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夏天的雨,总是来去匆匆。而这天却有点反常,从午后下起的雨,下得很是绵长。

黄昏时分,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应甫帅要求,去他的办公地――少城将军衙门商量要事。邓秘书长冒雨乘车早早而去。他想提前出门去看看他很爱看的成都夜景。来成都多年,作为贵州人的他,早把他乡当故乡;胸怀韬略,博学多识的他,对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方方面面很有兴趣,很有感情。

时年47岁的邓汉祥,字鸣阶,贵州省盘县响水人。他家是当地望族。他步入政坛很早,先军后文,文韬武略。他于宣统元年(1909年)考入湖北陆军学校,凭着过人的才干,很快崭露头角;先后就任湖北都督府参谋、参议,北伐军第一军高级参谋;当过政治强人皖系头目、先后就任袁世凯时期的民国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国务院总理段祺瑞的高级幕僚。在抗战中,他当过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在段祺瑞府中,他能从一个小小的幕僚、很快得到段祺瑞赏识,突颖而出,之间表现出邓汉祥超强的因缘附势和多方面能力。

段祺瑞为人向来傲慢,加之段府人才众多竟争激烈,入了段府很一段时间的邓汉祥,默默无闻,很是苦闷,只能在背后发些类似《红楼梦》中贾雨村未发迹时“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吁叹。很快,他就找到了攀缘而上的契机。段祺瑞很爱下围棋,而他邓汉祥的围棋下得很好,多年来没有遇到过对手。在段府,凡是来找他下棋的人来者不拒,很快他就有了名,被称为战无不胜的“邓围棋”。“邓围棋”很快就被段祺瑞知道了。那天,段祺瑞特别派人通知他,下班后到段府陪他下棋。显然,段祺瑞之所以让他下下班后到段府去下,是怕下不过他“邓围棋”丢了面子,段祺瑞是个很好面子的人。至于这棋怎么下,下到何种程度,他心中有数。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时分。下了班后的他,按时来到段府。段祺瑞家住北海附近原清朝一个名气很大的王爷的王府;王府规模宏大,高墙深院,气象森严,俨然皇宫。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卫兵。两扇厚重的红漆大门终日关闭,只留一侧门进入。大门上镶嵌着金色泡丁,当中吊着兽环,很是光辉耀眼。九级汉白玉石台阶下,两边一边蹲一尊极威武高大,脚踩绣球的汉白玉石狮

他来到门前不敢进去,在门口站岗的卫兵早已得到上级通知,看他一缩一缩的样子,主动问他是不是邓汉祥?他说是。其中一个卫兵就给里面打了电话,很快,里面一个人出来接他,是个副官。他跟着副官从侧门进去,一进去,过了正对面的那道红色屏风,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眼前的景致,俨然是《红楼梦》中大观园再现。沿着一条用红绿细石镶嵌的花径而去,移步换景。红柱根根,游廊回抱,鱼池假山、让他目不暇接,实实的洞天福地。副官给他指了路,并没有将他带到底,他走到尽头,迷了路,不知该从足下哪条路而去时,一清俊小厮走上前来,一口安徽音。小厮问,是邓鸣阶先生么?他说,是。

请!清俊小厮带他过曲径,这才猛地发现,堂奥洞深之后,有一个带有明显徽记特色的清幽小院,粉壁黑瓦,檐角飞翘。走在前面的清俊小厮将一扇虚掩着的漆黑锃亮的月亮门一推,“嗡!”门在小院中带出一阵清亮的回声。照壁之后,是一个疏疏朗朗的天井。天井中有秀竹几丛,还有红花绿树、盆景。阶沿之上,是明三暗五带有徽记特色的厢房,雕花的窗棂。窗棂上疏枝横斜,非常雅致、清净。

