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观众走进后台会带来很多风险,他们很快就会看透你所精心设计的幻想世界是多么的虚无缥缈,他们会对你很生气,因为他们喜欢的就是这样一种幻像;他们不明白的是,你所感兴趣的就是自己创造幻像的方式。安东尼·特罗劳普(Anthony Trollope)的作品已经有三十年没有人读了,原因就是他过于坦诚,他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自己会在每天某个固定的时间段来进行写作,而且在写作的过程中会不断考虑如何能从读者手中赚取更多的钱。
对于我来说,人生之旅已经走了一多半,过度隐瞒事实也让我感觉不舒服,我想把真实的自己呈现给读者,要是有哪位读者对我十分崇拜,这会让我感觉十分不自然。如果你喜欢我,那最好就多了解我一些,认清我的本质;如果你不喜欢我,了解我对你来说不啻是一种痛苦,那还不如趁早走开。
我没有多少特殊的天赋,相比较起来我还算是有头脑,再退一步讲,与其说我有头脑不如说我更有个性。很多年前,我对一位评论家说过类似的话,这位评论家大名鼎鼎,魅力无穷,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倾向于避免在大众面前过多地谈论自己。那时我在孟迪迪尔(Montdidier),是一战开始后不久,我们正在去往佩罗纳(Peronne)的路上,当时我们在一起吃午餐。那几天,我们刚刚完成了一项繁重的任务,能够在用餐时闲聊几句,算是很不错的休息方式,而且当天我的胃口出奇的好,因此觉得每样菜都特别可口。那天我喝了点儿酒,脸上已经开始泛红,而且我还从市场上的一座雕像发现了这里原来是帕尔芒杰(Parmentier)的出生地,就是他把土豆引入了法国,这一发现也让我很欣喜。不管怎么说吧,我们当时喝了酒,然后又开始喝咖啡,算是在悠闲地消磨时光,于是我突发奇想,对自己的才能做了这样一番尖锐而坦诚的分析。几年之后,我在一份知名报纸的访谈专栏中竟然读到了自己说过的这些话,而且基本上一字未改。这让我感觉很窘迫,而且也有些恼火,因为尽管他对我说的话改动不多,但毕竟是别人转述的,这毕竟和自己写出来是两码事。尽管这位评论家在文章中一再声明这是我亲口告诉他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多少有些对他咬牙切齿。但最后思来想去,我还是责骂了自己一番,那位评论家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很机敏,在我看来这也非常自然,而且他说的也都是事实。这位评论家在文学圈子里很有影响力,他的这篇文章被人多次转载,我也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一次,我忽然间打开心扉告诉读者我认为自己的才华确实出众,有些人会想,除非作家自己这样说,不然的话评论家自己根本发现不了这一事实。但自此之后,这样的形容词就开始频繁地用在我身上,这么多人关心艺术,而且把才华这个词如此滥用,在我看来还是非常奇怪的。
有人告诉我说,所有的歌手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天生就善于歌唱,而一种则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对于后者来说,必须得承认,他们取得成功的大部分原因就是严格的训练。如果他们具有一定的音乐品位,也有一些音乐才能,就可以用训练弥补嗓音方面的不足,给人们带来莫大的享受,特别是对于一些内行来说。但是,这样的嗓音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天生的歌唱家那样让你感到痴狂,那清澈如银铃一般的歌声会给人带来如痴如醉的享受。也许那些天生的歌手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他们没有任何演唱策略,也不具备声乐知识,他们的演唱方式与经典的演唱方式有很大出入,但是他们的声音中就是有一种魔力能够牢牢地把你抓住。你会原谅他在演唱时的那种自由状态以及一些相对粗俗的表现方式,他有时表现情感时那样的直白,那样的肉麻,但是,那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就是能够吸引住你的耳朵。
我是一名训练出来的作家,但是如果我认为我在写作中所取得的成就是我刻意设计的结果,那么这里难免会有虚荣的成分。我去参加各种课程都是由于一些非常简单的目标驱动,只是回过头来看时,我才下意识地发现自己是在朝某个方向努力,这个目标就是:发展自己的写作风格,以弥补我在天赋方面的某些不足。我头脑清醒,逻辑性也很强,但是有时会缺乏一些敏感度。很久以前,我希望自己的头脑可以更好一些。我曾经对自己非常生气,因为我无法做到我所期望的那么好。我就像是一位数学家,只会做加减乘除,尽管我也尝试着进行一些复杂运算,而且为此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在内心深处,我明白:我完全没有这种才能。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去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能力。我觉得,我的头脑相当不错,可以让我在自己选择的任何职业中取得成功。有些人除了自己的专业外在其他方面完全无知,简直可以说就是个白痴。我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是在法律、医学还是政治上,一个清晰的头脑以及对于人性的洞察力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还有一个优势:我从来都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故事,我的脑子里时刻都装满了各种类型的故事。问题是,我找不到时间去把它们一个一个写出来。我经常听到有些作家抱怨,他们想写东西,但是却找不到东西去写。我记得有一位著名作家告诉我,他有时候会去读一些书,这些书会把一些名著的情节统统放进去,于是,通过读这样的书,他就可以找到可以去发挥的主题。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落入过这样的困境之中。我们都知道,斯威夫特(Swift)曾经声称,他可以就任何主题写出好文章来。有一次,有人向他提出挑战,让他就一把扫帚写出一篇文章来,他欣然迎战,结果写出了一篇超级赞的文章。我敢说,我有这样的自信,我只要和任何一个人待在一起够一个小时,我就可以以他为原型写出一篇可读性很强的文章。脑子里有故事是一种非常棒的感觉,不管你的情绪如何,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或者在一两周之内,你都可以让这个故事在你脑中盘旋。幻想是有创造力的想象之基石,这就是艺术家的一个优势,他并不需要逃离现实,而是充分利用现实中的各种题材。他的幻想是有目的的,这会让他感到非常快乐,当然是与那些幸福感较低的人相比,而且这使他有了一种自由的保障。这样你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不愿牺牲这种写故事的快乐而去做那些无聊或者不需要什么想象力的工作。
我可以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故事,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这个世界上有着各色各样的人等你去描绘,但我的致命弱点是缺乏想象力,我可以把真实生活中的人放到一些合适的场景中,创造出或悲或喜的故事,故事的基调完全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其实也可以这样说,正是他们本身的性格决定了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在他们身上。我所缺乏的是那种漫无边际远远超越现实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作家会给自己插上硕大无比的想象的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而我的想法从来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度,我总是在犹豫一件事有没有可能这样发生,如果没有这种可能,我就会弃而不用。打个比方说,那些靠想象为生的作家所画的通常是宗教或者神话题材的湿壁画,而我只能在普通的画板甚至黑板上画出一座建筑物的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