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下一项任务是去采访法国西南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Alsace-Lorraine),一些位于危险地区的居民都已经被转移到了这里。采访结束后,我返回了巴黎,我来到情报局,告诉他们说,要是让我写的是关于德国宣传攻势的文章,那我现在手里的材料已经足够了。但是这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所以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了。他们有些漫不经心,对我说,是啊,他们也知道那个地方的情况一团糟,确实他们办的事儿一点也不光彩。那些可怜的人们被告知,要在两个小时内火速离开自己的住处,只需拿一些随身物品,然后他们被塞进了牛车里,花了三天的时间,有些人不止三天,不管白天多热,晚上多冷,昼夜兼程。到了普瓦捷(Poitiers)和昂古莱姆(Angouleme)之后,他们就被随意安置在了当地的农村,有些人由于一路颠簸,病得很重,死在路上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离开自己的房屋之前,他们被告知,只要锁上大门就好,随后会有部队来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绝对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安然无恙。但是,几个星期后,他们惊愕地发现,自己房中的财产早已经被那些士兵洗劫一空了。其中有一个小镇的镇长必须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办事,他告诉我说,办公室里什么都没有了。他本来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现在里面早已空空****,这些书数量不少,要想都运走,没有车辆是不可能办到的,所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军官们也参与了抢劫。他家里的所有银器、亚麻布做的各种衣服和其他用品全都不见了,连墙上的画都被人拿刀从画框里割下来带走了。知道这些后,所有的难民都愤怒了,很多人都想回去保卫自己家里仅存的东西,但是法国当局不想让这些人看到自己家里的惨状,所以不许他们回家。
他们的住宿情况很差,富有的地主和资本家拒绝为他们提供住宿,而刚刚来到这里的各个城镇的镇长或者市长们也不愿意征用这些吝啬鬼的房屋,因为怕在下一次选举中会失去他们的选票。卡米耶·肖当(Camille Chautemps)全权负责难民的生活,他看起来很忙,实际上也是太胆小,或者说就是太冷漠,所以他没有采取强硬措施来保证难民们的基本权利。他们被安置在破破烂烂的茅草屋里。我敢说,你们家的猪圈都比这个强。有些屋子房顶漏水,有些人被安排在马棚、牛棚或者羊圈里,还有的被安排在废弃多年的工厂或农场中。难民们被迫整天挤在一起,有时候两三家同住一间屋子,没有基本的卫生设施,也没有水,离这里最近的水井在三百码(大约270米)之外。另外,也没有地方做饭,除非你知道怎么用土方制作一个最原始的炉灶。他们还必须忍受严寒,因为他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都非常慌乱,只穿着夏天的衣服。他们的鞋子也早已穿烂了,只能穿用毛毡制作的拖鞋,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走。还有,他们买不到木头,所以没办法去修补漏雨的房子,当然也不能做床,于是只能睡在冰凉梆硬的地板上。为什么买不到木头呢?原来,黑心的木材商人预料到战争爆发会让木材价格暴涨,于是各个囤积居奇,哪管他们这些难民的死活。所以,他们只要有一个垫子就谢天谢地了,我看到很多人只能睡在杂草上。
所有这些都充分证明了法国当局的愚蠢无能,无视民众疾苦,极端自私。这些政府部门完全缺乏基本的政治常识,阿尔萨斯-洛林的民众对政府失望至极,他们的利益被完全忽视,他们遭受的苦难并非完全不能避免。我听到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要是法国人一直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情愿去投靠德国。”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一再告诫自己,一切都要实事求是,不能虚构任何情节,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事实很有可能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谣言,我本应只写这些难民本身的勇气与善良,其他的一概不提。对于他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我尽量轻描淡写,而把重点放在他们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生活条件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让自己的临时住所尽量整洁、舒适、有序。他们在临时搭建的炉灶上也可以做出可口的饭菜。而且,这里的人们对待彼此都十分友好,在难以忍受的生活境遇下创造出了难得的温情。在参观访问的过程中,我经常被这些人的顽强、勤劳、诚实和幽默所打动。
在我去参观难民的过程中,有两件小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天,我开了一天的车到处跑来跑去,到了晚上,有人带我去森林深处的一座大庄园里用餐。这座庄园以及周围的森林都属于一位法国男爵。这位男爵有一个听起来很响亮的加斯科涅地区(Gascon)非常典型的名字。他的妻子是美国人,他们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都不太爱说话,他们为孩子们找了一位英国家庭教师,这位教师同样少言寡语。餐厅的墙上挂着这位男爵祖先的画像。这个地方远离城镇,他们也很少去巴黎。男爵整天忙着照管这片森林,而他妻子整天忙于参加一些慈善活动。这里的场景——茂密树林中的一处古老庄园,还有四条通往各处的宽阔马路——正好与巴尔扎克某些小说中的场景吻合。夫妻两人很少与外界接触,平常只能见到附近的农民和林场工人,虽然日子看起来也算生机勃勃,但不管怎么说,总显得有些与世隔绝。男爵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和蔼友善,诚实正直,他曾在一战中负过伤,现在还没有应征入伍,但他认为这是早晚的事。于是我问他,要是他走了,这片树林由谁来照料。
