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母亲的娘家在农村,使得鲁迅从小就与中国社会中最广阔的区域,最广大的农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最大多数的农民,有了从母体带来的脐带般的联系。但由于鲁迅的“少爷”身份,外公家的乡绅地位,这种最初的联系必定是很肤浅的。

虽然鲁迅每年总要跟着母亲到离绍兴城三十多里的乡下住几天,虽然他在自家的大厨房里和真正的农民儿子运水(《故乡》中的闰土)交了朋友,而且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他对农村的最初观察与了解毕竟是居高临下,隔岸观火,浮光掠影,他所获得的最初印象只是引人入胜的田园风光,诗情画意: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逃走了。

“……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故乡》

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地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社戏》

安桥头村外祖母家

安桥村外景

社戏

在少年鲁迅的直观印象和感受中,本来就山明水秀的江南农村,简直是无比的乐土,加以同样是城市文人的描写,即鲁迅所说的从小所受的“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和祖祖辈辈经年累月操劳在土地上的“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了,“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鲁迅“还羡慕他们的安乐”。

假若不去认真思考和研究中国农村社会和农民问题,保留这样的感觉倒也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是,假若要用笔真实描写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特别是要承担起开创中国农村题材小说之路的历史责任的话,停留在这样的观察层面就未免太肤浅了。

少年鲁迅并没有就此结束自己的观察与思考,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随着一次又一次来到乡下,随着逐渐对农村朋友家庭和生活由表及里的了解,随着他们之间日益增多的交流和沟通,随着和许多农民的亲近,特别是当他的家庭遭到变故,由富裕走向破产之后,当他由受到特别优待的“少爷”变为有时被称为“乞食者”之后,他观看农村的视角,感受农民生活的心境,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就有可能由隔岸观火走向感同身受。并且有可能以农民之苦与自己之苦相比较,使自己喘不过气来的精神重压获得某种程度的转化。只有这时候,他才有可能真正进入农村与农民生活之中,才有可能较为真切较为全面地了解中国农村与农民的真实生活状态,才有可能“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了”,也才有可能以此成为他日后开创中国农村题材小说道路的出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