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的产物,一部毛泽东诗词,不仅堪称艺术珍品,不仅是毛泽东诗词艺术不断发展的原始纪录,也是一部记载半个多世纪中国革命历程的瑰丽史诗,是毛泽东的思想不断升华的一个历史侧面的映照。那醇郁的时代气息和满含战斗**的诗章中,蕴藏着深刻的革命哲理和政治哲理。可以说,毛泽东的诗同时又是一部哲理诗。毛泽东藉诗词艺术表露思想的才能是如此之高超,以致寥寥几句便可告诉你一个深刻的道理。或者,你从他那优美的诗句中可以窥知他探求社会人生哲理的心路历程。你想要了解“新民学会”时期的青年毛泽东的抱负吗?《七言·送纵宇一郎东行》可以给你一把入门的钥匙;你想要了解毛泽东那一代共产党人、那一代职业革命家离乡背井、奔走四方之所求何在吗?《沁园春·长沙》会给你启迪;你想要了解以中国工农红军为砥柱的中国土地革命战争的起源吗?读读《西江月·秋收起义》你就会领略到其中的道理;你想要了解毛泽东的战争观吗?最好还是先去吟诵和品味《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你想要了解毛泽东对人民的敌人或社会公敌的态度吗?浏览一遍《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也就一目了然;你想要了解毛泽东对帝国主义或外国侵略势力的态度及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憧憬吗?最好是去细析《念奴娇·昆仑》;你想要了解毛泽东的社会历史观吗?那就从头至尾背熟《贺新郎·读史》。毛泽东的众多诗词犹如一扇扇向你开着的通往他心灵深处的窗户,只要注意,就不难发现他内心的奥秘。有言道,诗如其人。从这众多的诗词中,确实可以看到毛泽东那卓尔不群的精神品格和独立特行的个性。
由于毛泽东诗词中的政治意识异常强烈,所以,如果要对毛泽东从事诗词创作活动和作品本身作分期研究的话,可以从毛泽东投身中国社会政治活动、革命活动的几个大的转折时期来作相应划分。当然,也可以按作者的自然年龄段即不同年龄期的作品来作相应划分。这两种划分基本上是重合的,即可以把毛泽东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诗词创作活动大体划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中期,后期。前期主要指作者在长沙求学的时期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的时期;中期包括作者投身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和革命胜利后的社会主义改造及建设的时期;后期则包括十年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和“**”时期。
前期(1915-1921年),是作者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求学期间进行社会活动、毕业后从事革命活动的时期。当时他还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这一时期作者留下来的作品共有5首:《五古·挽易昌陶》、《归国谣·今宵月》、《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祭母文》、《虞美人·枕上》。从这5首诗作中可以看到青年毛泽东精神生活的一个侧面。作为热血青年,这位未来的伟人此时比他人更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道德责任感,这种敦厚的情感通过作品较细腻的刻画而表露出来。同学易昌陶病死,他以满腔的且悲且惜且愤之情赋挽诗。新民学会会员纵宇一郎将东渡日本求学,他为之励志,赠诗以壮其行。慈母不幸逝世,他伤痛欲绝,遂写祭辞以纪心孝。而赠杨开慧一词则表明,为恋爱求婚,他也同样陷入了情网的困顿。
