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基本不想去见刘文辉、邓锡侯,但是委员长指定要他去,他不能不去,他把这看成了委员长对他的信任,私心窃喜。选择了一个适于谈心的薄暮时分,他带上副官和一名弁兵出了门。
他准备先去见刘文辉,这一段时间刘文辉都住在成都。
为平静一下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车,王陵基看了看戴在腕上的英纳格手表,说时间还早,要司机先开着车在街上转转、看看。暮蔼垂垂。他随手拉开窗帘,注意观察大街上的情景。从盐市口到城守东大街一段,街面较宽,也较热闹。以往这个时间正是赶夜市的时候,鳞次栉比的店铺里、街面上点燃了电灯、美孚灯,将街面照耀得如同白昼,人群往来如梭,摩肩接踵。而如今大战在即,所有的店铺都关门闭户,大街上黑咕隆冬的。也有几盏卖烧腊的灯笼,飘浮在空旷的寒夜中,像是坟莹中飘忽的几点萤火。
走马街至南新街一线原先也是成都夜市热闹处。这个时候,卖小吃的、售古玩的、卖铜器的、卖鲜花的;还有卖古旧书籍、玩具、乐器的,比比皆是,现在也全都不见了。偶尔闪现于眼帘中的,不是因走投无路变卖家产的人,就是卖儿卖女的。夜幕中,飘来瞎子求乞者凄惨的卖唱声和着如泣如诉的胡琴声,声声传进耳鼓。一路而去,对这一派惨状,王陵基却是无动于衷。
他人坐在车上,思绪却集中在刘文辉身上。他在想,等会见到时这个难对付的“多宝道人”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和该如何应对。
一提到这个人,想起这个“多宝道人”,纵然有“灵官”之称,又有委员长作靠山的他,还是有些发怵。刘文辉这个人难对付得很,就连蒋委员长都把他没有办法。胡宗南就多次提出,为防患于未然,干脆把刘文辉抓起来,彻底解决他的24军。胡宗南这个意见,蒋经国也支持。然而,委员长为郑重起见,决定先礼而后兵。从委员长这个角度考虑,也对。因为而今眼目下,四川的实力派将领,除刘文辉、长邓锡侯外,纵然是手中没有兵权的潘文华等,也都是很有号召力的,而且他们同国民党上层如张群等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不能小看这些人!弄不好,解放军还没有打进来,自己就会先乱了阵脚。再说,刘文辉在雅安一接到委员长的命令,立刻就到成都来了,而且来后就不回去了。你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能乱怀疑人家吗?然而,刘文辉人到了成都,却又称病不参加胡宗南、顾祝同的“联合作战指挥部”,邓锡侯也是。虽说他们最终还是去了,但是三两打鱼,两天晒网,阳奉阴违,叫委员长好不放心。他今夜就是接受委员长命令,前去摸摸这几个人的底。
想到这里,王陵基吩咐司机:“车往玉沙街开,去刘自乾(刘文辉字自乾)处。”
就在王陵基去玉沙街途中,西康省政府主席兼国民党24军军长,三星上将刘文辉正由他年轻貌美的三姨太杨蕴光陪着,在他公馆里一间温馨的吸烟室里,躺在宽大舒适的牙**烧大烟。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暖房。窗外,风吹落叶声隐隐传进屋来,这就越发显出吸烟室的幽静、温馨。借着幽微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烟榻就像北方的坑一样,几近占了房间的一半。地板上铺着腥红色厚重的波斯地毯,除了正壁上有一幅长轴《川康风情图》外,其它的景物被黑暗笼罩着显得模糊不清。那幅长轴是当年张大千先生深入康区采访写生后画的一幅力作。为感谢刘文辉的帮助、照顾,大千先生离开康定时送给刘文辉的。如果稍一注意,就立刻可以受到那幅《川康风情图》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看得出大师不同凡响的功力!画面上,雄峻的折多山下,一望无垠的绿得发亮的塔公草原向茫茫的远天伸去。金碧辉煌的塔公寺,座落在折多草原深处。画面中穷尽了藏人做大法事时的盛况。塔公寺内,红柱根根,酥油灯闪闪。香烟袅袅中,若干藏人或是远道而来,一头匐伏在神的面前;或是在廓上转经。