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对幸福生活的理解

我们现在再回过头看这首诗。如果说从表达意义的角度来看,中间这一层是可以抽掉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意思是不是表达完了?中间这一层在表达意义的功能上没有增加任何东西,但是如果把它抽掉以后,你会忽然发现它不像一首诗了,它没有什么美感。而把它加上去以后,你会发现意境的存在,它对我们是具有感染力的,并且它会吸引我们去理解它,去体会它。简单来说就是我刚才讲到的,它需要我们把自身的情感和经验投入其中。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一个女子——因为这个景象是有一个视角在里面的,这个视角就是诗中女子的视角——你可以看到她似乎是靠在她的院子门口,向远处看。鸡已经回到鸡窝里面了,太阳也下山了,远处有牛羊缓缓地归来,到了黄昏了。到了黄昏怎么样呢?鸡要回家,牛羊要回家,老公要回家,现在问题是老公没有回家。

我前面说这首诗还牵涉第二个要素,就是在《诗经》里面可以看到中国古人对幸福生活的理解。《诗经》是表现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的东西,它里面没有什么很奇异的神话元素,或是历险记那样的神奇的经历,没有“芝麻开门”,没有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它就是日常的生活,表达日常生活的感情是《诗经》的一个非常大的特点。我以前给辞书出版社写关于这篇《君子于役》的赏析文章的时候,讲到看到过的一个场景。当时我在外地旅游,黄昏的时候坐在大巴车上,公路沿着河,河的对面是人家,很常见的景象。我经过的时候,正好那家农户的男人从地里回来了,坐在院子里面洗脚,锄头还靠在旁边的树上。女人在桌子上放上菜,夏天在院子里吃饭,女人把菜端出来。院里还有两个小孩在嬉闹,几只鸡在啄食。我突然想起,这就是《君子于役》所描写的,“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老公也回家了。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这种日常的、平静的、安详的生活。当老公不回家的时候,幸福就会被破坏。它表达的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读这首诗真的很有诗意,它很简单,很美。

《君子于役》里我讲的是这两个要素:一个要素是中国诗歌对意境的追求,还有一个要素是中国古代对家庭日常生活的重视。我们会看到这种意境的表达方式、中国人的幸福观,在中国的诗歌里面长期延伸下去。你在陶渊明的诗歌里可以读到它,在王维的诗歌里也可以读到它,日常的平静的安详的生活,那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幸福。

《卫风·伯兮》:勇敢的人儿你要回来

伯兮

先秦·佚名

伯兮朅[12]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13]。

跟《君子于役》作为对照的,是《卫风·伯兮》。

《伯兮》跟《君子于役》这首诗的背景是相似的,但是《伯兮》这首诗表达的东西要复杂得多。我们讲《伯兮》的时候,会牵连很多复杂的东西。

真情的表达受限于社会约束

我先用一段话,概括这首诗的情感表达特点。诗歌要想感动我们,需要表达真实的情感;如果不能表达真实的情感,它就不能感动我们。人在情感上是非常敏感的,文学表达的情感不真实,作者不能使自己感动,要想感动读者,那是很困难的。读者非常容易体会到这种虚假,因为读者是把自身的情感投入诗歌来体会,他会感受到那一种虚假,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是不是说凡是真实的情感,它就能自由地表达出来?不是的。人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人对事物的理解,比如说对是非的理解,对价值的理解,包括对什么样的情感状态是美的理解,它是受社会条件约束的。一方面要表达真实情感,另一方面人的表达又受限于社会约束,这两方面常常是矛盾的。这首诗的情感表达,就牵涉到对这种矛盾的处理。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这是一个妻子在夸耀她的丈夫,“伯”就是大哥,指称她的丈夫。把夫妻关系或者情人的关系转化为亲缘关系来表达,这是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我以前上课的时候问过好多留学生,在他们的文化里面有没有这种现象?基本上没有,只有一个国家是有的,就是韩国,韩国也是把情人或者丈夫叫成哥。当用“哥”或者“妹”这样的称呼来称夫妻关系或者情人关系的时候,增加了什么呢?增加了一种亲昵感和调笑意味。

在《诗经》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叫“伯”的时候一般是叫丈夫,叫“叔”的时候往往指的是情人。“伯仲叔季”,“伯”代表成熟的男性,“叔”代表年轻的、具有魅惑力的男孩,所以“叔”常常是用来称情人的,“伯”是用来称丈夫的。当然这不绝对。

