但是到了阮籍,前人设想的解脱方式全都被排除了,阮籍试图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亲情友情是不可靠的,朋友可能会成为陷害你的人,因为在一个不稳定的社会结构,在一个充满动**的时代里面,每个人如何保全自己,如何获取利益,各人各有打算。每个人都有欲望,各种欲望互相冲突。尤其是在社会变化剧烈的年代,人的欲望的冲突就显得更加残忍,所以亲情友情是不可靠的。建功立业也是不可靠的。建功立业的不可靠就在于首先它不是任由你选择的,不是你想建功立业就能建功立业,也不是说你有能力建功立业,你就能建功立业。关于阮籍有个很有名的故事。阮籍登广武涧,就是“鸿沟”,项羽跟刘邦当年作战的战场,他发了一个感慨叫“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他这个“竖子”是指谁呢?指刘邦吗?如果是指刘邦和项羽的话,那么这个牛也是真的吹得很大,但是他自己心里面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合适的机会,没有合适的条件,你有再大的本领也没有用。这就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有合适的条件,那么无能的人也可以成名。这个感慨也是后来杜牧写的“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所表现的感情。杜牧所要表达的就是,周瑜有什么了不起?周瑜讨了漂亮的老婆,获得了历史性的成功,打败了曹操,无非就是有一种历史的条件,“东风”在这是个象征,就是一个机遇。那么我哪一点不如周瑜呢?要帅,我不比他帅吗?要文采,我不比他有文采吗?要智慧,我不比他有智慧吗?我们大家都知道杜牧也是一个风流才子。但是“东风不与周郎便”哪,你有东风,我没有东风啊,我只好“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没有办法,只好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焦虑是对生命的敏感

再回过来看阮籍的诗。所谓建功立业,所谓生命不朽,也不是一个人可以追求的东西。那么及时享乐,更是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追求荣名,那是追求一个虚伪的、外在于自己的东西,并且在追求荣名的过程里面,你会遭遇更多的危险。

阮籍的咏怀诗啊,实际上就是把前人提出来的各种各样克服生命焦虑的方法一一排除,生命在阮籍看来就呈现出它的本质:生命的孤独和无意义。在他的理解里,生命只是在焦虑中走向死亡的一个过程。阮籍的诗意有时候可以跟西方现代哲学的内涵直接联系在一起。我曾经把阮籍的诗歌翻译出来,跟叔本华的一段话放在一起,感觉他们写的是一样的东西。你在叔本华的书里面很容易找到这样的表达:生命就是一个充满焦虑的走向死亡的过程。这是阮籍诗歌的一种表达,也是叔本华哲学的一个表达。

人有时候会凝视着生命的这种焦虑灰暗和无望,不能把它理解为一个纯粹的消极现象,因为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生命的敏感,这是魏晋文学的一个非常大的特点。我在复旦做过一次讲演,《鲁迅与魏晋》。鲁迅也是非常敏感的,敏感是一种生命力量的表现,而凝视着生命的孤独和它的价值缺失,仍然是有生命力量的表现,生命没有力量的人不能够去这样体会一种生命真实,所以这样的诗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它看成消极的。我们读建安诗歌,读曹操的诗,诗歌里发奋的、健康向上的力量是容易感受到的。我们读阮籍的时候,会觉得他太晦暗,但是这个晦暗仍然体现出一种人的精神力量。没有精神力量的人是麻木的。这个状态很简单,我老是说很多人不懂巴金晚年的时候为什么要写《随想录》,因为巴金的生命曾经沉落到一种污秽和麻木之中,他失去了他曾经有的那种对生命的敏感和精神力量。因为周围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他根本无法抵抗,他就沉落到一种麻木之中。有一天他忽然醒过来的时候,他不是说他为那一段生命中所遭受的打击的惨重而感到痛苦,真正痛苦的是生命如何在这种压力之下变得那么地卑贱和麻木,所以他要把这个卑贱和麻木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出来,从骨缝里把自己的肮脏给洗刷掉,那是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阮籍的诗歌有几个要点。第一个,在魏晋之际玄学的发展,社会处于激烈变动的背景之中,中国的诗歌开始渗入一种哲理的色彩。第二个,作为诗歌而言,这种哲理的色彩不能够离开日常经验和日常情感。成功的诗歌是从日常情感推导到一种抽象玄理之中去的,因此它的这种抽象哲理对我们来说不是哲学讲义,而是生命感受。第三个,我讲的要点是怎么看待阮籍诗歌的这种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