寺周,旗幡猎猎中,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请神会。草甸上,喇嘛们列队而来。走在前面的喇嘛,排成两排,披着红色的袈婆,后面是两人或是四人抬着一只只黄金杠色、硕大无朋的藏号;鼓着腮帮吹着号。金色的朝阳在硕大无朋的藏号上闪灼跳**着光斑,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吹出来的鸣嘟嘟的、声音浑厚的声响。之后是演藏戏的演员们,他们头戴牛、马等面具,手中挥摆着鞭什么的,迈着夸张的步子在跳跃蹦达,粗旷而神秘;最后是一队红衣喇嘛,分两边牵着一幅巨大的释迦牟尼佛画像迎面走来。整个画面声势浩**。而在草甸上和寺的四周,做生意的则有不少汉人或回民,他们或是在卖印度香,或在卖小吃……很是热闹。画面虚虚实实,详略得当,张大千用神来之笔将藏汉各族人民和睦共处,共庆佛事的场景十分生动地展现出来的同时,康地壮丽的山川风物和浓郁的风情也都跃然纸上,给人震撼。
幽微的灯光下,只见身着中式长袍马褂的刘文辉和身着宽松绸缎旗袍,年轻貌美的三姨太面对面地、头碰头地蜷屈着身子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准确地说,是刘文辉在吸烟,三姨太在喂烟。刘文辉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一只长长的镶金嵌玉的龙须烟枪在丝丝吸烟。斜躺在他对面的三姨太,从翠藕色的镶边宽袖中伸出一双白嫩的纤纤素手,一只手替他掂着烟枪,一只手拈着烟针,在烟枪嘴上拨弄着燃烧得丝丝作响的烟泡。刘文辉胸脯起伏间,烟雾袅袅中,异香满屋。在他们头上伸手可及处,罗列着的杯盘中,摆着一个个又大又红又甜又圆的盐源大苹果、会理石榴等等。这些都是康区特产,在烟室中散发着诱人的、甜丝丝的水果清香。
借着幽微的灯光看得分明,大名鼎鼎的“多宝道人”刘文辉,50来岁。个子不高,人瘦,两颊下垂,颔下无须,像一个老太婆。不明底细的人,乍看到他的外貌,很难想像到他的厉害。绰号“多宝道人”的刘文辉在川内斗争中是一把好手,就是在同蒋介石的长期斗争中,也一点也不吃亏。
躺在刘文辉对面的三姨太,穿一身轻便宽松的绿色绸缎服,头上梳一根油松黑大辫,斜斜地搭在胸前,她皮肤白皙,丰满合度,简直就是一根注满了水分的山间竹笋。
月前,刘文辉上省时,留正室夫人在老家大邑县安仁镇主持家政,只带三姨太上省。刘文辉虽然在社会上泡了几十年,却无多恶嗜。他不酗酒也不赌博,就是抽一口大烟也无瘾。他当然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但决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两个爱一双。自纳三姨太后,也许年岁渐深,也许本来就不甚强健的身体有些虚弱,他对三姨太深迷甚深,心不旁鹜。在外应酬回到公馆,他必先与三姨太一番缠绵。年轻漂亮的三姨太对他也是真心奉迎,这不仅是因为他老于世故,更是因为他们厮守有年,有了真感情。
看刘文辉抱着手中华贵的烟枪,“咝!”地猛吸一口烟,舒服地闭上眼睛,再长长地吐出烟来时;三姨太这又赶紧将拈好的烟泡用银笺子挑起,放到烟枪上去。她一边服伺刘文辉抽大烟,一边观察着夫君那一副舒泰的样子。
刘文辉直觉得一阵飘飘欲仙的感觉涌过全身。他继续抽着烟,延续着说不出的快感,思维的触角也变得特别活跃起来。过去、现在、未来,这会儿都在他的头脑中旋转了起来,越发清晰。
20世纪30年代初,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的他,靠着侄儿刘湘的提携,很快崭露头角,并轻云直上。当时,四川只有两个师,刘湘就是其中的一个师长。以后当他的势力大到相当程度,当了四川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四川三分之二的膏腴之地都尽落他手时,他坐不着了。与同是保定军校毕业,三军共管成都的田颂尧、邓锡侯撕破脸皮,先收拾了田颂尧,随后收拾邓锡侯。当他收拾到大他四岁,与他实力相同,占了以重庆为中心的川东半壁的的侄儿刘湘头上,进行“二刘决战”时却吃了大败仗。