这首诗说的大哥怎么样呢?“朅”,威武高大。“邦之桀兮”,他是邦国的豪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大哥拿着长长的殳——殳是一种长兵器,做了大王的先锋。这个女子在夸耀她丈夫的时候,从两个地方感受到骄傲:一方面,他威武高大。她为自己的丈夫威武高大而感到自豪,感到骄傲。这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母狮子也喜欢威武高大的雄狮子,是吧?另外一面,他是邦国的豪杰,他是王的先锋,这也是妻子的骄傲,而这个骄傲是包含着社会的力量的。就是说,大哥得到了一种社会的肯定,大哥是大家所赞赏的。我们对事物的判断,我们对事物的肯定,是受制于社会力量的。你可以试着体会这里面复杂的问题。

女人用忠于丈夫表达对国家的忠诚

我们再往后读。“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这里的“东”是指作战的方向,但在诗歌里面也是为了便于押韵,如果后面不是押“蓬”的话,也可以说成“自伯之西”。自从大哥到东方去打仗后,我的头发就像一堆乱稻草。“岂无膏沐”难道没有打扮自己的东西吗?就是雪花膏啊,花露水啊,SK-II啊什么之类的。我难道没有那些东西吗?我有。“谁适为容?”“适”是指对象,我打扮给谁看?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的出处。

这里面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这么相信,这个妻子非常爱她的丈夫,因此她的丈夫出去打仗以后,她就不再修饰自己。也就是说在她心目中,她的美丽完全属于她的丈夫,她的美丽甚至跟她自己都没关系,所以她头发就像乱稻草一样。可是你难道认为这纯粹的是一种个人感情吗?它不是一种社会力量在起作用吗?

我们设想另一种情形来看。大哥去打仗了,妹子在家溜光水滑,花露水、雪花膏涂得满脸都是,手里卷一个煎饼,裹着个大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问题在于这消息传到前线去,大哥就知道了,“你知道你老婆在干吗?你老婆打扮得光鲜亮丽,整天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开心得很啊!”大哥不能好好打仗了,大哥不能“为王前驱”,大哥要想念家乡。

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非常微妙的情感表达方式,明白吗?这里面其实有双重的东西,一重的东西是这个女子对她丈夫的尊重,我们不能怀疑它是不真实的,我们觉得它是很自然很真实的东西,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她觉得她的美丽只属于她的丈夫。但是当她认为她的美丽只属于她的丈夫的同时,它又包含着一种社会需要、一种社会力量的作用。就是说,男人由于忠于他的国家而获得荣耀,而女人由于忠于她的丈夫而获得荣耀,因为这时候忠于丈夫还是忠于国家。女人通过忠于她的丈夫,来表达她忠于国家——这样的一种诗歌主题,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源远流长的。从这个“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开始,到杜甫的“三吏三别”的《新婚别》,丈夫被招去打仗了,他的妻子就“对镜洗红妆”了。“妇女在军中,士气恐不扬”嘛,女人不能跟着你去打仗,否则会对男人的勇气造成伤害。但是我为了让你放心,就把自己所有的装饰都卸掉了,也就是说,我的美丽只属于你,你不回来我不美丽。近的更不用说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为什么有我的一半呢?因为我“首如飞蓬”,我让你安心打仗,没有拿着个煎饼裹着个大葱到处转悠,所以有我的一半。

诗歌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我们读解诗歌的时候,需要调动各种各样的因素,有时候作者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自觉的,因为一种文化要素作用在作者身上并被体现出来的时候,他不一定是自觉的。我们也不能够确认《伯兮》的作者是否是自觉地表达了这两重关系,他也许是自然地表达了一些东西,但是在诗歌背后是有双重力量的。

所以,我们可以在诗里读到另外一方面的矛盾现象,这女子在思念大哥时的那种心情:“其雨其雨,杲杲出日。”下雨吧,下雨吧,亮晃晃出了大太阳。事与愿违啊。大哥回来吧,回来吧,大哥就是不回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我那样想念我的大哥,想得心也疼了,头也疼了。“甘心”就是苦心。

我们注意背后有一个问题:大哥去打仗,她很自豪,同时为什么想大哥又想得那么苦?纯粹是对大哥的思念吗?它背后有一个很大的担忧。打仗不是去游玩,也不是去打猎,打仗是要死人的,回得来回不来是不知道的。背后真正的担忧是这个。所以你能感觉到,这个感情蛮沉重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但是她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以后会怎么样呢?会产生双重主题的冲突。双重主题,一个是忠于她的国家,一个是忧念她的大哥,如果说忧念的这一层写得过重的话,它会破坏前面“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的自豪感,忠诚于国家的这一层会受到伤害;而忠诚于国家的这一层写得过重,如果说把忧念的这层完全压下去,感情的表达也是会受到伤害的。我们可以看到诗中适当地调和了这两种感情。