从思想倾向上看,毛泽东此时已站在反对帝国主义的爱国主义立场上,已具有强烈的反封建主义的民主主义思想意识,并已觉悟到自己负有振兴中华、挽祖国于危亡的天责。“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挽易昌陶》),这些直抒报国志向的诗句,充分表达了他对日俄等帝国主义国家宰割中国的敌忾和鲜明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立场。“吾母高风,首推博爱”,“恨偏所在,三纲之末。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祭母文》),在这里可以看到毛泽东从母亲受封建伦理纲常的压迫中,体验到必须进行反封建主义的政治革命,使妇女获得解放,以取得平等社会地位的奋争精神。“致于所恨,必补遗缺”,毛泽东为实现这一志向终身不渝地奋斗着。在《送纵宇一郎东行》诗中,则可看到新民学会时期的毛泽东是一个果欲改造中国的心存鲲鹏之志的青年,表明他当时为他日一展鸿图而十分注重自身修养、求学储能的情怀。“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这些句子特别揭示他由于深受中国古文化熏陶而养成鄙视碌碌诸公的气度,有着斯人继大任、舍我其谁的勃勃雄心。从哲学上看,毛泽东此时还未完成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彻底转变。“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表明毛泽东此时还是一个唯我论者。 “名世于今五百年”,则可看到孟子的唯心论在他身上的印痕。至于《祭母文》中所显露出来的心物二元观念或受传统神灵观念影响的形迹,就更明显了,如“躯壳虽隳,灵则万古”。总的说来,这5首诗词提供了一个处于社会巨变时期忧国忧民、追求自身进步的青年学子的形象,一个传统伦理观念地基动摇时期因敬爱母亲、未能报恩而负疚的孝子形象,一个在旧时婚姻陋俗尤盛时期追求诚贞爱情陷于情网而自感困顿的青年男子形象。
中期(1922-1956年),这一时期时间跨度30余年,它包括作者接受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观念后,投身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依次经历的各个阶段:建党和大革命、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前后及建国初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等阶段。这期间作者留有大量诗词作品,已经发表的有40首。在这些诗作中,写与友人惜别,抒发革命豪怀以示志在革命,或对革命前途和革命形势表示忧虑的3首。革命战争题材的最多,共28首。在革命战争时期寄情山水以抒怀的,或与战争题材有间接联系的7首。歌颂新生的社会制度和新中国建设的2首。
建党和大革命时期留下的3首词,是作者无形中自我塑造了一尊职业革命家的雕象:作者与革命共生存,抱负恢宏。读罢《贺新郎·别友》,令人宛如置身残月西流、横塘寒气、东门霜重的肃杀境地,那里,作者与心爱的女友依依惜别。女友掩面而泣,他不忍挥手离去。而作者之所以决然“挥手从兹去”,奔走他方,暂于男女之情不顾,为的是掀起“扫寰宇”的“台风”,使全部现存社会“似昆仑崩绝壁”。词的最后一行短短六字构成这样一幅画面:在某一天,日暖风清,比翼鸟展翅翱翔——那是一对革命伴侣的化身。《沁园春·长沙》向人展示的,是一个独立在红山碧江的壮美秋色中伟岸男子形象,他从内心深处发出与世争雄的呐喊: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誓与社会恶势力——封建军阀努力宣战。《菩萨蛮·黄鹤楼》则表露了作者为当时形势忧心如焚,使人几乎可触摸到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流,领受一种苍凉的心感。这一时期的3首词都可堪称佳作,风格各具,用字也十分讲究,富有感染力,艺术上较前几首有不小的进步。
革命战争时期(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写下的28首诗词,是作者揭竿而起,首创红军,并展开数十载艰苦卓绝的武装斗争、与国内外敌人勇猛奋战的珍贵历史纪录,它以诗的形式记录下了作者从开创井冈山道路,到挥师攻克蒋家王朝盘踞地南京、夺取全国政权的光辉军事历程。且看:
