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史书上为何说的是霸王别姬,明明是姬别霸王才是。虞姬像一道闪电般地了断,主动、凛然。

楚汉之争,两个大男人明枪暗箭;两个小女人阳舞阴歌。刘邦有刘邦的吕雉,项羽有项羽的虞姬——男人会找怎样的女人,便可知他是怎样的男人。女人跟怎样的男人死心塌地,也是性情天定。

喜欢张爱玲的《霸王别姬》。她的项羽是个心地单纯的大儿童,有一双清澈的眸子和夏天般的笑容。他熟睡的时候,天地静好,战场有了短暂的缠绵。

感谢张爱玲是这样来想项羽。两千年过去,一想起这个醒来时就会剑在手,傻乎乎地一个劲追问天下谁是英雄的大男孩、大笨蛋,心中便会生出母亲般的疼痛。

想必虞姬也是这样的。她与这个好斗逞能却又不懂算计的男人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她或许就是上天赐予男人的安慰。这个名字叫着妙戈的女人,大概生来就是亦刚亦柔的一种武器,妙不可言,却又注定悲剧。

她在项羽身边的角色也是亦母亦女。她有毅然之气,像地母该亚一样的身躯,足供一个大男孩去吸吮养分。又娇羞得至尊至极,需要强壮的汉子捧在手里,呵爱又呵爱。

我不知,史书上为何说的是霸王别姬,明明是姬别霸王才是。虞姬像一道闪电般地了断,主动、凛然,无关乎男人,无关乎风月,只是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

像虞姬这样的女子,大概也是几千年的风起云涌才造化一个吧,而我竟觉得熟识。许多时候,虞姬舞剑的袅袅身姿,切入我的遐想,媚也是那种媚法,艳也是那种艳法。她也听到四面楚歌像洪水一样地逼近,知道在劫难逃——特别,她的红颜会成为男人不可承受之重。

战争中,男人身后的女人,怎么高贵,也不过是消费品,太易碎的消费品。虞姬之痛在于,她竟是不甘的——明明不能对未来做主,却偏要同自己的男人百年好合。所以说,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姬别霸王。

当她爱上这个兼具英雄气概与男孩奶味的男人时,告别仪式就注定要发生。谁还能为虞姬设想更好的结局?跟着项羽突围成功,东山再起的男人终成霸业,她成了至尊至贵的正宫娘娘,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万丈光芒,足以让她虚荣地活在皇恩浩**的神话中。

但,渐渐老丑的她,以什么去抵御王宫的晚来风寒,去抵御三千佳丽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她又不能随波逐流,把自己留给刘邦。在精神和身体上她都是自己的烈士,千娇百媚只因君绽放,只为君始终。

她到底还是以血腥而优美的方式来诀别。多亏了剑——那种窈窕着身影、寒意着光泽的冷兵器,当它翩跹在虞姬手中,便是美人如玉剑如虹。七色彩虹从天而降,便化作一抹血色送美人一程。

我们都听到了张爱玲为她设计的台词: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喜欢吗?项羽已无奈,虞姬认命而已。所谓女人的英烈都是男人无用逼出来的,想来就潸然,何必再去千古唠叨呢。

该回头说说吕雉。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女人我不能原谅:吕雉和慈禧。慈禧我可是见过她的照片,长得暗藏杀气。她和吕雉这种女人让人很难相信她们也有过的年轻和善意:二八的花容,也曾情窦初开,迎着爱人清亮地一笑。她们似乎天生就只配做妇人,贾宝玉诅咒的那类毒如蛇蝎的妇人——女人一使坏,上帝便苍老。

后人多把吕雉的相貌画得庸常:低垂的眼睑,紧闭的樱唇,端庄的脸容有着不动声色的逼人寒气。

所以,无法想象她在**的放浪。特别是她勾引丈夫的门客审食其时,龙凤床头,她的艳笑和喘息怎样挑逗起男人的勇敢?我敢说,她会像母狮一样消费男人的,包括她那位不可一世的汉高祖丈夫——那个作秀做得“大风起兮云飞扬”的男人算计了项羽,算计了普天下旮旮旯旯的人们,却一不小心被暗处的老婆算计了生前生后。

老婆不但让奸夫在他眼皮下坦然存在,还让他封了一个不小的辟阳侯。一顶绿帽子戴在老奸巨猾的刘邦头上,不动声色地长达几十年,他竟是不觉察,这简直是汉代最成功的人间喜剧。

倒不觉得吕雉的丑陋,只觉得男人的张牙舞爪,实在不如女人的黄雀在后。想想吕雉把姓审的男人牢牢抓住的情形吧,也就是权与性的交易,无关情意,只是聊解妇人的欲天恨海。

好像整个汉朝的女人性欲都特别旺盛。这没什么不好,女人性欲高涨的时代总是好时代。但当性欲要鬼祟而阴谋地去发泄时,天知道这些女人会干出什么事情。

吕雉得势后,第一个动作是把丈夫最爱的女人摧毁。

我从来不知嫉妒会导致女人如此的丧心病狂。算来吕雉成为皇太后,把丈夫的宠妃戚夫人“处理”成“人彘”的时候,该是儿孙满堂的祖母了。人老了,活得应有些反思,可她却是变本加厉,真下得了手啊。

她的疯狂甚至让她不害怕报应。夜夜,她皱巴巴着一身赘肉,与审食其滚动在龙凤**,更深之后,四处总会有响动的。那个“人彘”的影子真的就不会撞入她的艳梦?她把上帝派来的美人戚夫人弄得鬼都不如:砍掉手脚,挖去双眼,打聋耳朵,变成哑巴,放逐于厕所,欲生不能,欲死不行。她做的事情已突破人性的底线,对神、对生命竟毫不敬畏。

所谓报应也是说不破的。吕雉死得还算安稳,仿佛一切都要马虎地了结,天上的神已垂下了眼睑。

然而一百五十年过去的时候,吕雉的墓有了掘墓人。她以玉棺来盛放身体,本是为了万古长青,谁知栩栩如生的她,却遭受了**。

我曾在仲春时节,远眺过刘邦吕后合葬的长陵。那是个雨水稀少的苦春,咸阳的油菜花长势萎靡,长陵上的花色总掩盖不住裸土的灰暗。

原来,吕雉与丈夫同墓不同穴,各为东西。她拼死拼活地争了一世,不过就争来硕大的土堆。再巍峨,也是土堆。她的尸骨远离了玉的高贵甚至瓦砾的平安。原来,不得好死,死无葬身就是指的这一档子事儿。

报应来得太漫长,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只是,谁又能为吕雉设计更好的下场?当初刘邦不起兵反秦,而是混迹于市井,庸常度日。吕雉不过是粗食布衣、男耕女织的乡妇,老死于坎井之间,也是萧瑟一生。

吕雉是不肯的。她性欲的强悍决定了她人生的波澜壮阔,即使她不配有好的下场,悲惨也比平庸来得更别致。

谁能说谁的收梢,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冷暖自知啊。

我还是对虞姬多一分惦记——吻剑而去的她,所有的哀怨情仇都化为了亭亭玉立的虞美人。此花媚而不妖,浓淡适宜的粉,花瓣精致,果粒结实。登堂入室,有着无法言说的诡异和神秘。反而适合站在庭院里,与一些矮脚的草丛为邻。阳光拂来,花瓣透着迷蒙的痴情,沁人心扉,想必,每株虞美人的根部,都有着乐得其所的灵魂。

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虞美人了。但知道它们从来都在人间,怡然自得地朝朝暮暮。

(200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