回到诗上来,“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忘忧草?忘忧草就是黄花菜。黄花菜为什么能够忘忧?我还特地请教过懂植物学的朋友,我问他是不是因为黄花菜生吃有毒,有致幻性,所以可以忘忧?但是那位朋友告诉我说,黄花菜的毒跟致幻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古人这么认为。什么地方能够找到黄花菜,我把它种在屋里的北面,我需要忘忧啊,实在是太痛苦了。“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我那么想念我的大哥,我想他想得心都得了病了。然后全诗在这个地方结束了。

我在讲这首诗的时候,特别想讲的就是诗歌的情感表达和社会力量的制约之间的关系。你读一首诗,不要只认为它是诗人的作品,只是诗人的情感的表达。不是的。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两层作用:第一层,诗人是在社会中生活的人,他对事物的判断受社会力量的影响。他可能受过教育,他的思想本身不是纯粹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跟社会文化力量有关系的。在写作诗歌的过程中,他会考虑这种社会力量的作用,他即使是这么想的,也不一定能这么写。第二层,诗歌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受到社会力量的作用。比如,选择就是一个作用。《诗经》里的诗,跨越的年代那么长,最早是西周初的,最晚是春秋中期的,五六百年的时间,留下来的就三百零五篇,丢失的原因不一定很清楚,但是在这个过程里面有社会的文化结构、社会的意识形态的选择,甚至有的诗是会被改动的。后面我们读汉乐府,就会注意到这种现象。

这是我要讲《伯兮》这首诗的一个要点。就是我这一讲开头讲的,一首诗歌的产生,是个人情感和社会力量相互作用的一个结果。

《郑风·萚兮》:当落叶飘飞时,让我们唱歌

萚[14]兮

先秦·佚名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15]。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萚兮》几乎是《诗经》里面最短的一首诗。它只有两章,而且又几乎是完全重复的。第一章和第二章之间,只有一个字有意义上的变化,前面是“倡予和女”,后面是“倡予要女”。“要”就是邀请的“邀”,先是我来应和你唱,然后是我邀请你唱,但这个改变也并不重要。所以读第一章也就够了。

如果我们把这首诗第一章里所有的语气词全部去掉,就剩下“萚,风吹女,叔伯,倡予和女”,大概这样十个字吧。但是它却是一首信息量很大的诗。所谓“信息量很大”就是说这首诗所反映的一种情感有非常深的背景。

我们来逐步地来解析它。“萚兮萚兮,风其吹女。”“萚”是枯叶。秋冬之际,落叶飘飞,“风其吹女”,就是说风吹落了你。我有一年到北京开会,住在香山的一个宾馆,是贝聿铭设计的一个庭院式的宾馆,很漂亮。我住的房间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特别大的银杏树,是我看到的最雄壮的一棵银杏树。据说贝聿铭设计这座院子的时候,完全是围绕着这棵树来设计的,就是树在先嘛。我到的时候是秋末冬初了,满树的黄叶,特别漂亮,树冠特别大,你站在这棵树的下面往上看,光线从上面射下来,树叶是金黄色,有点儿透明的,非常美。当天晚上寒流下来,一夜西风紧,第二天再到那个庭院里去看的时候,一棵树的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整个地上就铺了一圈的黄叶,风吹起来的时候黄叶就飘飞起来,像黄蝴蝶一样,我忽然就想起来,“萚兮萚兮,风其吹女。”

宗教对人生感受的影响

但是,这个感慨背后还有什么呢?中国诗歌里面咏唱落叶的诗,从《诗经》开始,每个时代都有,一直到新诗,徐志摩写过《落叶小唱》。我们同学中大概也有人写落叶的诗。中国人对落叶这样一种自然景象,会产生很多的感想,这跟中国文化的特点有关系。我在开篇里说过,中国文化是非宗教类型的文化,或者说得再具体一点儿,它不是没有宗教,而是宗教的影响力相对淡薄的一种文化。那么在这种文化里面,人的生命长度就是一个生物性长度,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很多感受会不同。比如说我对很多问题的反应,跟你们对类似问题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年轻人经常说不怕死,为什么呢?他就像一个大富豪一样,说钱没有用,钱太多了嘛。到了老的时候,就像一个人穷得只剩下一把硬币了,就那么一把,每掏出去一个的时候心里就会抖一抖,“又是一年啊”。