小厮放慢脚步,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轻声对他说,这是段总理常住的小院。小厮带他上一个亭子,一副围棋已在一方圆圆的石桌上摆好,一边一副圆圆的石凳,石凳上垫有软垫。不过软垫是不同的,一方是素花挑绣软垫,一方是描金绣龙软垫。他知道这素花挑绣软垫是留自己坐的,描金绣龙软垫是给段总理准备的。清俊小厮要他稍等,然后去请段总理。这时,一个身穿旗袍,相貌俊俏的姑娘手端茶盘,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也不说话,正将两杯热茶捡出,一一放在旁边茶几上时,段祺瑞出来了。这位原袁世凯手下的北洋四虎之一,而今如日中天的政治军事强人瘦,眉重眼深,在家中穿一袭玄色长袍。段祺瑞斜睨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感到,落在他身上的眼光好像有重量似的。

他赶紧曲身问段总理好。

段祺瑞招招手要他坐下,率先坐在对面那个描金绣龙软垫上。

你就是邓鸣阶?段祺瑞问了一句,他坐姿很直,腰身很挺,职业军人出生的人都这个样。段祺瑞的安徽合肥音很重,他是安徽合肥人,被称为段合肥。

是。他坐在段祺瑞对面,回答时,又站了起来点点头,显得很恭敬。

开棋吧!段祺瑞抖抖宽袍大袖,手一指。

总理先请!

段祺瑞这就从宽袍大袖中伸出一只瘦手,拈起一枚云石黑子,另一手捻着袖子。“当!”地一声,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几步棋下下来,邓汉祥就看出了段祺瑞的水平,属于中上等。段祺瑞下棋犹如他的个性,很急,争强斗狠,恨不得几步就将对手置于死地,往往顾头不顾尾。他心中有数了,也放心了,知道该如何应对。多步棋下来,段祺瑞已经完全处于被动。这时,第一线夜幕已经在亭中如水般**漾开来,而亭外天幕上,一轮白玉盘的明月正冉冉升起,北京的初夏之夜很美。而这时候,已处于危局的段总理头都不抬,很有些焦急,将身子伏在棋盘上寻找对策。在一边侍候的清俊小厮请示段总理是否开灯。

掌灯!段总理却吩咐掌灯,语气显出泼烦且着急。清俊小厮掌了灯来,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带有清宫特色的金色枝子形灯架,架上一边炷一只拳头大小的红烛,红烛燃得正紧。亭上有灯,灯下下棋,这就颇有些韵致了,而这时的段总理哪顾得了这些,他几乎将整个身子伏在棋盘上,苦思出路,大汗淋漓,一脸通红,抓耳搔腮。

邓汉祥知道,时机到了!

他装得若无其事地、恰到好处地让了段总理几步棋。最终,下成了平棋。又下了几盘,都是平棋。他甚至在最后一盘棋下到残棋时,故意做出疏忽,让段祺瑞赢了棋。赢了棋的段祺瑞当然高兴,但是堂堂的段总理是何等样人?!他是政坛铁腕人物,宦海沉浮多年,识人阅人目光如炬!他岂有看不出这个坐在自己对面,他原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连名字都记不清的“邓围棋”是在让他的棋,而又让得相当好,相当得体。不要小看下棋!棋中包罗的东西多了:棋艺、胸怀、人品、眼光眼界、韬略等等。

一种得识贤才遇到贤才的欣喜,涌上段祺瑞心间。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细细地看了看邓汉祥,并问了他相关一切。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向来对人吝啬表扬的段总理,对邓汉祥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提升你!破格提升!这晚,段总理派人通知厨下做了些皖式好菜,摆到亭子里。红烛撤去,月华如水,段总理让邓汉祥陪着在亭子里饮酒赏月谈心。

受宠若惊的邓鸣阶,并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小心侍侯。当对围棋极感兴趣的段总理在向他问到下棋之道时,他恰到好处地给段总理戴了高帽子之时,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展露自己才华。谙熟总理心理的他说,在小人看来,围棋虽落于方寸之间,但投子布局有若行兵布阵。说到这里,他突然将棋道宕了开去:芝老(段祺瑞字芝泉)乃民国总理,国家最高执政,日理万机,围棋还下得这样好,极为不易!据鸣价所知,古往今来,好些统帅、名人都爱下下围棋,不过!说到这里,他似乎显得有些踌蹰,欲擒故纵地说,有句话,鸣阶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虽古往今来,好些统帅、名人虽都爱下下围棋,但因为不是专业,都下得不够好,不够专业。

那是,那是。看来段祺瑞对这点也还有自知之明,说:我就是。神情显得有些赧然。不过,我别无爱好,业余时间就喜下围棋,希望以后向你学一些。你的围棋怎么下得这样好?

