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营里的田杨大,一个尚未而立之年的战士。

面容白皙,体态圆胖。

模样透出几分憨态可掬。

他头戴军盔,身披深红罩甲,肩头点缀着两颗鲜红的绒球。

除了头盔之外,他的装束与青牙军的甲级军士颇有几分神似。

只是衣甲边缘以青色镶边。

而青牙军的后营战士则以黑色绒边装饰,对襟处扣以铜扣,更显威武雄壮。

并且,与青牙军相比。

神机营的战士更像商人而非军人,他们中许多人显得懒散,坐无坐姿,站无站相,远不如青牙军那般英姿勃发。

田杨大是个热情洋溢、和蔼可亲的人,与神机营其他战士的傲慢形成鲜明对比。

他一看到程迟和句五邑站在自己身旁,便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程迟二人作为神射手,本可以自由活动,寻找战斗机会。

这次来此是为了观察地形,心中有数,却没想到被田杨大拉住聊个不停。

田杨大喋喋不休,话题连绵不绝。

在交谈中,他还不时夹带着吹嘘,言语间透露出对祖上辉煌历史的自豪。

当然,他承认田家如今家道衰落。

但这并不打紧,有他在,必定能重振田家昔日的荣光。

田杨大的话匣子直到午餐时分仍未合上,但话题已悄然转向,开始品评起青牙军的伙食来。

他大口啃着瓷罐肉,配以肉汤浸润的大饼,吃得满嘴油光。

还不时朝程迟和句五邑的碗中瞄上几眼。

作为甲级军士,他们碗中的肉量自然丰厚,远超田杨大数倍。

温越治下畜业兴盛,加之为了确保这次大军的后勤补给,除了辎重营的支援,幕府还动员了大量商人。

因此,即便远在辽东,青牙军也能日日享用肉食。

而程迟等人作为甲级军士,待遇更为优渥。

程迟虽不擅长与人交际,但觉得田杨大这人本质不坏,且大将军也倡导与友军建立良好关系。

见田杨大馋涎欲滴的模样,他默默抽出匕首,将碗中一半的肉切下,轻轻放在田杨大的碗中。

句五邑亦是如此,他外表冷峻,内心却热忱。

遇到投缘的朋友,总是倾心相交。

田杨大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过望,对二人竖起大拇指:“多谢两位兄弟,你们真是太够义气了,不说别的,将来等到了京师,我请客!”

一旁同样大快朵颐的几个神机营鲁密铳手见状,对田杨大满是羡慕嫉妒。

其中一个铳手哈哈大笑道:“田扬大,还你请?你家还有什么钱财,差点就卖老婆了,你拿什么来请客?”

田杨大被人戳中痛处,面红耳赤,争辩道:“我这不是出来立军功么,等拿了赏钱,不就能请了?”

“得赏钱?”

那几个铳手再次哄堂大笑,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田杨大面色难看,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军功是否能立,赏银能否到手,他心里没数。

而在新结交的两位朋友面前丢脸,让他心中颇为不爽。

但却突然感到一只坚实的手掌轻拍在肩上,是程迟对他道:“田兄弟,你能行的!”

这一拍,让田杨大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意识到这两位新朋友,尽管相识时间不长,却与以往那些酒肉之交迥然不同。

田杨大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口吞咽着饭菜,片刻间便风卷残云。

然后猛地将碗砸在桌上,抓起一旁的火铳,自言自语:“宝贝啊,这次你得给我争口气!”

他手中的鲁密铳,黑色而沉重,燧发设计,长杆,即便在一百五十步之外,也能穿透重甲。

当然,如此远的距离,许多枪手难以精准瞄准。

通常在百步内射击。

但铳弹与箭矢不同,即便超出视线范围,其威力仍不容小觑。

看不见敌人,并不意味着无法击中他们。

田杨大的鲁密铳与程迟等人的相似,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他的枪瞎火率更高,而程迟等人的燧发鲁密铳经过改良,瞎火率大大降低。