他被刘湘赶到了关山相阻,地瘠人贫的西康。不过,刘湘对他这个幺伯也是手下留情,让他在西康一线休养生息。他刘自乾不是庸常之辈。在雅安,他痛定思痛,因地制宜,发掘当地优势。他在广袤的康地开采金矿。利用若干温润的河谷地带,广种鸦片,卓有收益。川康地区年产鸦片六、七万吨,大半就产在他的防区内。著名学者黄炎培先生去了一趟康地后,在诗中这样写道:“我行效甸,我过村店。车有载,载鸦片,仓有储,储鸦片”,“红红白白四望平,万花捧出越西城;此花何名不忍名,我家既倾国亦倾……”他不仅靠种鸦片发了财,而且还养起了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他用实力迫使蒋介石不得不委以他西康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
抗战期间,蒋介石多次调他出川抗日,可是他看穿了蒋介石的贼心,以静制动,死不挪窝,让蒋介石把他奈何不得。现在,又到了他人生的关键时期!已经处于崩溃前夕的蒋介石,盯紧了富有战略地位的西康,势必也就盯紧了他。他得沉着应对!
他想起年前奉召到南京后,蒋介石同他谈话,目的是拢络他。然后张群又同他谈。张群专门在家里办了一席精美的宴席招待他。席间,张群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对他说:“以往中央同地方上的朋友是有些隔阂,对有些问题的处理也不尽妥当。”看了看刘文辉,张群试探道:“不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这场党国同共产党的生死存亡的斗争中,我们还是应该捐弃前嫌,以大局为重,共赴国难。自乾,你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的。”刘文辉频频点头,话说得滴水不漏:“我对中央虽然心里有些气,但欲当大事不糊涂。请岳军兄向委座陈明,我刘自乾同中央是一条心的,竭诚欢迎中央入川。”
在和张群谈话的第二天,刘文辉去拜访时在南京的表老张澜问计。在密室中,张澜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自乾先生来南京前,冯雪峰先生以中共中央特使身份来找过我,要我转达周恩来先生对你的问候,并望自乾先生尽快回到四川,掌握好部队。解放大军逼近成都时,若条件力量许可,希自乾兄能与解放军配合,以关门打狗之势夹击向康藏方向溃逃蒋军。周先生专门叮咛!”张澜摸了摸大胡子:“届时若条件和力量不许可,希自乾兄相机处置、配合。而从现在起,就应该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张澜代表共产党高层给刘文辉传话,并非偶然。抗战期间,越来越同蒋介石离心离德的刘文辉在重庆时,就同主持中共南方局工作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来有过联系。在周恩来的启发诱导下,他表示了弃暗投明反蒋的决心。应他的要求,周恩来于1942年3月派出王少春等人携电台秘密去到雅安,驻在他的司令部,让刘文辉随时保持着同中共中央的联系。
他想起月前来成都时,他专门在雅安昌屏山上24军军部里召开的一个重要的会议,所有要员尽都出席。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雅安是座雨城,一年四季,天天都要下一阵毛毛细雨。透过窗户向山下望去,穿城而过的羌江如练,周围群山苍翠欲滴。
尽管是开如此重要的军事会议,只要是在自己“家里”,刘文辉总是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脚蹬黑直贡呢朝元布鞋,坐在一把具有清宫特色的相当大的镶金嵌玉的太师椅上。这是上位。而他的部下亲信们,则像张开的雁翎似的坐在他的左右。
坐在上位的他,说一口川音很重的大邑话:“据成都密报,我们同中共方面的接触,蒋介石似有察觉。更为麻烦的是,老蒋恐怕要对我们西康动手。”他边说边用拇指珍爱地理了理尖尖下巴上好不容易才护起来的一绺干猫胡须,用一双很是敏锐的猫眼扫视了一遍坐在堂上的高级军官们,吐出一句文言:“如此,计将安出?”