邓汉祥乘势跟进。他说:我深爱围棋。因为围棋是我国的国粹,历史悠久,其源革可追溯到春秋时期。关于它的发明,说法颇多。有说由古代战争,双方统帅用不同颜色的小石子代表敌我,进行筹划演变而来;有说舜因儿子愚钝而制造围棋以教诲之……早期的围棋盘,有纵横各11,15,17道几种。今天所用的19道围棋盘,大约出现于南北朝,围棋自古称"弈",春秋战国时典籍《论语》,《左传》和《孟子》都有关于弈的记载。最早记载围棋的书籍是《孟子》,最早的棋谱是三国时期李逸民的《忘忧清乐集》。围棋大约在西汉时传入印度,隋唐时传到朝鲜,再辗转传到日本,最后由日本把围棋远播欧美……

深爱围棋,而并没有对围棋真正下过功夫并作过研究的段祺瑞听得津津有味,邓汉祥将围棋的沿革等讲得适可而止,再巧妙地将话题转上来。

他说,我是早年在日本留学时学会下围棋的,过后作过些研究。在芝老面前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这么多年来,鸣阶从无败绩,之中有不少棋手、名人。而我今天与芝老对奕时发现,过程中,每有碍难,芝老稍作思索就能发现诀窍破我,稍悟而醒。足见芝老天纵英明!芝老是天才统帅!

哈哈哈! 段祺瑞仰起头朗声大笑起来。他不是不知道,邓汉祥话中有相当多对他的取悦成份,但这番话说得让他悦耳。他看得更清楚了,这个学有专长的年轻人,是个思想敏锐,很有识见的人才。

段祺瑞很真诚地对邓汉祥说:邓鸣阶你围棋下得很好,更会说话!你是围棋高手,下几步我就探得了你的根底,我下不过你,而你却能敛手退避,并不计较胜负得失,顾及我的体面。由此看来,你虽年轻,却是一个深知进退的人,以后好生磨励,定能派上大用场。

就此,段祺瑞记住了邓汉祥,不时让他参与谋划参赞一些要事。而邓汉祥也在这些参与中越渐展现自己的才华,因而青云直上,在国府职务也不断越级递升。

民国风云多变幻。

1921年8月,在政坛上几起几落的“政坛不老松”段祺瑞,垂垂老矣,下野天津,邓汉祥跟着他不离不弃。下野了的段祺瑞不甘寂寞,企望东山再起,他问计于邓汉祥。邓汉祥果然高明,替他分析形势,谓:别看现在直系首领曹锟、吴佩孚表面上称霸、独大。但性格决定命运。曹、吴二人性格上皆有败笔,不是久住江山之人。曹锟贪婪鄙陋、目光短浅,而真正的当家人、二号人物,号称吴大帅的山东蓬来人吴佩孚,虽秀才出生,胸怀韬略,能征善战,称常胜将军,然性格过分刚烈,自视甚高,遇事爱走极端……他这样的人,虽能得逞一时却不能得逞一世。目前直系其内部不稳,矛盾重重:有“西北王”之称的冯玉祥,对曹、吴二人早存反心,且有相当实力,“西北王”的反,是早晚间事……芝老欲东山再起,首先要利用、拉拢西北王冯玉祥,同时联络东北王、直系首领张作霖。关外直系首领张作霖,兵多将广,且有染指中原的夙愿。芝老虽已下野,但威望仍在,潜力仍在,号召力仍在。只要芝老联张(作霖)、联冯(玉祥),许他们好处,建立三方联盟,芝老就一定能一雪前耻,重新上台执政。段祺瑞依计而行,果然成功。

