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饭后她躺下小睡,正在打盹,却被一阵敲门声吓了一跳。
“谁呀?”她恼火地喊了一声。
这种时候她不习惯被人打扰。
“是我。”
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赶紧坐了起来。
“进来吧。”
“把你吵醒了?”他进门后问。
“实话说的确如此。”她语气平淡地回答—两天来她一直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你来隔壁房间吧,我想跟你谈谈。”
她的心猛地一跳,撞在了胸口上。
“我穿上晨衣就去。”
他离开了。她赤脚穿上拖鞋,裹上一件和服式晨衣,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见自己脸色极为苍白,便往脸上涂了一些胭脂。她来到隔壁的房间,站在门口定了定神,为这次面谈鼓起勇气,然后神情坚毅地走了进去。
“你怎么这时候离开实验室回家来了?这可是不常见的。”她说。
“坐下说话好吗?”
他说话时没有看她,口气十分严肃。她倒是乐于从命,因为她两腿发抖,有点儿站不稳了。坐下后,由于心情忐忑,无法再用那种打趣的语气说话,她索性不再吱声。他也坐了下来,点着了一根烟,眼睛不安地看着四周,似乎有话却难以开口。
突然,他转过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他一直躲着不看她,现在的这一直视吓了她一跳,使得她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你听说过湄潭府[15]吗?”他说道,“近来报纸上对它有过不少报道。”
她惊讶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是不是那个发生霍乱的地方?阿巴思诺特先生昨晚谈起过。”
“那儿发生了霍乱疫情,恐怕是多年来最严重的疫情。那儿原本有个传教士医生,三天前得霍乱死了。现在那里还有一座法国人的女子修道院,当然也有个海关职员,其他人都已经撤离了。”
他的眼睛仍紧紧盯着她,让她的目光躲也无法躲。她想读懂他的表情,但因为紧张却力所不及,只觉得他的表情很古怪、很警觉。他怎么能如此淡定,甚至连眼睛都不眨呢?!
“那些法国修女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已经把孤儿院变成了一所医院。但人们像苍蝇一样大批死掉。我已经提出申请,要去负责那儿的事务。”
“你?”
她吓了一大跳,但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他一走,自己就自由了,可以毫无阻碍地跟查理幽会了。然而,这一念头叫她感到吃惊,不由羞红了脸。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盯着她看呢?她尴尬地扭过了头去。
“有这个必要吗?”她支吾道。
“那地方连一个外国医生也没有。”
“但你不是医生,你是个细菌学家。”
“我是医学博士,你知道,在从事细菌研究之前我曾在一家医院做过大量诊疗工作。其实,就因为我是细菌学家,这次去那儿对我更有利—这对我的研究而言,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说话时,语气有点儿玩世不恭。她瞥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的眼里还闪动着一丝嘲弄,她实在猜不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可是,去那儿会不会很危险呢?”
“非常危险。”
他笑了笑,笑容里含着讥讽、嘲弄。她手托香腮,心想:这是自杀,是不折不扣的自杀!太可怕了!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简直太残酷了!就算她不爱他,也不忍心看着他为了她的缘故去寻死。想到这里,她不禁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他声音冰冷地问。
“你没有非去不可的责任吧,是不是?”
“没有。我完全是出于自愿。”
“请不要去,沃尔特。要是有个闪失,那可就太糟糕了。万一你死了呢?”
虽然他仍是一脸冷漠,但眼睛里再次掠过了一丝笑意。他没有回答。
“那地方在哪儿?”她过了一会儿问道。
“湄潭府?在长江的一条支流上[16]。咱们乘船从长江的水路过去,然后再坐滑竿[17]。”
“咱们?”
“就是你和我呀。”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而他则用他的那双黑眼睛紧紧盯着她,眼里的笑意已经蔓延到了嘴角。
“你希望我也去?”
“我以为你会愿意的。”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一阵战栗传遍了全身。
“只是那儿显然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传教士几个星期之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亚洲石油公司的代理和他妻子也来这儿了。我在一次茶会上见过他妻子,记得她说他们是因为霍乱才离开了那里。”
“那儿还有五个法国修女呢。”
她惊慌失色,支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要我去那儿简直是疯了。你知道我的体质有多么差。海沃德医生说香港天气太热,还建议我出去避暑呢,我又怎么能受得了那儿的炎热呢?再说还有霍乱,想一想就能把我的魂吓掉。那是找死!说什么我也不能去,不然非死不可。”
他一声不响。她绝望地看着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他脸色惨白,如死灰一般,叫她倏然心头一惊—她看出那是一种仇恨的表情。莫非他想让她死掉?心里有了这一可怕的想法,她便说道:“这太荒谬了。你要是觉得你应该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别想让我也去。我讨厌疾病,更何况那是霍乱—传染病!我不想充好汉,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我没那份胆量。我要待在这儿,到时候就去日本度假。”
“我还以为你能和我同甘苦、共患难,一定会愿意陪我一起去呢。”
他话中带刺,显然在嘲笑她。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真有点儿不明白他的心思了,不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还是只想吓唬吓唬她。
“我觉得要是拒绝去一个既跟我无关、也用不上我帮忙的危险之地,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我。”
“你可以帮很大的忙,可以鼓励我、安慰我嘛。”
她脸色愈发苍白了,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理解这话并不需要超凡的智力。”
“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沃尔特。让我去那鬼地方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我也不去了。我马上就撤回申请。”
[15] 即现在的湄潭县,隶属于贵州省遵义市,位于贵州省北部。
[16] 指的是乌江。
[17] 滑竿是中国西南各地山区特有的一种供人乘坐的传统交通工具。即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的躺椅或用绳索结成的坐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