“封锁金鸡关。”坐在刘文辉对面的刘元琮如是说。他是刘文辉的侄子,是24军有名的虎将,长得甚为彪壮,不到30岁,已佩上中将军衔。
“这是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刘元琮用手指着窗外远远的那座高耸入云端的黛色山岚:“当年,他老蒋想染指西康,就没有能够实现,他的军队过不来。现在他想来,哼,我肯信他老蒋有好多人填炮眼!”
“这样硬拚要不得!”刘文辉手几摆,不疾不徐地说:“今非昔比。现在老蒋入川坐镇成都,紧钉着我们西康。”他捏着手指,细算开来:“不说多了,光是胡宗南手中就握有全是美式装备的20多万精锐部队,我们呢?满打满算也就四万来人。人数上不如他,装备上、训练和战斗力上都不如他。我们打不过他,打不得!”
刘元琮不出声了,坐在他右边第一位的军参谋长,堪称足智多谋的伍培英不吭声,其他师长更都不出声;大家都一起拿眼看着坐在上位的足智多谋的他,等他拿主意,一锤定音。
“我看这样。”刘文辉用手揭下头上戴的瓜皮帽,扣了扣头,说:“为了不使老蒋疑心我对他有二心,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去成都稳起。”刘文辉如此一说,举座皆惊。将领们都知道,这么多年来,蒋介石对刘文辉是恨之入骨,却因为靴长莫及,无可奈何。而现在作为军长、省主席的他却要去成都自投罗网,那怎么行?邓锡侯、潘文华是没法,他们在成都,处于蒋介石眼皮底下,想跑跑不了,成天担心吊胆,而军长这又是何必呢?大家都不同意。而“多宝道人”心中有数。他笑了笑,宣布散会。说实话,上成都,他自己也担心,担心一去,就被蒋介石笼起。而不去更不行。不去,就暴露了他心怀二心。
午休起来后,犹豫不决的他去找中共秘密派驻西康的首席代表杨春江问计。杨春江在他心中是很有分量的。年前杨春江刚来时,他觉得这个人土气,便有些瞧不起。杨春江是个30来岁的汉子,个子高高,黑瘦黑瘦,寡言少语,唯有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里,时时闪射出星星横掠夜空般的亮光。出于礼仪,年前当中共派驻西康省的首席代表杨春江来到雅安时,他亲自出面为之洗尘。酒酣耳热之际,当着场上几乎所有的24军的高级军官们,刘文辉来了兴致,自认为也是饱读诗书的他,要考考部下们的文才。他指着窗外飘洒的雨丝,命题作文。他说:“诸位,你们看我们这雨城雅安一年四季,天天都要落一阵雨。今天这个天气,不知哪位能贴切地来上几句?”
话刚落音,刘元琮显出军人本色,他马上接嘴道:“雨如流弹叭叭叭。”
刘文辉仰头大笑:“这细雨下得无声无息,哪来的雨如流弹,叭叭叭?”
伍培英是24军中有名的才子,他说:“既然军长出题,我也来凑个趣,叫‘雅风雅雨润羌江’,可还要得?”