千年的衙门流水的官。

“政坛不老松”段祺瑞几经沉浮,最后还是下野回到天津。民国年间蒋介石执政后,因素闻邓汉祥声名,几次三番五次派人去天津招他入僚,被他婉绝。这时,远在四川重庆,一心武力统一四川,做四川王的刘湘捡了个漏,专程去天津请邓汉祥出山相助。轻衣简从的刘湘,到了天津,找了一个离邓汉祥家很近的中等旅店住下,不顾长途奔波,立刻前去拜访。

邓汉祥对刘湘印象不错。作为四川近邻的贵州人邓汉祥,平时对川局对川局中人特别关注。他知道,刘湘是个颇有实力的将军,让他最为动心的是,刘湘能礼贤下士;平生洁身自好,不沾烟酒,不抽大烟,不嫖不赌,不蓄妓纳妾,这有多么难得!因此,邓汉祥对专程由川来津相邀的刘甫澄,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而作为一方“大诸侯”的刘湘,对于一介寓公邓汉祥执礼甚恭;谦虚虔诚得像个老师面前的小学生,完全没有那些军阀政客的张扬跋扈。

一番深入交谈后,邓汉祥认定刘湘“是个性情爽朗豁达,待人接物出之于诚而办事持之以恒,且有相当眼光能力,可以信托的人物”。因此,刘湘说明来意后,他当即允诺入川替刘湘筹划一切。他在将家眷作了草草安置后,随刘湘南下。一路之上,完全是主宾颠倒。刘湘将邓汉祥经佑得像个老先人,无微不至,甚至帮他搬运行李拿东西,这让邓汉祥很过意不去。这时,刘湘却总是用手背拭拭满脸汗珠,憨憨一笑说:没关系,我刘湘就是个农村娃娃出身,没从军前,在家还要下田耕作呢,这算不了什么!这就越发让邓汉祥感慨不己、对刘湘敬重有加。

进入四川,回到重庆李子坝刘湘21军军部,刘湘待邓汉祥如上宾。刘湘在重庆最著名最华贵的山城酒楼为他设宴,将属下师长、重要谋士以及山城所有名士、达官贵人请到,悉数介绍给他;聘他为总参仪,执礼甚恭。那过程、那重托,完全与当年刘备恭请诸葛亮出山为军师一般无二。而刘湘属下所有师长、如因当过刘湘老师,平时哪个都不在眼下师长王陵基等,初时也像《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关羽一样,对他不信任。而几个胜仗一打,几个会一开,听他会上一论,一提调,王陵基等无不心悦诚服。平生节俭的刘湘知道他爱华宅,出重金买了一座豪华公馆送他。并派人去天津,将他的家眷接来,让他们一家团聚。得人才者得天下。事实证明,刘湘选择邓汉祥是选对了的。偏居川东的刘湘,之所以能最终打败他的幺爸刘文辉,统一四川,成了“四川王”,离不了邓汉祥的辅佐,贡献。

时下,邓汉祥虽为四川省政府秘书长,实际上,省府工作刘湘都交由他负全责。除了大政方针外,一般日常事务,由他全权处理。甫公对他完全放心。

坐在车上的邓秘书长透过车窗看去。雨丝博动中的成都,别有清幽韵味。车进少城,一股非比一般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成都少城是清代产物。清朝入关定鼎北京之后,全国有九个城市是满人集中居住地。除首都北京之外,有成都、杭州、南京、广州、西安、杭州、福州、荆州、伊犁。而像成都这样,在城中又用一段城墙隔出一座少城专供满人居住,只有成都。

