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埋葬了可怜的布兰琪之后,施特略夫跟我告别,接着就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进了公寓楼。尽管他害怕回画室,预感到在那儿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也许是受到了某种想自我摧残的模糊愿望驱使吧。他的两只脚似乎不情愿到那儿去,然而他依旧挣扎着上了楼。到了画室门外,他迟疑了很长时间,竭尽全力想鼓起勇气走进去。他觉得一阵恶心,直想呕吐。冲动之下,他真想跑下楼梯去把我追回来,求我陪着一起进去。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画室里有人似的。这时,他记起自己过去每次上了楼,总要在楼梯口站一两分钟,让呼吸平静一些再进屋子,可是由于迫不及待想见到布兰琪,呼吸又会变得急促起来,想起来就觉得可笑。每次见到她,他都会喜不自禁。哪怕出门还不到一个小时,一想到将会见到她,他同样会兴奋不已,仿佛分别已久。此时,他简直无法相信她已香消玉殒。她的死只会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噩梦!他觉得只要转动钥匙打开门,就会看她微微弯着腰坐在桌前,姿态之美宛若夏尔丹的名画《饭前祷告》上面的那个女子(他历来觉得这幅画精美绝伦)。于是,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屋里不像没人住的样子。他妻子生性喜欢整洁,这一点叫他特别高兴,因为受到家庭的熏陶,他自小就有爱整洁之心,见了爱整洁之人便有志同道合之感。每每看到她出于天性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他心里就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此时,卧室看上去像是她离开没多久的样子:几把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梳妆台上,每一把放在一只梳子旁边;她在画室里最后一夜睡过的床铺不知有谁整理过,铺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个小盒子里,摆在枕头上面。真不能相信,她永远也不会回这间屋子里来了。
他感到口渴,便走进厨房找水喝,看见厨房里也收拾得井然有序。她跟斯特里克兰吵嘴的那天晚上吃饭用过的碗碟摆在碗架上,件件都洗得干干净净;刀叉收好,放在抽屉里;吃剩的一块干酪用东西盖着,一个洋铁盒里放着一块面包。她每天都出去采购,只买当天最需要的东西,因此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留到第二天。施特略夫从调查此案的警察口中得知,那天晚上斯特里克兰一吃过晚饭就离开了这栋房子,而布兰琪居然还像平时一般刷锅洗碗,这令他不禁有点震惊。她的有条不紊让他觉得她的自杀真有些从容不迫。她的自制力实在叫人觉得悚然。他突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伤,两膝发软,差点没摔倒。他回到卧室,扑倒在**,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布兰琪!布兰琪!”
想到她所遭受的痛苦,他简直无法忍受。倏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她的幻影:她正在厨房里忙碌(那是一间比橱柜大不了多少的厨房),洗杯盘、叉子和汤匙,在磨餐刀的板上飞快地蹭小刀;然后把餐具一一收起来,用抹布擦擦水池,再将抹布挂起来晾干(直到现在那块已经磨破的灰色抹布还在那里挂着);末了,她朝四周瞧瞧,看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擦干净、放整齐了。他仿佛看见她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摘下了围裙(围裙挂在门后边一个木栓上),然后拿起装草酸的瓶子,走进了卧室。
他再也无法忍受心里的悲伤,从**跳起来,冲出卧室,跑进了画室。画室里很黑,因为大玻璃窗上罩着窗帘。他一把将窗帘拉开,但飞快扫一眼这块给了他几多幸福的地方,他便一阵哽咽。这里也一切如旧,没有任何变化。斯特里克兰对环境是漠不关心的,鸠占鹊巢,占了别人的画室,是不会想到改变环境的。这里装饰得很有艺术味,表现出了施特略夫的情怀,完全就是他心目中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环境。墙上挂着几块古香古色的织锦,钢琴上盖着一片美丽但光泽已有些暗淡的丝织品;一个墙角摆着《米洛斯的维纳斯》[76]的复制品,另一个墙角摆着麦迪琪的维纳斯[77]复制品;这里立着一个意大利式的小柜橱,柜橱顶上摆着一个代尔夫特[78]的陶器,那里挂着一块浮雕美术品。一个很漂亮的金框子里镶着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天真的X》的描本,这是施特略夫在罗马的时候临摹的;另外,还有几张他自己的画作,嵌着精致的镜框,摆在那里,极富装饰效果。施特略夫对自己的品位历来都很自豪,对画室里的浪漫情调总是欣赏不够。此时重睹旧物,他心如刀割,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爱抚地把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稍微挪动了一下—这张桌子是他最珍爱的物品之一。突然,他发现有一幅油画面朝墙放着—那幅画的尺寸比他通常画的要大得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幅画,于是走过去把它翻转过来,想看一看上面画的是什么。原来是一幅**像。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他立刻就猜到这是斯特里克兰的作品。他气呼呼地猛地把它又放回了墙角,觉得斯特里克兰把他的画留在这里实在没道理。由于用力过猛,画倒了下来,面朝着地面。他认为不管是谁的画,也不该叫它扔在尘土里,于是就将它捡了起来。这时,他好奇心占了上风,想好好看一看画得怎么样,便把画拿过去放在了画架上,接着退后两步,准备仔细瞧瞧。
他倒抽了一口气。画面是一个女人躺在长沙发上,一只胳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放在身旁,一条腿屈起,另一条伸直—这是一种古典的姿势。施特略夫头晕目眩,因为那是布兰琪!悲伤、嫉妒和愤怒诸般情绪一起涌上心头,气得他大叫起来,声音嘶哑,骂都骂不出声来,只是握紧拳头,冲着此时他看不见的那个敌人胡乱挥舞。接着,他可着嗓门尖叫起来,一时失去了控制。这简直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狂怒地四处乱找东西,要把这幅画砸个粉碎,一分钟也无法容忍它的存在。他找了找,却没能找到可以用来毁画的东西,便又在绘画用具里翻找,结果还是找不到,气得他简直要发疯。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样可心的武器—一把大刮刀,于是得意地大叫一声冲了过去。他操起刮刀,就像拿了一把匕首,径直向那幅画奔去。