刘文辉不置可否,这就掉头看着中共代表杨春江,问:“杨先生,你看呢?”
杨春江说:“我看还是用杜诗‘随风潜入夜,澜物寂无声’贴切些。”
刘文辉暗想,人说共产党都是些没有文化的土包子,看不出来,这个显得很土的人还是读过些书的!他这就试探着问杨春江:“杨先生想来是读过些书的?对杜诗有研究?”
杨春江笑道,不敢,我只是大学毕业而已。
“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是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业的。”
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在世界上可是大名鼎鼎。“啊!”刘文辉不禁讶然失声,“原来杨先生是喝洋墨水的!”他看定杨春江,脸上明显流露出探询的神情:“那么,想来杨先生一定是精通国内外若干战例?有一事,我多年迷惑不解,想就此请教杨先生?”
“承蒙刘主席看得起。”杨春江话说得很客气,但骨子里那份从容、自信却是显而易见的:“尊敬不如从命。刘主席请讲,我只好班门弄斧了。”
“当年。”刘文辉陷入痛苦的沉思:“我的兵力比我的侄儿刘浦澄(刘湘字浦澄)多一倍,又占据着四川最富庶的川西数县,却败在了他的手下,我至今不知败在哪里?”
“轻敌、骄傲。自古骄兵必败!”杨春江成竹在胸,侃侃道来:“惜乎将军当年过分自信。以为凭藉掌握在手的20万大军和七十余富庶州县的财税就可打败刘湘,**平全川;而忽视了战略上的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将军既打刘湘,又打田颂尧、邓锡侯。以至分散兵力,坐失良机,这样焉有不败之理……”
坐在一边的刘元琮,看这个新来的,看起来很土的杨春江这样振振有词“教训”军长,很不服气,对杨春江不快地侧目而视。而刘文辉却听得口服心服,心中有如茅塞顿开,拿眼色制止了就要发作的刘元琮。从此,他改变了对杨春江的看法,心中充满了敬重。有什么委决不下的重大问题,他都要去找杨春江问计。
他只身去成都的想法,在杨春江那里得到了肯定和支持。杨代表认为,既然邓锡侯、潘文华等人已决然反蒋,差的就是你刘将军这样一个有计谋的领头人。刘主席你若这时不去成都暗中组织起这股反蒋力量,那么,工于心计,善于打内战的蒋介石必然将邓锡侯、潘文华等一个个分而治之。那时你孤掌难鸣,事情就难办了。不如趁目前蒋介石摸不清你刘自乾将军的虚实,心存侥幸,举棋不定之际;光明正大,洒洒脱脱只身赴蓉,不惊不诧,如野鹤闲云。这样,不仅会使蒋介石暂时放松对你的警惕,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致对西康用兵;还会促使老蒋在他的战略决策上投出一枚关键的臭棋。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就是胜利!将军应该主动出击,赢得先机!
于是,刘文辉不再犹豫,只身携三姨太上了成都省。
“主席!”副官隔帘轻轻一声,将一边烧烟一边陷于沉思中的刘文辉唤醒。
“啥子事,这样惊风忽扯的?”刘文辉问,他有些不高兴。
“王陵基求见。”
“啥子,王灵官来了?”刘文辉一惊,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副官肯定地说是。
“人呢?”刘文辉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冤家死对头、素无来往、相互照面连招呼都不打的“王灵官”竟这个时候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又问副官:“他人现在在哪里?”
“我让他坐在外间客厅等。”
“好,我就来!”刘文辉发恨声道,副官去了,三姨太在为他找鞋。听说王陵基来,刘文辉一肚子都是气。30年代中期,他同刘湘争夺“四川王”之际,他特意从日本购买回的一大批军火,其中还有飞机,以增强实力,那可是他倾了全力的。当军火从上海装船顺江而下,进虁门经过王陵基控制的地盘万县时,被他打来“吃”起了,吃了就不肯吐出来,以至让他在以后的“二刘”决战中吃了大亏。
“抱歉!”当刘文辉一脚跨进他那间中西合璧、精致典雅的小客厅时,王陵基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双手打拱,说是:“得罪、得罪,都这个时候了,还来打搅自乾公!”