清幽的少城,街道整洁的少城,虽然在辛亥革命后城墙已经拆去,而且少城中居民也大都换成汉人,而少城的格局未变,是成都的首善之区、之地。

甫帅的办公地将军衙门,原先是清廷常设的在成都最专门负责办理少城旗民事务的成都将军所在地。许是因为“将军”两个字的原因,刘湘平时都不到省政所在地督院街,而是在将军衙门办公。

车到祠堂街,邓秘书长特别关照司机将车开得慢一些。这条街极具少城特色,书报店很多,文化氛围很浓,绿化也很好。他随手拉开浅网窗帘注意往外看去,华灯初上的祠堂街,雨丝朦胧。长街两边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叶,灯光一照一衬,有一种特别的韵致。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书店、报摊,大都是一楼一底的法式建筑。书店内、报摊上,看书看报的人很多。而长街一边,隔流水汤汤的金河,夜幕中的少城公园深处,那剑一般直指云天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显得特别有气势。于丰厚的历史深淀中,有种英雄气概的昂扬。车出祠堂街,将军衙门就遥遥在望了。

门前挂一块“川康绥靖公署”白底黑字大牌子的将军衙门,占地广宏,极富清代特色。是三进的大院。一进大门,对面大院的匾额上书“仪门”二字,取官仪威武之意,提醒出入之人注重衣冠整洁、仪表威严。进了二门,内有五座公堂,一、二、三堂为办公事务室,四五堂为衙内室;又有东、西花厅、文武职官厅、巡捕房、马号等附属设施。这是将军衙门重地、心脏部位。甫帅常年办公在第三进中一个俨然川西民居的清幽四合小院内。看到这小院,就会想到甫帅的故乡――大邑县安仁镇。

见到省府邓秘书长的汽车,门前岗亭中站岗的两个卫兵立刻行持枪礼。一个赶紧去打开大门。车入将军衙门,一路向纵深而去,车轮在花径中的柏油路面上轻轻辗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当邓秘书长从车上下来时,刘湘已派他的贴身副官张波等候在那里了。

张副官陪着邓汉祥刚刚进门,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中药味。邓汉祥知道甫帅正在吃药,不由一怔,停下步来。前方,一副熟悉而又温馨的画面出现在眼前。甫公那间中式办公室的窗棂上,倒映出这样的剪影――甫公夫人刘周书双手捧着一碗药递给丈夫。甫帅总是怕吃药,磨磨似地推了几推;推不过这才接到手中,仰起头很勉强,很痛苦地喝下去。甫帅夫人对那碗中药寄于很高的期望,双手摊开,接在下面,好像深怕有一点闪失。窗上闪灼、跳动的两人剪影,就像在演一出很温馨的皮影戏。

刘周书是甫帅的结发妻子。其实她本是没有名字的,她这个名字是甫帅替她取的。甫帅与她结婚时,甫帅才刚满18岁那年,这桩婚姻是父母包办的。她本是大邑县苏场一家农家女,没有文化,长相不错,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同刘湘结婚后,她一直恪守相夫教子的传统礼教,在大邑安仁乡下老家孝顺公婆,抚养孩子,克勤克俭。嫁过来的她,叫刘王氏,夫性放在前面,后面加上上自家姓氏。

二刘之战后,已经被丈夫取名为刘周书的她,被丈夫接到成都。当然是带着孩子,刘湘父母一大家人。她是一个有自知之明,且有献身精神的女人。她看到那些稍微成了点气候的男人,无不三妻四妾。为此,她很为为丈夫愤愤不平。她曾经不止一次给甫帅提过,让他再找一个有文化的,拿得出去的时髦女子作妾,甫帅都拒绝了。

她这就自作主张给甫帅找了一个。

那一个深夜,习惯夜间工作的甫帅回家进到卧室,发现妻子不在,一个身着大红旗袍的年轻女子侧着身子,坐在他们卧室中那间退一步大花**,耷着头烫了头发的头,有点害羞的样子。甫帅一惊,注意看去,虽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容,但看得出来,她是年轻漂亮的,身材很好,也时髦。如果站起来,身高足有一米六五;身材像个精美绝伦的金瓶,长长的腰肢,**肥臀。

甫帅已经猜到了几分,缓声细气地问姑娘,你是谁?