此外,神机营的枪手们,并非使用定装纸筒弹药。

而是背着多个小罐,分别装有引药、发射药和铅弹。

在军阵的核心地带,依着地势的自然波动,此刻聚集了众多神机营铳手。

付崇英统率的前营,除了装备有大批炮手和火箭手,还拥有精于鲁密铳的火铳手,这些人共约两千名。

此时此刻,若将炮手与箭手排除在外,仅在阵中集结的火铳手便已达到一千五百之众。

伙头兵们忙碌地收拾着士兵们留下的碗筷。

程迟与句五邑则缓缓起身,他们一同登上身后的丘陵,以制高点的优势,凝视着远处清军的迹象。

这里的视野开阔无阻,能够清晰地洞察敌军的每一个微小动作。

站立于丘陵之巅,放眼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干燥且略有起伏的黄土大地,地形整体显得平缓。

程迟站在高处,望向远方。

突然间,他眼神一凝,低声道:“建虏,行动了!”

……

“清军行动了!”

温越稳坐于椅上,与监察官张霖若共进午膳后,便拿起千里镜,凝视着清军阵线的动静。

号角声响起,前方旷野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如同乌云般逼近。

旗手在望车上不断报告敌情,以及清军的力量分布。

情报探出,他们主攻的方向是己方的骑兵阵营,以及青牙军的步兵阵线。

乌云般的队伍逐渐靠近,一浪接一浪的清军骑兵映入眼帘。

从他们的盔甲和旗帜辨认,有满洲的正白、镶白旗,正黄、镶黄旗、正蓝、镶蓝旗。

还有蒙古的几个大旗,以及一些外藩蒙古部队和小部落的士兵,旗帜如海洋般广阔无垠。

通过千里镜,可以清晰地看到清军的布局,依然是以死士为先锋,精兵随后。

两翼则有轻装善射的弓箭手。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精锐骑兵手持长戈,装备着统一的长枪大戟。

听着身旁张霖若急促的呼吸,温越目光深邃。

无论面对的敌人是后金还是清军,他们的战术还是没怎么变的。

其战术多用精锐部队组成密集阵型。

一波退却,另一波随即接替。

每一波攻势比前一波更为猛烈。

清军若以铁骑一波接一波冲击阵线,不可小觑。

明显可见,清军先遣的部队,是驱使着炮灰般的战奴。

首先出现的是各地部落的士兵,随后是外藩蒙古兵,八旗蒙古兵,最后才是满洲的精锐部队。

这些部落兵,虽然装备精良,看似是死士,实际上却是奴隶士兵,没有丝毫自由可言。

如果胆敢逃离战场,他们的整个部落将面临灭顶之灾。

当然,如果王德寿等汉军在这边,他们将是首批被推向战场的炮灰。

温越目光中寒芒一闪,要想重挫满洲精锐骑兵,必须先清除前方几波挡路的障碍。

当清军的旗海如潮水般涌来。

温越身旁不远处,神机营副将付崇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张大了嘴巴,满身满脸都是紧张。

他的二十五门神威大将军炮,此刻就部署在这片丘陵之上。

炮手们已将炮弹和火药装填完毕,只待开炮的命令。

与轰击固定目标不同,这次的炮轰只需根据距离调整弹药即可。

炮手们中许多人从未经历过如此壮观的战场。

尽管己方大炮隐藏在大批骑兵之后,许多人仍难以抑制内心的紧张。

唯有站在付崇英身边的王钩,神情中带着不屑。

对他而言,眼前的场面不过是小儿科。

他的炮营也已准备就绪。

七十门红夷大炮,包括六磅炮和三磅炮,一门门对准清军方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突然,对面一声尖锐的号炮响起,紧随其后的是“咻咻”的响箭声,如同流星划破夜空。

随着这响箭,所有清军骑兵都望向各自的龙纛方向。

随后,清军阵中传来严厉的命令:“将领亲执旗,此战只进不退,将官死,其领下同斩!”