如果我们换一种情形,在一个宗教文化系统里面,人们对生命的感觉会不一样。不是说他就不怕死,因为死毕竟是一个令人迷惑的事件,它包含着一些不可知的因素。但是总的来说,他会有这样一种意识,生命的过程不只是一个生物性长度,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的实现,最终不是在此生,而是在彼岸。在上帝那边,在经过末日审判以后,你该得的都会得到。我有时候会这样说宗教,其实上帝就是一家保险公司,信仰一个宗教,就跟投保一样。因为人在世界上希望得到一个根本的东西,就是他应得的幸福和公平。问题是所谓“应得的幸福”,每个人的衡量方法和标准是不一样的,很少人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得到了他应得的幸福和公正的对待。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会遭遇所谓“不虞之祸”,你事先根本没有办法知道的那种突然的毫无理由的、无法相信的、无法理解的、根本不能解说的灾祸。对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他就会感觉到生命的不可理解,他会把生命解释为一种荒诞、虚妄。对有信仰宗教的人来说,他会从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因为他最终会得到他应得的幸福和公正。所以一般来说信仰宗教的人比不信仰宗教的人,生活态度要平静一点儿。

对季候的敏感是对时间的敏感

我们再返回诗歌。中国文化的这样一个特点,它会造成人对时间的敏感,尤其是对季候的敏感,因为季候是时间变化最强烈的特征,而在所有的季候中,什么季候最令人感到心动呢?就是秋冬之际。秋冬之际最显著的征兆是什么?落叶飘飞。你从落叶飘飞想到时间的敏感性,去理解文化的特征,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说《萚兮》这首诗很简单,但是它的信息很丰富。

我们再读后面一句,“叔兮伯兮,倡予和女。”如果你不能够理解它内在的脉络,你会觉得这首诗跳掉了。枯叶啊,枯叶啊,风把你吹落了。“叔兮伯兮”就是弟兄们,弟兄们啊,唱起歌来,我应和着你。它好像跳掉了,其实它内在的脉络是不跳的,为什么呢?因为落叶令人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时间的流逝就是生命的流逝,这是一种令人心里发凉的带有恐慌的感觉,但是这又是一个不值得多说的事情。生死是大事,但也是常事。哪里还有比生死更平常的?你整天说“哎呀,我想到我是要死的”,你去跟人说这个,烦不烦哪?谁还不死啊?这话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这个地方就跳开了,跳到什么地方去呢?唱歌吧,唱歌吧,我应和着你。这里面表达的是什么?就是这种时光流逝所带来的对生命的这种焦虑和恐慌,有一种力量就算不能使它消失的话,能够降低这种悲伤,那就是友情。所以中国诗歌的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就是歌颂友情。友情是用来克服我们对生命的恐慌的一种力量。

《萚兮》这首很短的诗里,实际上包含着中国诗歌最重要的两个要素,对时间流逝的敏感和对友谊温情的一种期待。

《唐风·山有枢》:及时享乐有道理吗?

山有枢

先秦·佚名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16]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颓丧也是中国文学的一种要素

我们再来读《唐风》里的一篇《山有枢》。这首诗在以前讨论诗歌的思想性论文里面被举证的话,通常会被批判。因为这首诗表现的情绪是很颓丧的,是一个歌唱及时享乐的情绪的作品。但是,人的情绪是很丰富的,慷慨激昂的、激烈豪壮的、平静安详的、沮丧颓废的,在我们的生活里面都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也都会出现。

《诗经》里的作品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感受,在《山有枢》这首诗里面表达的感受是颓丧的,及时享乐的感觉。我们这样去理解它,会发现这其实也是中国文学的一种要素,一种伤感,一种颓丧。

再从“兴”谈起

这首诗的内容非常简单。“山有枢,隰有榆。”“枢”和“榆”和后面的“栲”和“杻”等都是树木的名称,这是一个起兴。

我讲过《诗经》有所谓“六艺”,“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写作手法。“赋”就是直接的铺排,正面的描写。“比”就是明确的比喻,拿一个东西比另外一个东西,就像我女儿写的作文一样,“我爸笑起来像一只懒懒的老猫”,这个就是比喻。而对《诗经》来说,最重要、最具有诗性的写作手法是“兴”。

兴最初最原始的本意就是起头。在诗歌中使用的时候,它就是从一个事物联想到另外一个事物,从这件事情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兴最微妙的地方在哪儿?它是情感的触发,是一种联想,是思绪的飘移。这种情绪活动,它的轨迹有可能是比较清楚的,也有可能是朦胧的,或者是飞跃的。因此,兴所造成的比喻、象征、暗示,也就或显或隐,变幻无方。循迹而求,凭空悬想,皆是饶有情趣。

