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鲁迅也没想到,意在“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的第一声呐喊,就是石破天惊的。
更为奇特的是,这旷古未闻的呐喊,出自“狂人”之口。那时的中国很少有人知道俄国的果戈理早已写过题为《狂人日记》的短篇小说,这题目,就让人感到新鲜。
与这篇使人耳目一新的小说同时出现在《新青年》上的,是一个同样让人觉得新鲜、觉得陌生的名字——鲁迅。
由于《新青年》的影响,特别是由于1917年以来,胡适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发表了《文学革命论》,钱玄同发表了《文学革命之反响》,刘半农发表了《复王敬轩书》,中国文学革命运动蓬勃兴起。这在中国社会里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自然,发动和投入文学革命运动的干将们,为各界所注意,所熟知。但是,中国文学革命发难一年多,理论上的倡导论争很热烈,新文学创作却跟不上,虽然有一些新诗发表,但有分量的、有说服力的、足以显示文学革命实绩的新文学作品一直未能产生。能不能拿出远胜于旧文学的新文学作品,一时成为文学革命倡导者和反对者所共同关注的焦点。
绍兴县馆中的补树书屋是鲁迅和周作人共同住过的地方。鲁迅在这里创作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并首次以“鲁迅”为笔名。随后,又陆续创作了小说《孔乙己》《药》,杂文《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等作品。周作人还将补树书屋在绍兴会馆的位置手绘了出来。在这里,他也写下了著名的《人的文学》《思想革命》等理论文章,兄弟俩从此共同闯入了文坛,共同开创了“五四”新文化
这时候,1918年5月,不同凡响的《狂人日记》问世了。革新派的惊喜和守旧派的惊慌或不屑一顾,都使得读过这篇小说的人们争相打听:鲁迅是谁?鲁迅在致许寿裳信中说:“《狂人日记》实为拙作。”以后又向许寿裳说明了使用“鲁迅”这个笔名是因为“从前用过迅行的别号”(1907年以迅行名发表《文化偏至论》),又因为“(一)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之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用这一笔名发表译作共五百余篇。“鲁迅”成为他最通用的名字。这个名字后来响彻全中国,传遍全世界。
《狂人日记》作为中国新文学,作为一代文学开山之作的意义,是后来历史的结论;其当时的意义,远远超越了文学的范围。
鲁迅自己说过这部小说的成因和创作意图:“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信)“《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国的历史真够漫长,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真够稳固,中国的礼教真够完备,但在《狂人日记》之前,从未有过一部文学作品对以往的主宰中国人命运的这一切进行过如此淋漓尽致的否定性攻击: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补树书屋略图。曾与鲁迅同住补树书屋的周作人手绘
因为这“吃人”,中国人长期生存在令人心悸的无边的黑暗之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因为这“吃人”,养成了无可救药的恶劣心性: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狂人日记》对中国封建制度及其精神支柱“吃人”本质的彻底揭露,具有了与当时中国社会历史发展要求及其政治运动、文化运动发展方向相一致的现实意义,并因其揭露的深刻性与彻底性,成为以《新青年》为主要舞台的“打倒孔家店”的大合唱中的最强音。1919年3月,五四运动前夕,北京《晨报》全文转发了《狂人日记》。1919年4月,傅斯年在《新潮》发表文章称“疯子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北京大学教授吴虞1919年11月在《新青年》发表的论文《吃人与礼教》中说:“我觉得他这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
1918年4月,在钱玄同的劝说下,周树人开始创作《狂人日记》,并载于《新青年》月刊第4卷第5号上,首次使用了“鲁迅”这个笔名,“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
正是这种在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直接参与推动历史发展的现实意义,《狂人日记》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礼赢得了崇高的声誉,给中国现代文学带来了光明的前途。在鲁迅自己,《狂人日记》并非他的第一篇小说,早在1913年,他就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过描写辛亥革命时多种人物不同心态的文言小说《怀旧》;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这横空出世的最早的白话小说,却是一座后来者努力攀登而难以超越的高峰。
这第一部小说丝毫不可低估的文体意义,在于它的用现代方式表现现代意识的现代性。鲁迅相当娴熟地把对延续千年的封建机制、封建礼教、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揭露与批判融入先觉者与周围环境的紧张对立直至突然崩裂的描述之中,并自然转化为希望得到拯救的呼喊。几乎没有做任何肖像描写的“狂人”形象,却刀刻斧凿般深刻地留在读者的心目中。这形象并不固定,各属于每一个读者。因为这形象是用声音塑造而成的,或者说声音甚于形象。狂人的声音响彻整部小说。这声音不是细小细腻的,不是抚慰心灵的,而是激烈尖厉的,刺人肺腑的,是那种在生存的紧张的对立之中,突然用大力撕裂黑暗的帷幕的声音。而且这撕裂的声音不仅是向外的,也是向内的: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鲁迅在《狂人日记》这篇小说中,以浓重的象征主义艺术思维和略带神秘色彩的艺术笔调,让一个古老民族发出了觉醒的声音、自悔自省的声音、急切地渴求自我更新的声音,急切地希望走进新的时代的声音。这激烈而悲怆的声音,既是古老民族即将走向新生的预言,又是中国文学、中国小说进入新纪元的宣言。早在20世纪20年代,张定璜就写出了阅读《狂人日记》之前的中国小说与阅读《狂人日记》时的截然不同的体验:“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