“噢,我可以很放心地交给妻子,她对森林的了解不比我少。”
他妻子个子不高,体态丰满,五官精致,顶多四十岁。她来自美国中西部的某个州,但是现在她的衣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与法国人已经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我不禁惊叹:一位美国女士竟然能够如此入乡随俗,在异国他乡生活得这样如鱼得水。在客厅的桌子上有几张《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很显然是这位女士的日常读物,而且周围还有不少各类图书。从谈吐来看,俩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我总觉得那几张报纸并没有引起她的思乡之情。夫妻二人过得很惬意,对孩子也十分满意,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田园风光,就像一个童话故事,既有活泼有趣的一面,又有一种略带忧伤的优雅。
我不知道这一家人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德军入侵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影响,他们依然舒适惬意地住在那座庄园里,周围被无限延伸的森林环抱;也许,这座庄园已经被野蛮的德军士兵占据,他们肆无忌惮地砍伐周围的树木,而这些树木是夫妻二人费了很大心血才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其中倾注了他们太多的感情。当我们开车离开时,满满的月光倾泻下来,在月光照耀下,穿过树林的大路变成了雪白色,被车灯吓到的小动物仓皇地跑到阴影中去。恍惚间,我仿佛刚刚从睡美人的城堡中走出来。
第二段经历则显得有些古怪离奇。这次,有一位女士开车带我在法国四处游走。她当时正在这里从事慈善活动,帮助改善那些难民的生活状况。在那段时间,有不少来自英美的女士在从事类似的活动。有一天傍晚时分,我跟她说我得找个旅馆住下来。
“不用着急,这附近我有一位远房兄弟,他们会很高兴为您提供住宿。他们都是特别朴实的乡下人,待人特别热情,做的饭菜您也肯定爱吃。”
“那太好了。”
她没有提那位亲戚的名字,我也没有问,从她的谈话里我大约听出,他们的生活过得很一般。夜幕降临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镇上,停在一所房子前,在夜幕下,这所房子看起来倒是富丽堂皇,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接待我们的是一位男士,他又矮又胖,黑红脸膛,长相一般。他穿着颇不合体的黑色服装,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个体老板。他带我走进了一个房间,里面很温暖,装潢也让人感觉颇为舒适。我还看到里面竟然有一个浴室,便有些喜出望外。他对我说,晚餐在七点半开始。我冲了一个澡,之后便躺在**睡着了。到了七点半,我走下楼梯,摸索着来到客厅。那里用木头生了一堆火,主人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他递给我一杯雪利酒,我舒舒服服地坐进一张大扶手椅里面。
“你有没有在房间里发现一瓶白兰地?”他忽然问我。
“抱歉,我没注意。”我回答说。
“我在家里的每个卧室里都放了一瓶白兰地,就连孩子的房间里也有,他们从来不会碰这酒,我就是想问问还有没有。”
我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随后,白天为我开车的女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皮肤有些黝黑的瘦高个子女士,她跟我介绍说,这是主人的妹妹,但是很遗憾,我没有记住人家的名字。然后他们开始闲谈,从谈话中我了解到:这家的主人还是单身,而他妹妹带着两个女儿和他在一起生活,因为她丈夫已经应征入伍了。然后我们开始吃饭,发现已经有两个小女孩儿在等我们了,有一位家庭教师一脸严肃地陪着她们。负责斟酒布菜的是一位老管家和一位女仆。这家的主人说:
“今天,我已经为您打开了最后一瓶红酒,金玫瑰庄园(Chateau Larose)1874。”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红酒,所以很是期待。酒的味道确实不错,我想,作为那位女士的穷亲戚,这家主人过得也还算不错。食品也一样可口,纯正的法国乡村风味,菜量很大,风味浓郁,鲜美多汁,只是稍微有点儿口重。有一道菜味道实在太好了,我忍不住夸了几句。
主人回应说:“我很高兴您能喜欢这里的饭菜,这里的所有食品中都添加了一些白兰地。”
又提到了白兰地,这让我又一次感觉到奇怪。用餐完毕,我们开始喝咖啡。管家拿来几个大杯子,还有一大瓶白兰地。刚才我已经喝了不少红酒,于是心里想:在别人家做客,真是不该喝这么多。于是,当他们问我要不要来点儿白兰地时,我婉言谢绝了。
“怎么回事?”这家主人高声叫起来,身子往后一仰,“来玛迭利(Martell)家做客竟然不尝尝我们的白兰地!”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家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白兰地生产商玛迭利家族。
他接着说:“您不用介意,这种白兰地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这是我们留给自己享用的。”
知道真相后,我就没必要再假装拘束了。下半夜过得很快,他给我讲述了玛迭利诞生的浪漫故事以及酒厂两个世纪以来的历史。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他还邀请我一定要在战争结束后来做客。
这种奇异的故事,我想每一位读者大概都想经历一次吧。生活总会给我们一些惊喜,就像某天我们在大街上走着,忽然看到一群人在翘首期盼的样子,你走过去一问,原来是某位明星一会儿会在这里亮相。也许你本来对这个明星并不是很感冒,遇到他或者不遇到他对你的生活并没什么影响,这就像是大年三十捉住一只兔子,有它也是过年,没它也是过年。但这时,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你依然会停下来驻足观望,等明星来的时候,你也会跟着一起激动。事后的几天里,你也一定感觉这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最有趣的事,如果你知道身边的某某某特别喜欢这位明星,那就最好不过了,你可以将自己的好运气告诉他,让他对你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