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丁顿陪凯蒂一起上山,绕了个弯去沃尔特的坟墓看了看。随后他们去了牌楼那儿,二人就此作别。凯蒂最后望一眼那贞节牌楼,暗忖牌楼固然隐含讽刺之意,对她自身也同样是一种嘲讽。想毕,她便坐上滑竿走了。
登上旅途后,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沿途诸多景物,她免不了会触景伤怀。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无不令她伤感,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几个星期之前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走来的,而今踏上了归途。脚夫们三三两两担着行李前行,也有远远落在后边的,负责护送的几个士兵则断后,吊儿郎当,不疾不徐,每天行二十五英里的路。女佣乘坐的滑竿由两个轿夫抬着,而凯蒂的滑竿却由四个人抬,不是因为她更重,而是为了体面。路上不时会见一队脚夫担着沉重的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身边走过,时而也会看见中国官员乘坐滑竿从旁边擦肩而过(官员看见凯蒂是个白人妇女,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偶尔会遇见去赶集的农民,一个个身穿褪了色的蓝布衣衫,头戴大草帽,也会遇见个把女人,或老或幼,裹着小脚蹒跚走在路上。他们翻过一座座小山,走过一片片整齐的稻田,但见竹林中掩映着一户户农家小屋,村庄古旧,城市人口稠密(那一座座城市都有护城墙,一如《弥撒书》里的城市)。时值初秋,阳光和煦—若是黎明时分,那朦胧的晨曦洒在整齐的稻田上,如入仙境,虽有寒意,却叫人心暖,感到十分惬意。凯蒂觉得自己真像是“真福八端”[54]之人,于是便尽情欣赏眼前的美景。
路上的景致生机盎然,色彩典雅优美,皆各有异,是那样奇特,犹如神秘、朦胧的幻影,不断在凯蒂的脑海中浮动,简直就不像现实中的场景。回想起来,湄潭府那雉堞状的城墙就像画布上的画,如古装戏背景上画的城市,而那些修女、沃丁顿及其情妇则是戏中主角;其他的人,如在偏街小巷里走动的人以及那些死者,均为跑龙套的戏子。当然,这些演员登台演出,都是有某种意义的。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意义呢?他们的演出就像是一场祭神的舞蹈,舞姿翩翩,饱含着古韵,你明知道其寓意深刻,明知道了解它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但你就是看不出眉目,不明就里。
一个老太太走过田埂,身穿蓝布衣衫(那蓝色在阳光下呈天青石色),脸上皱纹密布,一张脸就像陈年的象牙做成的面具。她挪动着一双小脚,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拐杖。眼前的情景让凯蒂觉得不可思议,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稀奇古怪、梦幻一般的舞蹈,无法相信她和沃尔特也加入了进去,而且还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很可能因此而轻易地丢掉性命(沃尔特已经命丧黄泉)。莫非这只是一个玩笑?或许这仅仅是一场噩梦,梦醒后她便可以长舒一口气,高枕无忧了。回想近期的经历,有往事如烟之感,就好像它在很久以前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在现实生活中,阳光灿烂,眼前的人物却影影绰绰。凯蒂定下神来,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一本故事书,觉得书中的情节与己无关(这一想法叫她有点儿惊愕)。现在想一想沃丁顿,她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他的那张脸了,尽管以前她对他曾是那样熟悉。
这天晚上他们就会到达长江边上的一座城市,从那儿就可以乘船走水路了。再有一夜的航程就能抵达香港。
[54] 所谓“真福八端”,即耶稣在巴勒斯坦早期传福音时提到的八种福气:虚心的人得天国;哀恸的人得安慰;温柔的人承受土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怜恤人的蒙怜恤;清心的人得见神;使人和睦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得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