姑娘这才羞搭搭抬起头来,看着身材高大,仪表英俊的甫帅说,我是夫人的表妹,现在成都四川大学中文系读预科;夫人叫她我来照顾将军。说时很有些不好意思,她那张年轻的满月似的俊俏脸上羞得通红,而黛眉下,绒绒睫毛衬拱中的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眼睛,分明流露出一丝希望,一丝憧憬。

他全明白了。

他谢过夫人的“表妹”,轻言细语地说:不用了!我有夫人照顾就行了。天已经晚了,你还是回学校去吧,我派车送你。以后随时来耍就是。有什么困难,以后可以对你表姐说,我们都会帮助你。

他将夫人替他找的年轻漂亮,很有书卷气的姑娘、大学生送走了。夫人刘周书进来了,颤声怪罪他,甫澄,这么巴式的女娃子你咋不要呢?如果换个男人,巴不得呢!你莫非真是现时版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说时伏在他的肩上,早已哭成泪人。

自从以后,夫妻感情更深,刘周夫经佑丈夫越发精心。

一直等丈夫服完了中药,刘周书才端着碗出来回家去。

甫帅一家在成都,只有多子巷一处公馆,相当一般,两进的院子,还当不到一般大户人家的住宅。甫帅的公馆,与其说是公馆,不如说是一处大院;不要说与他的幺伯在刘文辉比,就是同一般川军的师长、旅长比也差得远。

刘周书出来,看到站在院子中的秘书长,说是甫澄在等你。她走了两步却又折回来,很不放心地叮嘱秘书长,说甫帅最近的病有些扎实;要时胃上吐血。我说他他不听,秘书长你的话,他是要听的。

夫人放心!我会劝甫帅适时休息的。他这样一说,夫人刘周书似才放心离去。着实让邓汉祥心中感叹不己。

“是鸣阶吧?”邓汉祥刚上阶沿,刘湘就走上来,替他掀起门帘。

明灯灿灿下,甫帅这间硕大的中式办公室里,布置得相当简洁。除一张办公桌,一架书柜,几把待客的椅子外,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张几乎占了半壁的四川省地图。秘书长进屋后,甫帅又自顾去看他那副地图。屋子里还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这晚,身材高大的甫帅穿一件家织灰色夏布长衫。这些日子,甫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索、看地图,服中药,似乎成了他的常态。

就在副官张波给秘书长泡茶时,邓汉祥注意到,甫帅精神不太好,可能胃疼,他用一只手抚着胸部,而那一副大刀眉下,一双虎目仍然炯炯有神,有种不屈不挠的意味。他注意到,甫帅的目光在红军走过的四川西部夹金山下,毛尔盖一带的草原上梭巡、叩问。

邓汉祥知道甫帅最担心的是什么,忧虑的是什么。他走上前来,看着甫帅皱着浓眉,注意的地图上西部那片隆起的赤褐色和红色地带上,只有他们才看得懂的密密的点线,轻声说:“甫帅,红军已经全部北上,于我无虐了。”

“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就这样无影无踪了?不会再窜扰四川了吧?”

“绝对不会了!”邓汉祥很肯定地说,“接下来的事,让老蒋操心去吧。”

甫帅轻轻吁了口气,仍然忧心。他这就调过目光,用手指着川东地图上,那代表长江的蜿蜒穿起而去的粗粗的一条蓝线,指点着说:“这是壁立千仞的长江三峡!”然后甫帅的手一点,“这是湖北宜昌。老蒋派了20个师的精锐部队屯驻在里。他是大兵压境,随时准备入川,虎视眈眈啊!” 刘湘点出了找邓汉祥来的目的后,转过身来说,“我们坐下谈吧!”

他们相对而坐,彼此间因为太熟悉,多的话没有,甫帅直接问邓汉祥可有对付老蒋的好主意?