发动组织湘赣农、工、领导秋收起义(《西江月·秋收起义》)——率工农革命军奔向井冈山,并以井冈山为革命根据地开创工农武装割据、实行土地革命的时代(《西江月·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军途中布告四方(《四言·布告四方》)——乘新军阀蒋系同桂系混战之机,在闽西开辟了大片革命根据地(《清平乐·蒋桂战争》、《采桑子·重阳》)——从闽西向赣南进军(《如梦令·元旦》、《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率红军东西征战,从福建汀州进逼江西南昌,又直抵湖南长沙(《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指挥反第一次大“围剿”取得辉煌胜利,使红军军威大震(《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指挥反第二次大“围剿”再次取得巨大胜利,红军自西向东横扫七百里,使敌闻风丧胆(《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遭受执行左倾冒险主义路线的负责人排斥后,在路经曾激烈鏖兵的旧地瑞金大柏地时感慨万千,却只言关山风景(《菩萨蛮·大柏地》)——第五次反“围剿”濒临失败前夕到南方战线会昌地区视察、指导工作,透露出对战局无比忧虑的心情(《清平乐·会昌》)——在长征路经湘贵多山地带的壮美感受(《十六字令·山》)——率红军入黔北在娄山关一带征战的纪录(《忆秦娥·娄山关》)——红军万里长征接近胜利时的绝唱(《七律·长征》)——长征路上,由白雪覆盖的千里岷山而联想到莽莽昆仑山脉,进而联想到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压,更觉以人民武装势力削平内外反革命武装势力而得太平世界之必要(《念奴娇·昆仑》)——率红军跨越过进入陕北革命根据地前的最后一座山峰六盘山时,表露出东山再起、重振雄威的心境(《清平乐·六盘山》)——对敢于担当军中重任、指挥破敌追兵的英勇善战的将军彭德怀的由衷称赞(《六言·给彭德怀同志》)——亲率红军东征途中,为北国雪原之壮美而倾倒,由之激发萌生了对中国历史上雄才大略的帝王为江山折腰的评点,遂留下咏雪的千古绝唱(《沁园春·雪》)——对来陕北保安当红军的“文小姐”丁玲的热情赞赏(《临江仙·给丁玲同志》)——祭中华民族之始祖轩辕黄帝,以表誓与入侵中国的日寇这个最凶残的民族公敌不共戴天,及光复中华大好河山的决心(《四言·祭黄陵》)——号召妇女们起来参加伟大的抗日战争,以加速制服强敌(《四言·题〈中国妇女〉之出版》)——对中国赴缅甸远征军(国民党)200师师长戴安澜这位抗日名将的为国捐躯予以高度的赞赏和沉痛的哀悼(《五律·挽戴安澜将军》)——为争取解放战争的胜利、决心不渡黄河而转战在陕北(《五律·张冠道中》)——在陕北指挥全国各个战场,又喜闻西北野战军取得对蒋介石军队的重大军事胜利(《五律·喜闻捷报》)——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以势如破竹的攻势占领国民党蒋介石政府所在地南京的胜利欢欣鼓舞,显露出一颗乘胜前进、勇追穷寇、夺取全国革命胜利的刚决之心(《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建国前后及后来的社会主义改造时期,作者留下的9首诗词中,有3首是和柳亚子的,1首是和周世钊的,另外5首是游山击水时留下的。
从《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一诗的产生不难理解,在南国炮声隆隆、北国硝烟犹在的建国前夕,作者作为新中国的缔造者,真可谓日理万机。他刚刚指挥罢功垂史册的“三大战役”,从河北山乡西柏坡风尘仆仆地赶到京城后,读到的便是著名民主人士柳亚子因新政权对其生活照顾许有不周而“无车谈铗”的“感事”诗。作者即以诗作答,情真感人,道明个中缘由,使柳先生“昌言吾拜心肝赤”,“躬耕原不恋吴江”,牢骚顿消。仅此一诗,牵动众士之心,国内名流归之若水,皆为新中国新政权的诞生献计出力。《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是作者在建国后第一个国庆佳节期间的兴会之作,体现了作者一种愉悦的心境。而另一首和词除了表明同一心境外,更是充满对抗美援朝战争所取得辉煌胜利的喜悦。
