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关了门,但谁也不想从庭中回到屋里去。门外的街道上,没有了人影子,但偶然听到过路的人的足音,骇人地作响,胆怯了的人们,怕孤独,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团,吸着潮湿的秋天的空气。而且怕门外有谁在窃听,大家放低了声音来谈天。华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来踱去,默默地侧了耳朵,听着夜里就格外清楚的枪声。刚以为远处的卢比安加方面开了枪,却又听得近地在毕毕剥剥地响。什么地方起了“呜拉”的叫喊,又在什么地方开了机关枪。有摩托车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驱而过了,由那声音来判断,是运货摩托车。

“彼得尔·凯罗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声说。

“在那边罢?听说现在是成了头儿了,”女人的声音回答道:“在办烦难的公事哩。”

此后就寂然没有声息,大约是顾忌着凯罗丁家的人在听罢,华西理爽然若失了。说是凯罗丁上了战场,而且还做了首领。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物,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从孩子时候起,原已是刚强不屈的。为伙伴所殴打,他就露出牙齿来,叱骂一通,却决不啼哭。他和华西理和伊凡,都在这幽静的老地方长成,父母们也交际得很亲密。还在同一的工厂里,一同做过多年的工,将孩子们也送进这工厂里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头一九〇五年来到的时候,彼得尔和彼得略也夫家的两弟兄,都还是顽皮的孩子,但那时,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们杀死了,那地方,是老树的底下,至今还剩有勖密特工厂的倒坏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砖墙。

仿佛已半忘却了的梦似的,华西理还朦朦胧胧,记得那时的情状。

被害者的尸身,顺着格鲁皤基横街,在石上拖了去,抛在河里了。那时候,母亲是哭个不了,骂着父亲,怨着招致那死于这样的非命的行为。孩子们也很哀戚。但后来自觉而成了社会主义者,却将这引为光荣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亲是社会革命党员,颇为严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亲,也严峻。

但凯罗丁成了布尔塞维克,是那首领……

儿童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投身于政党生活之中了。虽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别的孩子们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陈迹,彼得尔去战斗,伊凡去战斗,连那乳臭的亚庚也去战斗了。

一九〇五年和现在,可以相比么?倘使父亲还活着,此刻恐怕要看见非常为难的事情了罢。

在普列思那时时起了射击,距离是颇近的。听到黑暗中有担忧的声音:

“连这里也危险起来了么?”

大家侧着耳朵,默默地站了一会。

“呜……呜……天哪,”听到从什么地方来了低低的哭声。“唉唉,亲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么?是在哭么?”有谁在黑暗中问道。

“华尔华拉在哭,”女人的声音带着叹息,说:“为了亚庚呵。”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华尔华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许多工夫,注视着隐约地映在幔上的人影,听到了绝望的叹息和泣声:

“阿,亲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罢,一定是哭坏了哩,事情的究竟也还没有明白,”女人们沉思着,切切私语,互相商量了之后,便去访华尔华拉,长谈了许多时。

“哺,哺,哺……”在窗边听得有人在那里吹喇叭。

华西理始终默默地在沿着围墙往来,总是不能镇定。母亲出来寻觅他了,用了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凡尼加[18]没有在。也许会送命的呢。”

华西理什么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担心。

贝拉该耶(华西理的母亲)也和别的女人一同,宽慰华尔华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着她固有的无顾忌,放开了喉咙说:

“他们自以为社会主义者,好不威风,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却一点也做不出什么来。吵架,撒谎,可是小子们却还会跟了他们去。你瞧!将母亲的独养子拐走了。”

“但你的那两个在家么?”有人在暗中问道。

“就是两个都死了,也不要紧,”贝拉该耶认真地说。“我真想将社会主义者统统杀掉。一九〇五年的时候,很将他们打杀了许多。枪毙了许多哩,但是又在要杀了罢?”

“现在是他们一伙自己在闹,用不着谢米诺夫的兵了。”

“闹的不是社会主义者,是民众和布尔乔亚呵。”有谁在黑暗里发出声音来,说:“总得有一天,开始了真的战争才好哩。”

大家都定着眼睛看,知道了那声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监视的醉汉,且是偷窃东西的事务员显庚。

“你才是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的呢?”贝拉该耶忿忿地问道。“那不正是你大显本领的地方么?”

显庚窘急了。

“我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年纪。我先前也曾奋斗过了的。”

“不错,不错,我知道,怎样的奋斗,”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说。“我知道的。”

群众里面起了笑声。

“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呀!”耶司排司想扑灭那快要烧了起来的争论,插嘴说。布尔乔亚字,普罗列塔利,社会主义者……夹杂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类。但真理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但当将要发生争论: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战底的口调来骂的时候,却有人在使了劲敲门了。

“啊呀……”一个女人叫道。接着别的女人们便都惊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门口去,想躲起来。

“在那里的是谁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门旁边,问着说。

而那发问的声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门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纽赛[19],”耶司排司非常高兴了。“你那里去了呀?”

在开门之际,人们又已聚集起来,围住了伊凡,这样那样地问他市街情状。但伊凡非常寡言,厌烦似的只是简单地回答:

“在开枪。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难了。”

一听到这响动,华尔华拉便跑了来,但只在**上围着一块布,并且问他看见亚庚没有。

“不,没有看见。”

“打死的很多么?”

“很多。”

伊凡用了微微发抖的声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两面都很多……”

他说着,便不管母亲的絮叨,长靴橐橐地走掉了。于是听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门,擦着旧的生锈的门臼,戛戛地推开,仍复碰然一响,关了起来。

“死的很多……这真糟透了,”有谁叹息说。

暗中有唏嘘声:是华尔华拉的呜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这幽暗中的人们,也好象更加可怜,无望,而且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大家在开枪,大家在开枪,”一个声音悲哀地说。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杀哩,”别一个附和着……

“而且在相杀……”

劈拍!……轰!……拍,轰,轰!……市街方面起了枪声和炮声。人家的屋顶和墙壁的上段,霎时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却更加黑暗,骇人了。

“那就是了,”华西理望着在空中发闪的火光,想。“那就是以真理为名的大家相打呵……”

他于是茫然伫立了许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