“唰!”地一声,邓汉祥拉开了手中那把大花折扇,羽扇纶巾的策略家的派头就出来了。

“四川有句俗话叫:‘一根指拇按不了十二个格蚤(跳蚤)’,这话,话丑理端。”早就成竹在胸的邓汉祥不疾不徐,冷静分析,侃侃而谈。他认为老蒋现在对四川打的是个时间差。老蒋本以为年前能一鼓而聚歼的红军,虽然没有剿灭,但元气大损;往西北而去,流窜的红军虽方向不明,但红军被彻底消灭,只是个时间问题。老蒋现在就是抓这个空档,全力解决四川问题。换言之,趁着川省的困难时期,把手插进来,把天府之国这个他久已垂涎不己的又红又大的甜果子,从甫帅手中一下揽过去,吃到嘴中。

“精彩、中肯!”甫帅听得连连点头,他对秘书长鞭辟入里的分析及生动比喻表示肯定、赞赏。

只听甫帅的高参,秘书长邓汉祥继续说下去:老蒋充分估计到,四川这个又红又大的甜果子,不可能一下子从甫帅手中拿过去,吃到嘴里。就在甫帅聚精会神听他说下文时,邓秘书长手中的大花折扇又“唰!”地一声合上了。合上,拉开,再合上,再拉开,周而复始;“唰、唰!”的声音嘎巴干脆,打机关枪似的。这个声音,是甫帅爱听的。

甫帅说,你请接着说。

明摆起在。邓汉祥说,老蒋会将两个两个手法交替运用:其一明一暗,明在前暗在后。明,是他办针对川军高级军官的峨山军训团;暗,是指他屯兵宜昌,随时准备挥兵入川。

“那是,那是。”甫帅面露深重的忧虑,“如果老蒋的中央军入川那就拐(糟)了!我当然不会允许他的中央军入川,但是他如果提出这点,我反对的理由呢?”

“理由现成的。不说远了,民国年间,为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先是蔡锷后是唐继尧等率滇黔军入川,引发了后来刘存厚和甫帅先后领导、指挥的川军驱逐滇黔联军之战。那仗打得何其惨烈!就此,川人对外军入川,哪怕就是中央军入川也是不欢迎的!

“有言‘天下未烂蜀先烂,天下先治蜀后治!’四川打了那么多年内战,年前好不容易才得到统一。川人现在急需的是休养生息。四川是中国首省,理当对中国作出别样的贡献,他蒋委员长不会对此没有顾及吧。如果中央军不管不顾入川,从而引发内战,把四川打得稀烂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们在日后与他的们的谈判中要充分说明这点。再说,甫公在四川有这样高的威望,甫公不同意中央军入川,想来他老蒋也不敢派军入川。”

邓汉祥这番话有理有利有节,把刘湘说得激动了,连声叫好。说秘书长这样一说,中央军入川事――这头可以按下了。那么,不日开学的峨山军训团,你估计老蒋又要搞些啥子名堂?

能搞啥子名堂?他们大不了像刘自乾(刘文辉字自乾)学,挖甫帅你的墙脚!

“你老蒋有你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邓汉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老蒋上了山,想挖哪个就由他去挖,我们正好将此作为试金石。看哪些人是叛徒,哪些人是真正跟甫帅走的。这就叫,狂沙吹尽始到金!

“如甫帅说,甫帅在山上与老蒋单挑。我在山下与他唱对台戏,以省府的名义办一个县区长培训班。规定,以后凡放县长、区长的人选,都得由这个办起来就不停办的培训班定、放!”

刘湘对此连声叫好,鼓起掌来说,鸣阶这招最厉害!最为实际!

足智多谋的、非比一般省府秘书长邓汉祥似乎什么都想到了。一席话说得甫帅转忧为喜,眉活眼笑。可是,甫帅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他眼前料事如神的秘书长,他赖以信任的高参;殊不知在幕后与“华阳相国”张群也有桩心照不宣的交易,抑或说是心灵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