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忠烈祠街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条模范街。不宽的街面由斑驳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大都是一楼一底板壁粉墙黑瓦的茶馆、酒楼、旅舍等一字铺开,鳞次栉比。整条街道古色古香,这里那里点缀着花树柳荫。微风过时,各色店招轻摇慢摆。走进这条街,好像走进了明清时代。

长街中段的“尹府”极有气派。它占地18亩,高墙深院,青砖拱壁。从两扇开着的红漆大门望去,大院里古柏森森,亭台楼阁,花木扶苏,鱼池假山,极有沟壑,俨然是清朝年间的一座王府。府第门前挂有两个门牌号:76和78号。76号原是清廷湖北提督向荣在成都开设的当铺,辛亥年间,成都兵变时,当铺被烧坏了一些,向荣家人一直想卖而未卖脱。过后,辛亥英雄,四川省第一届军政府都督尹昌衡在京师缧泄几年,好不容易回到成都后,将此买下,与原来他家的78号合并为一。

回到成都的尹昌衡,之所以有钱买这幢房子,是他原先的下属,时为督军的刘存厚,将他多年一直未领的薪水补发给了他。这时的尹昌衡也才四十多岁,壮心未己。孙中山召他出川去广州,欲将在正在筹建中的黄埔军校重托于他。他应召去了,不意路过重庆时,被刘湘留难。他一气一急,旧病复发,回到成都的家。不久,孙中山应袁世凯邀请北上议国事,因操劳过度,溘然去世。孙中山是尹昌衡心中唯一的一盏政治明灯。明灯既已熄灭,就此以后他心灰意冷,在家隐居,学佛礼佛,不时作些公益方面事,与成都的徐炯、尹昌龄、骆成骧等名人时相往来,写诗唱和,他成了对方方面面都有影响的成都五老七贤的头面人物。

表面上归隐,学佛礼佛的尹昌衡,目睹糟糕的社会,心情从来没有轻松过。这天早晨,他开始了一天的功课。在佛堂静坐的他,面前,一尊小铜炉里点了一柱香,紫烟袅袅升腾。他端坐蒲团上,双手合什,凝神屏息,闭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好像进入了佛家提倡的清静无为境地;又好像已经全部排除了人间的所有杂念、琐碎,飞升到了太虚幻景。

功课刚刚做完,跟了他多年的老副官马忠进来向他报告,广西李宗仁派来一个侯松亭的人,说是来拜望尹公您的;并带来了一封李宗仁的亲笔信。我把他安排在客厅等。

他立刻接见了广西来人。侯松亭带来了李宗仁、白崇禧对恩师的问候,并送上了李宗仁的亲笔信。

看过来信,得知这个身着便装,个子不高,貌不出众的广西来人侯松亭是个军人,还是个中将。李宗仁在信中说,现国家是国家多事之秋……德邻(李宗仁字德邻)时感才短志疏,特别是威望不够。切望借重恩师才德、威望、智慧!

李宗仁的信写得简短、含蓄、恭敬。目的很清楚,恭请恩师出山去广西,好让他和白崇禧随时聆听恩师教诲,造福社会、造福尽可能多的人民。

尹昌衡当即对广西来人言词娓婉而态度坚决地表示了拒绝。他说:德公的好意领了,不过请侯代表转告德公,恕我不能从命!一则是因我从北京回来后发表了《归隐宣言》,从此不问政事,大丈夫应该言而有信。二则我有病。三则老父刚刚亡故,我有丧事在身。按古礼,我要在家服丧三年,此时决不能出去做官。

侯松亭注意看了看尹昌衡,似乎也真如所言。才46岁的尹昌衡,全然没有了当年叱咤风云,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雄姿,显得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不再洪亮,如空谷回音。

侯松亭对此早有准备,他适时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大谈蓉城小食,蜀中名胜。说成都是温柔富贵之乡,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他这一来,果然是……侯松亭给尹昌衡递上了一个不走的理由。尹昌衡笑笑,说侯代表既然如此喜欢成都,如果可能,就不妨住些时日?侯松亭当即欢天喜地接受了“邀请”。

这个晚上,尹昌衡在佛堂参禅打坐。旁边的座钟当当地敲响十二下,夜已经深了,尹府内,万籁俱寂。忽听有人叫“大哥,大哥!”分明是在叫他,声音很急,很固执。尹昌衡愠怒地睁开眼睛,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堂弟尹昌熊(字望之)。此人一生游手好闲,长期寄食他家。他给堂弟派了点给家中神庙打扫清洁,摆摆四季瓜果类小事,平时连面也很少照面,一般而言,堂弟决不敢这个时候来打诧他的,今夜却来了,他感到诧异。

“你这深更半夜地来叫我,有何要事?”尹昌衡显得很不高兴。

“三爸(尹昌衡的父亲)临坛了。”尹昌熊作古正经,煞有介事地说:“三爸说他有要事告你,请大哥快去!”