呼啸之声在清军阵中回**,长枪与马槊密密麻麻,如同森林般挺立。

万马齐鸣,如同铁骑的洪流。

一波波清军骑兵如潮水般向明军阵地涌来,连绵不绝。

面对这万马奔腾的气势,不少青牙军将领脸上却挂着不屑的冷笑,似乎并不为所动。

此时,青牙军骑兵也已层层布防,严阵以待。

阳光下,士兵们的神情坚定,无一丝动摇。

战车后方几步之遥,排列着三列宛如长龙的乙级军铳手。

而在铳手之后的十几步外,则是层层叠叠的枪兵。

按照战时的条律,赵晟戎的战马已被收归部总统一管理。

在赵晟戎所在的甲队中,两伍队列已准备就绪。

望着身边逐渐紧张的兄弟们,赵晟戎深吸一口气,安慰道:“不必过于紧张,就当这是日常训练,只要大家能够发挥出平时训练的三到五成水平,就已经足够了。”

他特意看向了脸色紧绷的韩伟凯,鼓励道:“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正当此时,中军一声炮响,命令迅速传达:“准备作战!”

军官们的喝令声此起彼伏,重复着:“准备作战!”

中军的战鼓隆隆震响。

鼓声一落,赵晟戎所在的甲队,从甲长到小兵,齐齐迈出一步,紧握手中的武器,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一个字:“护!”

与他们同步,青牙军的将士们,密密麻麻,同样踏步,吼声震天。

这雄壮的呼喊,从步兵阵蔓延至骑兵阵,又向四周扩散,回**在战场之上。

战鼓再次响起,众兵们又迈出了一步,再次齐声吼道:“护!”

当这统一的吼声响起,众青牙兵仿佛感受到了身边无数战友的支持,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在这一声声“护”字的呼喊中。

他们先前的紧张情绪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而此时,如滔滔铁马般涌来的清军骑兵,已经逼近青牙军的步兵阵线。

崇祯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午时三刻。

青牙军与清军的激烈战斗,正式拉开序幕!

……

清国骑兵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前方是骑术高超的轻骑兵,后方紧随的是人马皆披重甲的死兵,形成了一支铁骑洪流。

这些死兵不仅骑乘重甲战马,还驱赶着无鞍马群,企图以此冲击青牙军的坚固阵线。

在青牙军前方的六个小型方阵中,尤其是右侧三、四阵,是最要承受死兵驱马群的攻势。

因为那里地势平坦,利于骑兵冲锋。

而清军轻骑兵在距离青牙军阵线二、三百步时,做出回旋拔马的姿态。

这是意图重施故技,诱使青牙军开炮,期望复制击败柏恩光的战果。

然而,青牙军的六个小阵纹丝不动,仿佛对轻骑兵的伎俩嗤之以鼻。

甲级军士们在车阵后严阵以待,这些车阵布局巧妙,略呈长方形,以增强侧翼火力。

每个小阵前方都部署了五门大佛郎机炮,战车间夹着火炮。

外侧树立着盾牌,战车周围密布长枪。

后方的五个甲级军小阵,同样在阵前布设了两门大佛郎机炮,火炮发射的霰弹能覆盖近八十米的宽度。

阵中,不论是火铳兵还是长枪兵,都已将铁制面罩放下,准备迎敌。

特别是那些长枪兵,数排士兵手持“万人敌”武器。

身旁的战友手持火折子,随时准备点燃,将其抛出。

清骑步步紧逼,其狰狞之态愈发清晰。

但青牙军依然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汹涌而来的轻骑、重骑、死兵与锐兵,转瞬之间,如同潮水般的骑兵洪流已逼近至各车阵前。

一声声清脆如龙吟的刀剑出鞘声响起。

每个小阵中的都有将总官拔刀斜指,指挥火炮的齐射。

紧接着。

“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每门佛郎机炮向前方喷射出滚滚硝烟与刺眼火光,如同愤怒的巨龙吐息。

大地仿佛为之颤抖。

这些佛郎机炮每门装载了数百颗铅丸和铁丸,霰弹的射程可达二百多米,覆盖宽度达三四十米。

五门大佛郎机炮的齐发,威力堪比上千杆火铳的齐射。

无数弹丸如同死神的镰刀,横扫过去。

所到之处,只留下人叫马嘶。

立即,大片清兵们浑身是血,在大地上痛苦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