《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是作者与故人在故地重游后的佳作,这首答诗的独特之处是,所渗入的政治意识较薄,几乎沉浸在重温游年青时常游的湘江、登年青时常登的岳麓山的无限乐趣之中,真可谓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浪淘沙·北戴河》和《水调歌头·游泳》是作者尽享击水之乐时的遣兴。仿佛惟有置身三千逆水,才感到心畅意酣。他前思古人,后想来者,从诗中可品味出他的踌躇满志。社会主义改造的顺利进行,将有可能为作者领导中国人民实现人类千年来的美好梦想奠定现实基础。故他在北戴河登碣石山追思魏武帝曹操统一北方的功业时,抒发出“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的豪情。作者在中国最大的江河中游泳时,联想起几千年前站在河岸上望流兴叹的圣人孔夫子,一幅壮丽的宏图更展现在他的心头。
这一时期的作品在艺术上造诣非常之高,莫非是诗人的军旅生活更易激发诗情,抑或军事天才发挥时更易催生灵感?这些作品词章峻秀,笔力雄健,无拘无束,挥洒自如。或光昌流丽,或气象汪洋。《西江月·井冈山》令人有庄严持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而另一首《秋收起义》则一破格律,读来别有一番风味。《采桑子·重阳》沉雄、悲壮。《如梦令·元旦》与《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则形成鲜明对照,前者宛如从军乐,后者却置人于军令如山、军情紧迫的摄人魂魄之境。读《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仿佛见到千军万马在厮杀,神话中以头触不周之山的共工式英雄形象跃然纸上。《菩萨蛮·大柏地》和《清平乐·会昌》颇有“欲说还休”的意味,它既含藏了对开创江西革命根据地时艰难岁月的回忆,更隐现对革命事业前景的担忧。这种回忆和担忧糅合在彩虹、阵雨,斜阳映照下的苍翠山峦里,或晓雾蒙蒙、山树森森的峻岭中。辞章豪放挺拔、壮丽华美的《十六字令·山》、《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展示了祖国山河的千姿百态。在这里,山成了力量的象征:它如巨澜卷海,或如利剑刺破青天,或阅尽人间春色,或欲与天公试比高。自然的壮美与超自然人格的壮美浑然一体,作者或爱或憎的鲜明情感亦从他对山的描写中尽露无遗。这一阶段不仅有《雪》这样的蜚声中外、光耀环宇的词章,亦有令作者自以为惬意之极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样壮美而意境悠深的佳句。《雪》构思了一幅如此巨大崇高的画面:一仗剑驰驱的伟人丈夫,立于华夏大地,为北国冰雪世界而凝神。蜿蜒万里的长城,横贯东西的黄河,纷纷扬扬的弥天大雪,激起他无限的审美情趣。从“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八个字中,则似乎可以看到一支酣战后休息的刚毅正气之师,隐没在那落晖染峰、晚秋气寒的群山里。这画面是那样牵人心魂,不由你不问,这支远征的孤军明朝将在何方?《清平乐·六盘山》笔调轻逸明亮,秀美之中见阳刚。《临江仙·给丁玲同志》读来琅琅上口,体现了一伟男对一才女的一种特别赞许。孤城落照,略露愁绪,令人有设身处地之感。《六言·给彭德怀同志》,寥寥数字,塑造了一位叱咤风云、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形象,比之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毫不逊色。《四言·祭黄陵》浸透一种决心光复山河、气冲斗牛的英雄气概,读来令人**气回肠,令人欲罢不止。《五律·挽戴安澜将军》开首“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十字,将人带进幽思悲壮之境;而《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通篇显示一种疾风卷云的雄猛之风。《七律·和柳亚子先生》用词考究,用心良苦,友好中略见批评,婉约中隐露严辞。而和柳亚子的另两首《浣溪沙》则如行云流水,作者在万方同乐欢庆胜利的时刻,与友人共享良辰的悠然心境以明快的节奏表现出来。《七律·和周世钊同志》一诗则以画图般的美景,展示了作者对青年时代的珍贵回忆,风格优柔婉厚,使人百读不厌。《浪淘沙·北戴河》格调深沉,《水调歌头·游泳》则壮丽空阔。与《雪》相比,这两首词各有其艺术价值。它们的共同之处是:抚今思古,兴物言志。既发幽思,又抒豪气。