因此,从阅读接受的角度来说,兴也是最能体现诗性的。

诗歌的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写诗的人在创作,读诗的人也在创作。读诗不是一个知识性的活动。最简单来说,诗人把他的情感和经验封闭在一个语言形式中,它封闭在那个地方,你如果只是读它的字面,把它背出来了,知道这个句子的意思是什么,这是一个知识性的行为,这不是真正的读诗。真正的读诗是你用你的情感和经验去激活它,去理解它,使这首诗重新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幻化成一种生命力,而且这种生命力是以你的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创造性的。因此诗必须给读者留下空间,必须让读者在这里面体会到一种创造性活动的快乐。

兴是最能够提供这种空间的。我前面讲《关雎》的时候讲过一次兴,这里我再讲一次,希望大家能够记得牢一点儿,对兴的特点和它的艺术魅力能够有所体会。

回到这首诗。“山有枢,隰有榆”跟后面的“子有衣裳,弗曳弗娄”是什么关系?看不出关系来。但是你又不能说它没有关系。譬如我们给它一种阐释:树或生于山,或长于隰,各得其所,各尽它的天年。人也是如此,人各有命,人生而限。所以要顺应自然,要及时享乐。成立不成立?应该是可以成立。是不是作者的原意呢?那就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更好的解释?有可能。

山上有枢,平地有榆,你有衣裳。古代上面的衣服叫“衣”,下面的衣服叫“裳”,“裳”像裙子一样。“曳”就是拖动,“娄”是把它提起来,在这里就是穿着的意思,把衣服穿起来。你有好衣服你也不去穿它,你有车和马,你也“弗驰弗驱”,你也不去用它。“宛其死矣”,“宛”是枯萎的意思。我们把它当作一个过程来读,就是慢慢地慢慢地你就死了,你的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的快乐。

是有点儿颓废是吧?但是你也没有必要用那种很教条的思想去解析它,一定要认为它是一个没落的贵族阶级的颓废情绪。这种评价办法,我们在郭沫若的《诗经》研究里面看到的比较多。因为郭沫若先生那个时候刚刚学马克思主义,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精髓还不能很好理解,只能给予教条性的解释。

后面就是变换着讲这个内容,意义是重复的。“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扫。”你有好的住处,“弗洒弗扫”就是一种很懒散的、没有认真享受生活的态度。有好的院子你要经常打扫,这是爱惜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子有钟鼓,弗鼓弗考。”“考”就是敲,上海话到现在敲东西的敲也是念kāo的。你有钟鼓你也不去击打,就是不去享用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慢慢地你就死了,“他人是保”,这一切都是别人的东西。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这就是曹操那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来处,你有酒、有吃的,你为什么不每天奏起乐来,用音乐伴奏来进食?这当然是贵族的生活,同时也是把饮食变成一种更高的享受的方式。“且以喜乐”,就这样快乐吧。“且”是语气词,在这里有强调的意味。东北话里面现在还有这个,“你且等着呢!”“这人且坏呢!”这就是一个强调的语气词。

我们会发现《诗经》里面有很多东西留在现在的生活里面,很多古老的语言还保存在民间口语里。我到崇明去种地的时候,听农民说插秧,当地话叫“树稻”。怎么是“树”呢?《诗经》里面才叫“树”呢,“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树”是种植的意思。崇明话里面有这么古老的东西。这里的“且”也是这样。所以你要是认识这个字的话,你就会这样读:“且(重音)以喜乐,且(重音)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及时享乐是爱惜生命的态度

如果你不用那种不成熟又自以为是的理论来解读的话,你会觉这首诗其实挺可爱。生命短暂,我们要爱惜生命,及时享乐也是爱惜生命的态度。你只要不产生这样一个观点:我们除了及时享乐以外,什么也不要做。你还要想到有国家有人民,还有爹妈要你孝敬,那就好了。我觉得就可以,它很正常。

因为中国没有强大的宗教,中国人所理解的生命是一个生物性长度。对生命的忧伤和颓废,以及以及时享乐来表达对生命的热爱,这样的感情在中国的诗歌里面也是连续不断的,所以我选这首诗。

以前的人写文学史的时候,写到关汉卿的《窦娥冤》,说到窦娥骂天骂地,“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般的评论里面就会说,这反映了窦娥非常强烈的斗争思想,骂天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等等。其实你读《诗经?小雅?雨无正》,一开始就骂天,天是无德的,天不去惩罚那些有罪的人,让好人一个一个倒霉。中国人从一开始就骂天,骂天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征。