“有这样的事?”尹昌衡虽然信佛,但他并不相信人死还能临坛,但看堂弟说得活棱活现,不得不去了。

他跟堂弟出静室,穿廊过阁,来在后花园边上的一座佛堂,这是老太太每天礼佛的地方,神龛上供的是吕洞宾。

香案上烛火摇曳,青烟绕绕。神像下,摆有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上摊有一片白米,米上伏一个圆圆的簸箕,用一根筷子支起。显然,这是要扶乩问事,似乎神已降临。扶乩的过程是这样:人将方桌上的簸箕扶起,这时簸箕就会神奇地自行走动,而与簸箕连结的筷子就会在白米上画出字来。赶紧用纸笔将这字记录下来,再将米赶平,如法炮制。完了,将记录下来的字,按先后顺序联结成句,就成了神佛的旨意。

侯松亭其实早在埋伏在那里了。他躲在黑暗中,蹲下身子,用手暗扶着桌上的簸箕。佛堂内光线相当黯淡,堂弟进门就不见了人,也来不及问,父亲就已显灵,气氛和场面都很鬼异。

乩盘前有一蒲团,按规矩,尹昌衡进门就应跪在蒲团上迎候父亲神灵的降临。他却将信将疑地站在蒲团前静候父亲示意。

簸箕动了起来。白米上渐次显出一个个的字,尹昌衡赶紧执笔记下,一边记一边联起来读:“吾――儿――见―――父――为――何――不――跪?”他回答:“按理该跪,然而现在我们阴阳两隔。也不知降临神坛的是不是父亲,我表示怀疑!我先提两个问题,如果答得对,你就是我父亲,我这才跪。”

簸箕走字:“吾――儿――但――问――无――妨!”

尹昌衡问:“我父亲的生期是什么时候?”

“壬――子――年――三――月――初――四――辰――时。”

“老家堂屋外栽的是棵什么树?”

“水――冬――瓜――树――乃――儿――亲――植。”

“老家堂屋门上挂的匾,匾上是几个什么字?”

“民――具――尔――瞻。”

嗨,还真是神了,难道真是父亲显灵?疑惑间,尹昌衡突然发现尹昌熊在暗中搞鬼,他伏在方桌下扶箕走字,侯松亭隐身黑暗中与尹昌熊合伙做戏。尹昌衡心中哑然失笑,这个老二,不知道得了好多侯松亭的好处,伙起来搞这个鬼把戏?他也不揭穿,心想,刚才他问的几个问题,老二知道,我这就问他几个他不知道的。

他问“父亲”:“我留寓北京时,我书房里的那副对联是什么?”

只见簸箕走动间,显出这样的字迹:“北――京――书――房――对――联――甚――多――为――父――年――迈――不――能――记――忆。”

尹昌衡不愿同他们再搅下去了。

“胡闹!”他怒斥道:“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老太爷!”随着他这一声怒喝,游走的簸箕定住不走了。尹昌衡干脆揭穿,“我北京书房里只有一副对联,联文是‘川西大将成生佛,海内文宗属武夫’。这是湖南名士李如珍送我的,联文好,字也写得好。老太爷在京时天天都要看,而且赞赏称诵不己,哪会说对联甚多,不能记忆?全是鬼话!”说完,也不揭穿,转身要走。

侯松亭急了,从暗中显出身来说,“尹公请留步,神还未退,看他怎么说。”

尹昌衡也不揭穿,耐住性子,只见方桌米上的簸箕又开始走动,陆续显出这样的字:“我――名――王――有――德――乃――本――宅――故――主――因――子――孙――不――孝――家――业――凋――零――孤――魂――无――依――今――日――临――坛――冒――充――老――太――爷――不――过――求――一点――香――火――以――慰――泉――下。”

“香火好办!”尹昌衡知道侯松亭在找梯子下,给了他一个面子,说:“明天,我给你写个牌位,供在本宅土地庙中。”这样一来,“神”才退去。

第二天,尹昌衡果然写了个“本宅故主王有德之位”供在土地庙中,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侯松亭私刀令牌都已使尽,而尹昌衡坚决不肯出山,没有办法,他只好告辞,打道回广西去了。

事后,尹昌衡同母亲闲谈这事时说:“我明明知道是老二伙起侯松亭搞的名堂,侯也是没有办法,他想借神灵搬我出山,我看出来了,也不揭穿。如要揭穿,不仅伤了老二和侯松亭的面子,以后在李宗仁、白崇禧面前也不好看!”老太太连连点头,颇有识见的老太太看出来了,儿子虽然对政治、时局灰心丧气,表面上漠不关心,但在人情事故上,却是越发老练圆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