施特略夫给我讲述这番情景时情绪激动,跟当时一样亢奋,竟然把放在我俩中间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拿起来,拼命挥舞着。他抬起一只胳臂,摆出仿佛要扎下来的样子,可随后突然一松手,让刀子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接下来他望着我,脸部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微笑,却没有说话。
“快说呀!”我催促道。
“真不知道我当时是中了哪门子邪。我恨不得在那幅画上戳个大窟窿,抬起胳臂正准备下手,却突然间似乎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看见那幅画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于是不忍下手,不敢下手。”
施特略夫又停住了话头,直勾勾地盯着我,张着嘴,一对又蓝又圆的眼珠似乎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那是一幅伟大、神奇的画作,令我感到敬畏,觉得自己差点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我朝前走了走,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谁知脚踢在了刮刀上,惊得我一哆嗦。”
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施特略夫当时的那种激动情绪,自己也奇怪地深受感染,仿佛突然被带进了一个有着全新价值观的世界里。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像一个到了异乡的陌生人—在这里,一个人对于自己所熟悉的事物会产生跟以前不一样的感受。施特略夫尽量想把他见到的这幅画描述给我听,但他语无伦次,意思得靠我猜。看来,斯特里克兰已经把那一直束缚着他的锁链完全挣脱,但并非像俗话所说的“寻找到了自我”,而是寻找到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有着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灵魂。这幅画之所以能显示出如此丰富、如此独特的个性,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画法大胆、简约,不仅仅因为画作本身有多么新颖(尽管画中人的肉体被画得有着强烈的肉欲感,这会产生奇异的效应),也不仅仅因为它有着扎实感,让你能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肉体的重量,还因为它有一种纯精神的性质,在搅动着你的心,让你耳目一新,把你的幻想引上叫你意想不到的途径,引向朦胧虚无的境界,那里只有永恒的星辰和你**的灵魂—永恒的星辰为灵魂照明,去探索全新、神秘的世界,去经历恐惧。
如果说我在这里有些舞文弄墨,那是因为施特略夫叙述往事时就有点文绉绉的(众所周知,一个人一旦情绪激动,就喜欢用夸张的文学语言表达感情)—施特略夫竭力要表达的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知怎样才能用普通的语言加以表达。他就像一个神秘主义者试图在表述一种无法形容的现象。但他的表述叫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人们动辄便高谈阔论“美”,其实对这个词并不理解;鉴于这个词使用得太滥,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力量;无数微物都冠于“美”的称号,于是“美”便失去了庄重的味道;人们不管是说到一件衣服、一只狗,抑或一篇布道词,都爱用“美”来形容,可是遇到真正的“美”却会认不出来;他们用虚假的夸张装潢自己毫无价值的观点,结果导致自己的感受力变得迟钝,正如一个假内行虚言他对某种事物有时会感受到其精神力量,他的鉴别力由于滥用,从而**然无存;施特略夫则不然,这个在生活中老是遭人耻笑的丑角,对“美”却有着热烈的爱和透彻的理解(他的爱诚恳、真挚,一如他的灵魂那般诚恳、真挚)—“美”对他而言,就像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他见之便心生敬畏。
“你见到斯特里克兰,对他说什么来着?”
“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到荷兰去。”
我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望着施特略夫。
“我们俩都爱布兰琪。我父母家尽有他住的地方。我觉得叫他跟穷苦、淳朴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对他的灵魂大有裨益—他也许能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
“他说什么?”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觉得我非常蠢。他说他另有打算,不便奉陪。”
我真希望斯特里克兰拒绝时能委婉一些,不要让人下不了台。
“他把他画布兰琪的那幅画送给我了。”
我不明白斯特里克兰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你那些东西怎么处置了?”末了我问道。
“我找了一个收旧货的犹太人,他把东西都拿走了,给了我一大笔钱。我的画是要带回家乡的,因为除了它们以及一箱子衣服和几本书,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一无所有了。”
“我很高兴你回老家去。”我说。
我觉得他回家乡就有望将过去完全抛在脑后,希望他现在似乎无法忍受的悲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淡忘就是一种慈悲,有助于他重振信心,再度挑起生活的担子。他还很年轻,几年后回首这段悲惨的人生遭遇,难免会有几分忧伤,而忧伤中也会掺有些许愉悦。或迟或早,他都会在荷兰缔结良缘,娶一个淳朴的女子,我坚信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想到他这辈子还会画出海量的拙劣画作,我便哑然失笑。
次日,我送他登上了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旅程。
[76] 《米洛斯的维纳斯》创作于公元前2世纪末,1820年发现于爱琴海的米洛岛,后为卢浮宫所收藏。这尊维纳斯女神像失去了双臂,但保留了完整的头部和面容,使我们能一睹女神秀美的风采。
[77] 该雕像是古罗马对古希腊维纳斯女神雕像的仿制品,因长期收藏在罗马麦迪琪宫而得名。
[78] 荷兰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与荷兰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同时又拥有高等学府和研究所,故也被称为知识之城。代尔夫特以蓝陶闻名天下,此陶器堪称荷兰国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