这背后是一个大的话题,也是我上次说过的,在中国的传统里面有“上帝”这个概念,但是“上帝”不是全德的——上帝是全能的,但不是全德的,因此更靠得住的是什么?是人。《雨无正》开头那一段,一开始就长篇的骂天,天是缺乏德性的,天是蒙昧和缺乏思考的,天做的事情,你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这里牵涉到基督教神学里面“神义论”的问题:为什么神所做的一切都一定是正义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充满着不幸,甚至很多灾难是无法理喻的,但是你还要相信神是全德的,这就是所谓神义论的问题,这是基督教神学的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雨无正》的骂天,中国古人没有确认过神义论的问题,他们不相信神是全德的。那么靠得住的是什么?靠得住的是人。这个非常明显地表现在《诗经》里的《文王》那一篇,里面写到文王作为周的开国君主,建立了可以垂续万代的伟大事业,那么周获得这样的一种伟大的统治,它的力量的源泉是什么呢?一个是天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但是光有天命还不够,要有德性,所以《文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呢?“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天是无声无臭的,天是不说话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天是一个隐在,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呢?我们要以文王为榜样,“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我们会得到所有人的拥戴和信任。换句现代语言来说,既要符合历史的规律,同时也要有伟大的德性,这样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

再回到这首诗来,我们应该把它作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基因的元素来理解,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它。

《陈风·月出》:这是《诗经》中最美的一篇吗?

月出

先秦·佚名

月出皎兮,佼人僚[17]兮。舒窈纠[18]兮,劳心悄[19]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我们来读一首写恋爱的诗,《陈风·月出》。有人说这首诗是《诗经》里面最美的一篇。这个很难说,有人可能更喜欢《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能有人更喜欢《关雎》,就觉得“关关雎鸠”最好,非常纯正。这首《月出》很美,很简单,但是我们一样会讲到一些问题。

这首诗的三章是重叠的,而且没有意义变化,换的词是同义词。有的重叠会有意义变化的,就像《君子于役》,前面说“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最后说“君子于役,苟无饥渴”,有一个推进的意思。而《月出》的三章是完全一样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要读一章就可以了。

月光下的女郎是世界文学共同的美好景象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我们来读郭沫若对这首诗的译写。“皎皎的一轮月亮,照着位姣好的女郎”“照着她夭袅的行姿”,这里都是和原诗对应的,“夭袅”是姿态美好的意思。“照着她悄悄的幽思。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这是创作了,创作的就这一句,原诗里面没有白杨树。我想那是因为《诗经》的诗都是北方的嘛,在月光下面有棵白杨树,女郎在白杨树下徐行,“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我们先拉开来说,你会发现在世界文学里有一种相似的景象,人类所感受到的一种最美好的景象就是月光下的女郎,是吧?《陈风·月出》里面是这样写的,莫泊桑有个短篇小说,说一个女孩跟一个男孩去幽会,她的父亲是一个很偏狭很固执的老人,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愤怒。可是当他走过去,看到月光下的女孩和一个少年郎的那种样子的时候,心里突然就触动了一下,突然就不再去破坏他们的幽会了,也就是说他被这种美打动了。还有写得很丰富的《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听娜塔莎在月光下阳台上自言自语的那一段,后来拍成电影也拍得挺好。这是一种普遍的景象,月光下的女孩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意的一种完美的景象。

“劳心悄兮”的人是谁

我们再读这首诗里边可能有歧义的地方,前面“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都是描写那个女孩,那么接下来“劳心悄兮”的是谁?“劳心”就是苦心,“悄”就是忧伤的样子。郭沫若理解为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在白杨树下慢慢地走着,她内心很忧伤,认为这首诗完全都是在描写那个女孩。这也谈不上错。

但是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种理解,这个“劳心悄兮”,是看那个女孩的人,是一个男性。一个女孩在月光下缓缓地走着走着,看着她这样走,我心里好忧伤啊。班上有没有男生可以站起来说“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会的,会的,这也很美。这个是对诗的歧义的理解,诗是永远有歧义的,因为诗不可能填满所有的空间。诗有歧义正常,郭沫若的理解和我们的理解都可以成立。

但我为什么偏向后一种理解呢?

