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蒂在家实在待不住,马上就回到了修道院重新工作。过了两三天,沃丁顿按以前的承诺来修道院接她去他家见他的情妇,一道喝茶叙谈(后来,凯蒂不止一次到沃丁顿家中吃饭)。这是一座正方形房屋,粉壁,建筑风格不凡(英国驻中国各地的海关为其官员建造的房子都是这般模样),餐厅和客厅里摆着古朴而结实的家具。房屋的外观既像办公场所又像旅店,里面丝毫没有家的舒适感。看得出这种房屋只不过是歇脚点,供走马灯一样来去的住客们临时居住。你绝不会想到楼上的卧室里会有人在**,抑或有什么浪漫事件发生。二人到了这儿,登上一段楼梯,沃丁顿打开一扇门,引凯蒂走进一个大房间。只见里面空空****,粉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卷轴字画,摆着一张方桌和一把硬木扶手椅(桌椅都是黑檀木的,刻着繁复的雕花)。那个满族女子坐在扶手椅上,见凯蒂和沃丁顿进来便站起了身,但并未走上前迎接。

“这位就是了。”沃丁顿对凯蒂说,随后又冲着那女子说了几句中国话。

凯蒂跟她握了握手。那女子身材苗条,穿着绣花长袍,让看惯了南方人的凯蒂觉得她比自己预想的要高一些。但见她上着淡绿色丝绸衣,袖口紧紧罩住手腕,一头乌云一般的黑发梳理得极为精致,戴着满族妇女的头饰,脸上敷了粉,双颊和嘴唇涂着红红的胭脂(嘴唇涂成了猩红色),两道柳眉修成了两条细细的黑线,一双杏眼又大又黑,犹如两汪秋水。她的那张脸让人觉得就像个面具,而她本人不似活人,却如石像。她一举一动都从容、缓慢,凯蒂却觉得她有些害羞,也很好奇。沃丁顿向她介绍凯蒂时,她看着凯蒂点了点头。凯蒂留意到了她的手—那手细长细长的,色如象牙,似嫩笋一般,指甲上涂着漂亮的油彩,慵懒而优雅。凯蒂寻思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手,这让人联想到许多个世纪的熏陶与教养。

她不大说话,说话则莺声燕语,就像花园里小鸟的啁啾。沃丁顿为她担任翻译,说她很高兴见到凯蒂,还问凯蒂多大了,有几个孩子。三人在方桌边的直背椅子上各自落座,一个男仆端来几碗茶,淡淡的,散发着茉莉花的香气。那满族女子请凯蒂抽烟,递给她一只绿色铁盒,里面盛着“三炮台”香烟。除了桌椅,这间屋子里就没什么家具了,只有一张大床,上面放着一只绣花枕头和两个檀木箱子。

“她整天都做些什么?”凯蒂问。

“她画画,有时候写写诗,但大部分时间都闲坐着。她有时吸鸦片,不过很有节制。幸好是这样,因为我的职责之一便是禁止买卖鸦片。”

“你吸鸦片吗?”凯蒂问。

“很少吸。说实话,我更喜欢威士忌。”

房间里依稀有股刺鼻的气味,但并不难闻,只是很特殊,有点儿异国情调。

“告诉她,就说我很遗憾,没法跟她交流—我相信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

这句话翻译成中文后,那女子很快看了凯蒂一眼,眼里含着一丝笑意。她身着漂亮的衣服坐在那儿,端庄大方,仪态雍容,浓妆艳抹的脸上神情泰然,一双眼睛冷静、自信、高深莫测。她不像肉体之身,却似画中人,高贵典雅,叫凯蒂自觉相形见绌。命运将凯蒂抛到中国,而她从未关注过这个国家,了解甚少,甚至有点儿鄙视(她周围的人莫不如此)。现在,突然之间她似乎依稀瞥见了某种遥远而神秘的东西—那东西具有浓郁的东方色彩,古老、朦胧、难以捉摸。在这个标致的尤物身上,她仿佛看见了高深的信仰和理想,与之相比,西方的信仰和理想就显得野蛮粗糙了。在这里,你会觉得恍如隔世,置身于一个异样的境界里。凯蒂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尊“石像”的仪态,那施了粉黛的脸以及那洞察秋毫的杏眼,让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日常的酸甜苦辣未免显得有点儿荒唐可笑。那“彩绘面具”下似乎隐藏着博大精深的历史和诸多真知灼见;那细长的嫩笋一般的手似乎握着一把解开难解之谜的钥匙。

“她整天在思考些什么?”凯蒂问。

“什么也不思考。”沃丁顿笑了笑说。

“她真是太美了。请你告诉她,就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手。真不知道她看上你哪一点了。”

沃丁顿带着微笑把这话翻译了过去,听了回答后说:“她说我人很好。”

“想不到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竟只因为他品行好。”凯蒂揶揄道。

那满族女子只笑过一次。当时凯蒂为了找些话题,便对她戴的玉镯赞不绝口,谁知那女子却将玉镯摘下来让她戴。凯蒂虽然手很小,却戴不上玉镯,手关节硬是塞不进去。满族女子被逗乐了,像小孩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她对沃丁顿说了句什么,又招呼女佣过来吩咐了几句。须臾,女佣拿来了一双非常漂亮的满族人的鞋子。

“如果你能穿的话,她想把这鞋子送给你。”沃丁顿说,“你在卧室当拖鞋很不错。”

“这鞋我穿着正合适。”凯蒂说,心里很是满意。

她抬头看到沃丁顿露出一脸坏笑,便连忙问:“她穿着是不是太大了?”

“她穿着像两只小船。”

凯蒂哈哈笑起来。沃丁顿将这话头翻译过去,满族女子和女佣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凯蒂和沃丁顿一道上山去了。途中,她满脸含笑地转向他说:“你可没跟我说过,你对她怀着很深的感情呦。”

“你怎么会这么想?”

“还不是从你的眼里看出来的。奇怪,男人的爱如影似幻,叫人难以琢磨。我原以为你跟其他人别无两样,现在才发现我对你是一点儿都不了解。”

走到传教士住宅时,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见她?”

凯蒂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说:“我在寻找某种东西。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对我十分重要,一旦找到,生活就会大有不同。那些修女或许知道谜底—跟她们在一起时,我有这种感觉—但她们不会与我分享。不知道为什么,我突发奇想,觉得如果能见到这个满族女子,便可以了解到一些情况,哪怕是零星的信息也行,思量着她要是知道,也许会告诉我的。”

“你怎么会认为她知道呢?”

凯蒂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他道:“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笑着耸了耸肩膀说:“是人生大道呗。为之,世人上下而求索,有的在鸦片中寻觅,有的到上帝那儿问答案,有的借酒之力寻找,有的则在风流场上叩问。但不管怎么寻找,那是一条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