当然,这一时期也有一些风格迥异的即兴之作。1955年在杭州等地游赏时咏成的《五律·看山》、《七绝·莫干山》和《七绝·五云山》,是作者全部诗作中极少见的随心咏景诗,它似乎信口而出。乍一见到,真令人难以相信它出自毛泽东之口。“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热来寻扇子,冷去对佳人。”这着实使人以为它是唐宋什么才子坐忘山水时的轻咏之作,因为它既没有柳永词的华婉,也稍逊苏轼诗的优美。只是《七绝·莫干山》中的“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句,能让人把它与现代交通工具汽车联系起来。
后期(1957-1976年),是作者指导全党在全国实行社会主义改造、着手社会主义建设及进行“**”的时期。这一时期毛泽东诗词作品以各种形式公开发表的共有34首。其中26首成之于10年社会主义建设时期,4首成于“**”前夕,两首成之于“**”时期,另有两首具体写作时间不详。
在这26首诗词中,有17首与作者后期的社会实践紧密相关,另外一些诗词从题材到风格都颇有特色,尤其是那些写爱情和友情题材方面的诗词。
1957年夏由收到李淑一寄赠的《菩萨蛮·惊梦》而引发,为怀念亡妻杨开慧及李淑一的亡夫柳直荀而作的《蝶恋花·游仙》(公开发表时改为《蝶恋花·答李淑一》)是悼念亡妻亡友的真诚之作。1962年秋由收到故友周世钊等人的诗作,以及李达、乐天宇等人寄赠的湘产礼品及诗作,再次触动对亡妻的怀念之情而作的《七律·答友人》,在艺术上颇有特色。它尽寄幽思之情,并在怀旧、感答友人之时热情讴歌新时代的新生活。这两篇作品均用了神话典故,意境幽远,感人至深。但行笔较为婉转,藏而不露。幽思缕缕隐匿在美好的幻景中,欲哭又止的伟人意志凝结成整个诗体。尽管其中的现实主义色调并不失平淡,但作为丈夫对爱妻的割不断的爱恋之情时时溢于诗表。也许,随着岁月无情的流逝和渐渐步入老年,作者对金色时代恩爱的夫妻生活、骄妻无比宝贵的奉献和宁死不渝的爱情愈是思念难忘,愈是在记忆中变得清晰。“骄杨”“轻直上重霄九”、“帝子乘风下翠微”,这些雅美而奇异的章句表达了一位英雄丈夫永难磨灭的爱心。
1950年代下半期留下的另11首诗,亦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七绝·刘》是作者读史时有感而发,他慨叹千年前一介书生,怀愤郁抑,“有匡国致君之术,无位而不得行。有犯颜敢谏之心,无路而不得进。”也许作者思史抚今,认为这类历史上曾演出的悲剧正在现实社会中重演,故他对于那些手中握有真理、且受多方压制的小人物情有独锺。显然,作者所期盼的是社会主义建设时代需要有大批有才华、想敢说敢干的青年人。
《七绝·祭马翁》反映了作者对当时方兴未艾的世界性的社会主义运动的乐观看法,及对世界革命胜利的翘首以盼。亦折映出作者作为中国社会主义事业的首创者,将要为世界革命全部成功贡献力量的满腔豪情。“愚公尽扫餮蚊日,公祭毋忘告马翁。”——作者深信,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那环球同此凉热的大同世界的到来,为期确实不太远了。
《七律·送瘟神》是作者巧妙借用神话传说,以奇异的笔调,采用浪漫与现实相间的手法赋成的诗篇。它意在歌颂新社会制度下组织起来的人民力量强大。作者梦想中国人民能尽快摆脱“东亚病夫”的时代,早日进入美好幸福的生活之境。从小序中可以看出他赋此诗时心意酣畅:“读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庐山》两首诗,则明显地烙上了作者亲自倡导“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并极力捍卫这“三面红旗”的印痕。《到韶山》在回忆故乡过去年月英勇的革命斗争时,更是赞美了“换”来的“新天”。诗的最后一联“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绘绣了一片作为中国共产主义社会起点的人民公社的田园美景。为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创举及随之而来的后果作辩护构成《登庐山》一诗的主旨,作者冷眼以待国内域外对“三面红旗”的种种非难。“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此联表露了作者深信自己所倡导的事业必将收取成效,尽管它已遭受极大挫折。在艺术上,这两首诗的手法较具特色。诗中对“人民公社”、“大跃进”的赞美不置一字,但为“三面红旗”喝彩却是诗的主题。