忧伤的美是中国诗歌的特点

中国的诗歌从开始就有一个忧伤的调子,忧伤的美是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我们从《诗经》开始读,唐诗宋词,一直读到清词,读到纳兰性德,都有一个忧伤的调子。忧伤的调子产生的原因可能很复杂,我们试图来解释一下的话,那么跟这种情绪的克制有关系。孔子说“温柔敦厚,诗教也”,就是说经过诗的教化以后,人会变得什么样呢?变得温柔敦厚。怎么会变得温柔敦厚呢?人懂得克制自己了,不那么冲动了,不那么激烈了。

我前面讲《关雎》的时候,提到孔子为什么赞扬《关雎》。他赞扬《关雎》,不仅仅是在评价一首诗,他在提倡一种德性,中庸的德性,就是一种用理性来约束自然感情,使自然感情流动在一个有节制的状态,它是美的,但是它是有节制的。

对感情的有节制,会带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简单地说,暴怒不会忧伤,狂喜也不会忧伤,因为人的情绪得到最大的一种体现,或者一种爆发式的宣泄,非常地快乐或者非常地愤怒,不会是忧伤。只有克制状态的感情,它是会忧伤的,并且它会变得委婉,会变得细致。也就是说,中国诗歌的一个特点,它是忧伤的,而这个忧伤跟感情表达的委婉有关,它会往委婉的方向发展,而且它会表现得细致。

我们重新回到月光下面。我用我的解释方法来讨论一个问题,即使我的解释你认为是不对的,我讨论这个问题也是成立的,你也可以用其他的例子来讨论这个问题。月光下的男孩为什么忧伤?一个女孩在前面走,你可以做两件事情,一件事情,你走上去跟她说:“女孩,我喜欢你。”还有一件事情,这事情跟你没关系,她很漂亮,但是她的漂亮跟你没关系,你回家去,你睡你的觉。可是他既不上去说我爱你,也不回家去睡觉,他就跟着人家后面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因为他的感情是克制的,所以他的感情是忧伤的,并且是很美的。

《周南·汉广》:给她喂马也好吧

汉广

先秦·佚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20];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21],言刈其楚;之子于归[22],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的诗,主要产生于黄河流域,简单来说就是从陕西到山东的黄河两岸,但有一部分作品是偏南的,“周南”“召南”里面的一些作品偏南,其中很明显地有南方特征的就是《汉广》,为什么呢?《汉广》里面写到汉水和长江,汉水和长江交汇的地方就是武汉。2017年武汉图书馆请我去做讲座,我就特地讲了《汉广》。《汉广》简直就可以理解为就是在武汉周边产生的。因为诗里写到汉水,又写到长江,这个人生活的环境就是长江和汉水交汇的地方。

这首诗很美很美的。先要解释的一个问题,“汉有游女”,汉水边上有个“游女”,“游女”指什么?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就是“游女”是个神女,也就是说她有点儿像《洛神赋》里面的洛神,所以她引起世人的一种热爱,但是又不能追求到。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个“女神”,这个“女神”的意思,那就不是神女的意思了,就是我们现在日常生活中常说的,某某女孩简直就是个女神。女孩为什么成为女神呢?当我们在遥望一个女生的时候,我们改进了我们的生活质量。这里面有很复杂的问题,大家从世界文学里面去找一点儿例子。

有一次在研究生课上讲到《红楼梦》,我说这个世界上的最完美的女孩都是男人创造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说,都是男人想象出来的,世界上并不存在那么完美的女孩,她是一种文学创造。创造这种女神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美好,更有质量。有一个女同学站起来说:“骆老师,我们女生从来不这样想象男生。”她试图给我一个打击。她的意思是说你们男人不值得这么想象,我们女人尽管没有那么美好,至少还值得想象。

想象中的完美女性寄托着对人生的期待

再回到我们的话题中去,在世界文学里面其实有这样的一种现象,把一个女性想象成一种完美的,而在这种完美中寄托着对人生的一种最高的期待。所以女生可以成为女神,当然现在男女平等了,所以也有男神了。“神女”和“女神”这两种解释我觉得都成立,因为“诗无达诂”,就是《诗经》本身的解释空间就很大。我们用后一种解释来读,可能更有趣味。这是地位不平等的一对。因为后面诗里讲到伐薪,我们可以把他理解为是一个樵夫,一个砍柴的男孩,喜欢上一个女孩,这女孩是一个“游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思”是语助词,没有意义,就是一个语尾。很多方言里面都有这样的词,四川话里面经常带着“噻”“嗦”,就是这个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它是一个起兴,又带有象征意味。我看到有的注释里面讲,为什么南方有乔木,不能够休息呢?解释得很一本正经,说乔木都长得很高大,虽然高大,可是它的树荫很少,所以它是不可以休息的。有时候好好的诗一解释就没读头了。其实它的意思就跟后面的“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是一样的,就是说好东西它不一定属于你。银行里有很多钱啊,“不可拿思”。

