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的时候,文学批评家说我的写作技法过于粗糙;三十岁的时候,他们说我过于轻浮;四十岁的时候,他们说我讽刺意味太强;五十岁的时候,他们开始承认我的写作能力;现在我六十岁了,他们又说我过于肤浅。我走的是一条自己规划的路线,一直在用作品去把自己喜欢的文学类型全部尝试一遍。我觉得,一个作家还是应该读一点儿文学评论,完全不去读是非常不明智的,你要不断地磨练自己,不会被他们捧杀,也不会被他们骂杀,这对你的写作生涯大有好处。当然,如果有人说你是天才,把你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你可以耸一耸肩,一笑而过,保证绝对不会抽风,这要做起来似乎不是太难;可是,如果有人骂你是个笨蛋,你要再想一笑而过,那就需要极高的修养了。

我对文学批评史大致有所了解,整体看下来,有一点我可以确信:很多当代评论全是胡扯。如果你想做个研究,讨论一下一位作家应该在多大程度上重视对于自己作品的评论,而在多大程度上应该对它置之不理,这将是一个很不错的选题,你要是能把这些搞清楚了,那将是你研究能力的最好证明。由于各位评论家的意见大相径庭,所以作家很难对自己在写作中的优缺点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在英国,评论家一般瞧不起小说,这是一种自然趋势,如果一位不怎么出名的政客写了一本自传,或者有人为名噪一时的交际花写了一本传记,这些都可以引起评论界的高度关注;而你就算写了好几本小说,也只会有少数几位评论者会打包把你这些作品写上几句评语,而且还要看这些东西合不合他们的胃口,值不值得他们花费时间。事实很清楚:英国人只对能够传递信息的作品感兴趣,对那些所谓艺术作品的关注度就要相形见绌了。这就很难使小说家们能够从评论中获得启发,以有利于自己的进一步发展。

很遗憾,在本世纪,英国文学界没有一位可以和圣伯夫(Sainte-Beuve)、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或者布吕纳第耶(Brunetiere)同等水平的评论家。当然现在的评论家也确实不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当代文学上,如果我们根据刚才提到的三位来进行判断的话,假如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现代文学上,那么也不会对当代的作家产生直接的影响。我们都知道圣伯夫一直渴望成功,却从未得到过,因此心怀嫉恨,对他的同时代人评价并不公允。阿诺德在评论同时期的法国作家时判断标准有很大的偏差,我觉得他如果来评论同时期的英国作家,情况也不会好多少。布吕纳第耶对作家完全没有宽容之心,他用一些严苛而又一成不变的规则来评判作家作品,他无法看到那些心中怀着远大目标的作家身上的长处,他对此完全不予同情。他的性格异常强硬,这能够给他一种影响力,但是他的才能却与此不相称。不管怎么说,作家总是能够从一直关注文学的评论家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就算他们憎恨评论家,他们也会出于反抗的意识为自己的写作目的详加阐释。评论家会激起作家心中的兴奋点,让他们在写东西的时候更加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作品。

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他似乎想要说明我们不可能做出公正的评判,但实际上他所说的只能表明苏格拉底的批评方式有时会显得过分。有一种批评显而易见非常无用,这指的是,一位评论家为了补偿自己在年轻时所遭受的屈辱,于是也会用类似的方式来羞辱年轻人。这样,写评论成了他找回自尊的一种方式。这就像是校园暴力所造成的恶性循环。刚刚入学时你会被高年级的同学欺负,忍辱负重之下,一旦你变成了高年级学生,就会迫不及待地欺负这时刚入学的新生。这类评论家也是一样,他们在乎的不是作品的真实水平,而是批评他人给自己带来的心理安慰。

在现在的文艺圈里,我们急需有一位有权威的评论家,因为现在的文艺界乱象丛生。我们会看到,作曲家在讲故事,画家在进行哲学思辨,而小说家则一味地进行说教,诗人写出来的越来越不像诗,而散文作家却一门心思地想着如果取得诗的韵律和节奏。这时候急需有人站出来,重新界定这几种艺术形式,警告那些误入歧途的艺术家们:如果他们再这样胡乱尝试,最终只会越来越迷茫。当然,我们不能期望过高,很难有人在这几项艺术种类中都具有同样的能力,只要人们有需求,就会有人来满足他们。我坚信,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位评论家站出来坐上曾经圣伯夫和阿诺德占据的位置。他们可做的事情很多。

我最近读过几本书,书中有人提出应该创立一门严谨的学科,专门用来研究文艺批评和文艺评论,他们言之凿凿,但却没能使我信服。依照我的想法,文艺评论是一种个人行为,而且文艺评论家最好能够有高尚的人格,他不要把自己的行为看作是创造性的,因为这样做很危险,他的主要工作是去引导,去鼓励,去指出新的创作方向。如果他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创造性的,那么他脑子里所想的就会是去创作(这是人类活动中最为激**人心的一种),从而忘记了自己原有的职责。我这样说的意思不是不允许他们去搞创作,他们可以去写剧本,写小说或者写诗歌,因为不拿起笔来写点儿什么,他们也不会知道创作是一个怎样的过程。但是他绝对不要以此作为主业,那样就会妨碍他成为伟大的评论家。现在的文艺评论就是这种情况,那些评论文章读起来要么言之无物,要么过于偏激有失公允,这都是因为写作者不是专职的评论家,而是专职作家所创造出的副产品。他们必须把进行文艺评论看成是最值得做的事。伟大的评论家,不仅要有渊博的学识还要有悲悯之心,他们不能总是超然物外,对一切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嫉妒,而是应该有包容之心,看到富有创新性的作品就会欣喜若狂,忍不住要拿出来跟人分享。他不仅应该是心理学家,也应该是生理学家,他必须明了文学的各个要素如何作用于人的身心,他还必须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从哲学中他可以学到如何保持内心宁静,评断公允,以及世界一切之变化无常。而且他也不能只是了解本国的文学状况,他要对别国的文学了如指掌,对本国的古代文学也有很深的造诣,这样他才能清楚地看到文学发展的大趋势,从而对本国人提出有益的指导。他必须重视传统,因为一个国家的文化传统蕴含了这个民族的独特个性,同时他应该尽力促进本国文学朝着一个方向自然发展。传统的作用应该是一位导游,而不应该是监狱长,它的作用是引导,而不是约束。作为一名优秀的评论家,他必须充满耐心,意志坚定且富于**。他在读每一本书的时候都像是经历一次新鲜刺激的冒险,他对作品进行判断的依据是他那渊博的学识和自己的人格力量。实际上,伟大的评论家首先就应该是一位伟大之人,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意识到,自己的作品虽然意义重大但却没有永恒的价值,只是在一时一地对具体情境产生实际影响。他的最终目的是影响当时的文艺界,新的一代人会慢慢崛起,他们会有新的需求,走出一条新的道路,这时他会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评判能力,于是便可以心甘情愿地看着自己写过的文章被扔进垃圾箱。

如果他真的认为文学是人类重要的精神食粮,他就会无悔自己这样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