1950年代下半期留下的11首诗中有4首读报诗。这4首诗值得特别关注的不是其艺术方面而是政治思想方面。从艺术上看,这几首诗差不多可列入打油诗之列,缺少推敲琢磨,但它们却记载了中国与苏联这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之间的决裂与思想观念之间历史。作者在诗中把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比作托洛茨基,他为寻求苏联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和平的美国是“涂脂抹粉上豪门”,使“列宁火焰成灰烬”。可是结果爆出特殊新闻:“青云飘下能言鸟”后,赫鲁晓夫在“爱丽舍宫”气得“唇发紫”。与此同时,作者敢于面对全世界包括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以苏联为首的“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反华大合唱。他“重看今日大反华”,不怕人们把中国说成邪恶之地,也不在乎人们歪曲事实因中国为保卫边土、反对侵略而被指责为侵略者。另外,还有《改鲁迅诗》也是一首讽刺诗,它讽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谋求与西方缓和而不成,同时又吹嘘苏联的伟大成就。
1960年代作者所创作的诗词中,至少有10首诗词几乎全都贯穿着反对“帝、修、反”特别是反对“修正主义”的背景意识。“三面红旗”的陡然受挫,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饥馑遍于国中。其时,中国的边境线上也变得不安宁起来。西边,印度军队越过“麦克马洪线”,侵占中国大片领土,中印之间已起战事。东南,盘踞台湾的蒋介石,则乘机叫嚣要反攻大陆,并不时派遣特务过来。北边,由于中苏两党思想观念的论战及苏共对中国“三面红旗”的指责,导致两国之间关系的紧张。中苏“蜜月”已经过去,两国之间漫长的边界处已不复平静。厉兵秣马,以防外敌可能的入侵和颠覆,是作者当时迫切关注的一个问题。1961年初春发表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可看作是作者向外界透露的一个富有军事威慑精神的信息:中国全民皆兵,连女性也“爱武装”,女民兵也是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故任何外敌胆敢来犯,必定葬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同时,该诗也是对当时苏共中央总书记赫鲁晓夫所谓“民兵只是原子弹面前的一堆肉”妄说的一种精神上的有力挑战。在《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一诗中,不难体会作者不畏重重险阻、执著追求至高至险的既定目标的一种崇高意境,也可领略到他那喜欢飞渡“乱云”的与众不同的性格。
1960年代前期留下的这4首诗词:《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咏梅》、《七律·冬云》、《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总的基调是反对“修正主义”。《和郭沫若同志》诗的特殊之处在于,作者笔下的中国马列主义者,真正的革命者,既有神话故事中孙大圣那样的大智大勇,有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有降服敌人的高强本领,更能团结曾对敌仁慈、犯有敌我不分错误的唐僧那样的“中间派”一道革命,以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敌人,且永远保持百倍警惕。——统一战线的策略在诗中得以完整地体现。