但是好东西不属于你的时候,你对它的态度是什么?这是不一样的。这首诗很美好的地方就在于,南方有乔木,我不能在下面休息,汉水边上有游女——“游女”就是游玩的女孩,在那个时代能够常常出来在风景好的地方游玩,那是贵族的女孩——但我没法追求到她。

后面说“翘翘错薪”,高低不齐的灌木,“言刈其楚”,我割下它的荆条。这是一个起兴,这个起兴跟后面的关系也是不明确的。“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之子于归”是《诗经》中的套语,就是指女孩出嫁。那个女孩要出嫁了,我就给她喂喂马。很善良的心情,这女孩我是娶不到的,但是有一天我能给她喂喂马也好,我也为她做了一点儿什么,走得离她近了一点儿,是不是一种很美好的感情?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蒌”也是一种草。那高低不齐的灌木啊,我去割下那个蒌蒿。“之子于归,言秣其驹。”跟“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是同样的意思,那女孩就要出嫁了,我去给她喂喂马。然后又是感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是那么宽啊,游是游不过去的啊。长江是那么长啊,筏子也渡不过的啊!很美好的一种感觉。《汉广》里的这个男孩,可能有很多男生不喜欢,觉得这个男人怎么做到这个样子的,比如说我穷,她有钱,她结婚了,我给她擦擦宝马车,也是“言秣其马”。就给她擦擦宝马车,太没出息了!当然我觉得你这样的感情也可以理解,但你也理解这个男孩的感情,他很善良,他对那个女孩真的很喜爱。

回到我前面讲的,我们会把幻想加在一个对象上,这个对象和幻想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这个对象就是你的幻想,其实它是不一样的。可能这个对象和你的幻想,最后是以一种非常不堪的方式崩裂开来。我年轻的时候,读过高尔基的一篇小说,《二十六个与一个》,高尔基写的小说里我很喜欢的一篇。一个作坊老板有个女儿很漂亮,在那个作坊里面工作的二十六个工人全都爱她,她是二十六个男孩共同的女神。大家觉得能看见她走路,听到她说话,心情都很激动。然后出现了一个二十六个人都非常鄙视的无赖青年,那个男人跟他们说,哎呀这个女孩不值得你们这样去看她,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随便就能把她拐到手。他们不相信,他们希望他们的女神能够给那个坏蛋一个严重的打击,维护他们内心的完美形象,但是那女孩子确实很容易就被勾引了。

《郑风·叔于田》:那是我的三哥哥

叔于田[23]

先秦·佚名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24]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为什么是“叔”

再读一首《叔于田》。这首诗好玩儿了。“叔”是我前面说过是一个亲热的称呼。称“伯”,就是称“大哥”,是一个敬重的称呼;称“叔”呢,就是一个亲切的称呼。为什么呢?“伯仲叔季”,“叔”和“季”是偏年轻的。称“大哥”的时候有一种依赖和敬重,叫“三哥”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因为他是年轻的。

这首诗写什么呢?“叔于田”,三哥打猎去了。“巷无居人”,街巷根本就没有人。“岂无居人?”那里是真的没有人?“不如叔也”,叔走了,那人也都不是人了。“洵美且仁”,“洵”是实在,和之前讲到的“且”一样,也是带有一种情绪的,实在是漂亮并且敦厚。“仁”在形容一个人的性格的时候就说是敦厚。“洵美且仁”,实在是漂亮又敦厚。你读的时候你要注意这个“洵”和“且”。

然后,“叔于狩”,三哥去打猎了。“田”和“狩”都是指打猎,“狩”一般是指冬天打猎的。不过在这里不要追究这个,他就是打猎去了。“巷无饮酒”,这个巷子里就没有喝酒的人。“岂无饮酒”,还是有人在喝酒啊,那些人喝酒怎么叫喝酒,灌马尿呢那些家伙!“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实在是漂亮,而且简直是完美无缺。“叔适野”,三哥到郊外去了。“巷无服马”,这个街巷里就没有骑马的人。“岂无服马?”也有骑马的人,那是骑驴子呢!“不如叔也,洵美且武。”叔实在是漂亮而又英武。

这首诗的解释各种各样,《毛诗》的解释是说“叔”是共叔段,就是《左传》里面郑庄公和他弟弟的那个故事。这首诗跟一个历史故事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可以,但是不一定要那么去联系。另一种解释,就说这是女孩夸自己的情人,我读上去觉得真是很像,只有特别喜欢那个男生的人才会这么说。

这两首诗都很美。我非常希望我们上了《诗经》课以后,会对《诗经》感到很亲切,因为它是我们的文化基因,你读不读它,它都在你身上。你读的时候,就会觉得更亲切,更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