《咏梅》字面上是咏颂斗雪独开、严寒不惧的梅花,实际上是倚物言志,抒发豪情。《冬云》亦是作者那种顶风傲雪、独立不惧的梅花般的性格特征的展示,恶劣环境中方显英雄本色。在此诗中作者满腔英气已无法遮掩,只有连同诗句直接抒出:“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满江红》词则充满了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宏伟气魄,它以对比的手法衬托着描写敌我态势。一方是:碰壁的苍蝇、缘槐的蚂蚁、撼树的蚍蜉。另一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风雷激。世界革命者将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去扫除苍蝇等害人虫,他们将所向无敌。
作者在1960年代前期留下的另2首诗词,即《杂言·八连颂》、《七律·吊罗荣桓同志》可谓各具特色。《八连颂》是作者留下的唯一一首杂言诗,它用字随意,行句通俗。透过纸背,似有唐代白居易诗之遗风,但更多地可以看到《古诗源》里收入的苏伯玉妻写的《杂言·盘中诗》的潜形。 也许,这是作者想如自己所说,“从民歌中吸引养料和形式,发展成为一套吸引广大读者的新体诗歌” 的一种尝试和创新?尽管《八连颂》当时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但若从艺术上进行评估,与那些艺术造诣极高的诗作如《七律·
长征》、《沁园春·雪》、《水调歌头·游泳》、《七律·答友人》等这样的“阳春白雪”较之而言,它只能列入“下里巴人”了。1963年冬所作的《吊罗荣桓同志》一诗,是作者慰寄曾忠实追随自己干革命数十年的老战友的深切哀悼。其悲切之情不能自制,但这种悲意识中更贯穿着政治忧患意识。“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是作者对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是否改变颜色的一种思虑。总之,这首诗在凭吊战友之时表达了强烈的政治忧患意识,从中同时透现出一种鲜明的时代色彩。
1960年代前期,作者还留下了4首读史的诗词,这就是《七绝·屈原》、《七绝·纪念鲁迅八十寿辰》(二首)和《贺新郎·读史》。《七绝·屈原》显示了古代诗人屈原在作者心中占有崇高的地位,作者既推崇屈原那流传千古的《离骚》是投向政敌的匕首,更悲惜玉碎金销的爱国诗人那种独立特行的个性,以及那种孤独悲愤、壮志难伸的惨烈命运。读史人所同情并引起共鸣的是屈原那种执著追寻真理的愿望,勇于为真理献身、不以小人为伍的崇高精神。《七绝·纪念鲁迅八十寿辰》两首诗,则是一位伟人寄托对另一位伟人的哀思。诗中体现了两位同时代的伟人,皆铮铮铁骨,满腔热血,一身正气。虽终生未谋面,然而两心通。而成之于1964年春的《读史》,其首要价值是在思想方面,它展示的是作者读史时的心理感慨。在艺术上,它亦可列入上乘之作。这首词为人们了解作者晚年在思考些什么,了解作者的社会历史观、阶级斗争观提供了极好的材料。该词短短几行,百十余字,完整地勾勒出人类社会如何在阶级斗争中发展的线索。它以精美辞章,表述了自猿进化到人以来历史上依次演进的几种社会形态,历史上各对立阶级彼此之间残酷的阶级斗争。同时,该词也表明了作者的奴隶们创造历史的观点,以及作者与历史上那些反抗压迫剥削的造反英雄们息息相通的感情。字里行间,透现了他对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高度赞扬。
《贺新郎·读史》可谓作者鉴古识今,抒发心中无限感慨时的难得珍品。
另外,还有两首咏史诗可能也是作者在1960年代初留下的,这就是《七绝·贾谊》和《七律·咏贾谊》。这两首诗的具体写作时间不详。从作者在1958年要秘书田家英读《贾谊传》来看,这两首诗也许写在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或许写在1960年代上期。在《七绝·贾谊》中,作者叹惜贾谊悲梁王堕马而忧郁自责自伤,一代雄才,竟然早亡。在《七律·咏贾谊》中,作者更叹英俊天才、满腹经纶的贾谊,未能辅佐圣主;虽高风亮节,可为华国栋梁,却总遭奸小排斥。总之,作者歌颂“少年倜傥”的贾谊是“廊庙才”,“才调世无伦”,他痛惜贾谊有心报国,却“终竟受疑猜”,致使“壮志未酬事堪哀”。贾谊的最后像屈原差不多的命运令作者发出“千古同惜”的悲怜。
作者在1965年夏秋填写的4首词值得特别地留意。从其内容看,它们是作者运筹帷幄,欲要实施一个大的政治决策的一种意志的外露。作者在年逾古稀之时,“千里来寻故地”,定当有不凡之举,或有难下之决心。回转到38年前,在井冈山,作者亲手点燃了工农武装割据的星星之火,创立了中国革命的第一个农村根据地,开辟了通向新中国政权的惟一可行道路。作者来寻故地,也许是要回味一下“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的难忘岁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的句章,确也表白了作者期待“风雷磅礴”的“独有豪情”。从艺术角度看,《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写得更有气势,《念奴娇·井冈山》则色逊一筹,于中个别句子,如“古代曾云海绿”等似未经细心推敲,使之白璧见瑕。作者入秋写成的《念奴娇·鸟儿问答》,运用比兴手法极为有趣,用字造句也很讲究。该词的一个特点是化俗为雅,雅俗相宜。 通过两只鸟儿的对话,把作者对蓬间雀般的“修正主义者”的极度鄙视尽展无遗,把对土豆烧牛肉共产主义好菜的无情讽刺之态和盘托出。从词中不难意味到,作者认为忧患与人生共来,人间没有仙山琼阁,惟有奋斗才有光明前景,惟有奋斗才是快乐的哲学观念是何等强烈。连天炮火,遍地弹痕,只能吓倒那些拜倒在帝国主义面前的胆小的蓬间雀。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则要翻转整个天地。而《七律·洪都》更显露了作者定要发动“**”的决心。他又到江南,中夜闻鸡听雨,尤为感奋。看来意在学祖逖中流击楫,誓而收复中原。作者既然是挥鞭北国、夺取了全国革命胜利的英雄,自当雄风犹存。他要以烈士暮年之壮志,敢将旧颜换新天。
在“**”中,作者亦留下了两首诗。在“**”刚刚发动之际,作者写下了《七律·有所思》,这首诗展示了作者决心发动一场新的“革命”的心态:值“神都有事”之际,他来南国“踏芳枝”。他似乎远离国事,但实际上是对行将发起的一场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运筹帷幄。作者深信全国“广大的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干部,是这场**的主力军”,他们将奋起批判反动派。“那些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些“资产阶级的反动学阀、反动权威”则将似西风落叶,随水败流。届时革命风雷震惊世界,首先是各在城市的红袖绿装的红卫兵,手擎红旗对反动派进行造反。作者预料,全国民众定会积极思考反修防修、继续革命的路线问题,他们也会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得到锻炼而成为红色接班人。
而《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是作者在逝世前三年即1973年写成的,但难以断定这是否是作者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首诗。这首诗的宝贵价值同样在思想方面。它真实地纪录了老年毛泽东的“尊法反孔”的思想倾向和政治倾向。不过,人们既然只能在既定的条件——这些条件当然也包括文化条件——下创造历史,那么这些既定条件制约和影响着人们的一切活动是不言而喻的。但决不能说,作者推崇秦制中的一些治国方略就是封建主义,——当然,也不能说推崇孔子某些思想就是封建主义。重要的是立足现实对待古代文化遗产,善于鉴别真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古为今用。但从诗中确也可以看到作者过于看重革命暴力的作用,过分强调实行思想的改造,及过激推进与传统观念实行彻底决裂的过程。作者当时实在以为“斗私批修”、批判孔孟之道,限制资产阶级权利顺应了历史潮流,是将马列主义付诸社会实践,殊不知那是在教条式地对待马克思主义,结果将晚年的生命徒劳地耗费在一场惊心动魄、却于中国社会进步无所助益的历史悲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