刘文辉将袍裾一甩,在王陵基对面一坐,二郞腿一跷,话中有种嘲讽意味:“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王主席现在是委员长赖以信任的大忙人,大红人,脚步金贵,咋舍得这个时候下驾寒舍?是不是王主席手中握有委员长的尚方宝剑,让你这个时候来宣旨?”
王陵基听了刘自乾这番话,也不恼,仰起头来打了一串假哈哈:“自乾兄还真说对了。”他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完这话,却又不说下去,一边用很为诡诈的眼睛打量着秋风黑脸的刘文辉,一边用左手端起放在他面前茶几上的茶碗,右手拈起茶盖,轻轻刮了两下茶汤,嘬了一口名山香茶。刘文辉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是王陵基却夸起了他治下的名山茶。
“还是刘主席治下的名山茶好。俗话说,‘扬子江中水,名山顶上茶’,这茶,真是名不虚传。” 王陵基在将茶碗搁回茶几上时,摊明主题:“委员长听说刘主席这一向身体欠安,特别差遣我来看看。”话中,该有的意思都有了。
“不敢,不敢!”刘文辉听这样说,立刻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虽然没有站起身来,但说话的语气变得诚恳了。
“委员长日理万机,这样问到属下,还派王主席深夜光临寒舍,真是令我万分感谢。我来成都后,几次想去委员长那里聆听教诲,可是我这腰杆不急气。”刘文辉说时,用手锤了锤瘦削的腰肢:“我最近的风湿性腰痛病翻了,门都出不得。我到成都,原想找名医看看,可是,没得用。所以委员长几次通知我去北较场中央军校去开会都没有去成,还要请王主席在委员长面前多多美言。”
“委座叫我今天来看刘主席的另一个意思是,四川的情况你最熟悉。委座想征求你对川西决战的高见。”王陵基一边观察着刘文辉,一边开始步步紧逼。
“王主席你是知道的。”刘文辉装疯卖傻,沉着应对:“我刘自乾偏安一隅,孤陋寡闻,早成了井底之蛙,哪有啥子高见。委座高瞻远瞩,统揽全局,委座怎么决定,我刘自乾就怎么办。”
刘文辉这一套,当然瞒不过王陵基,见刘自乾以守为攻,使哀兵之计,王陵基这又进了一步:“委座问刘主席,不知你的24军准备如何融入川西决战,同胡宗南部配合?”
刘文辉将王陵基踢给他的球又踢了回去。他扣了扣头说:“依我看呀,国军得先要打一个大胜仗来鼓舞士气。若老是打不赢人家,就鼓舞不起士气。”说着叹了一口气:“至于我那几个土兵,几支破枪,谈得上啥子配合?要打川西决战,还是得靠胡宗南手中的中央军精锐部队。”
好个狡猾的刘自乾!王陵基有些沉不着气了,他有些不满地看定刘文辉,语气突然间变得生硬起来,恢复了平日的霸道本性,他恶恨恨地说:“胡宗南是胡宗南,你是你!委座问你,究竟准备咋个办?”
“啊?”刘文辉还是毫不动气,从袖笼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光头上抓搔了几个,开始诉苦。
“王主席,我的家底子你最清楚。我那几个烂兵那几条破枪,有啥子战斗力?名说是一个军,中央其实不过是给一个称号;钱、粮、枪,都不给,虚的。当然,现在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刘自乾敢不遵命?问题是,我的部队都散在西康、凉山、雅安三地,战线很长。若要集中到成都,就得让我的部队翻山越岭,徒步行军,没有两三个月拢不到一起。到时,怕是稀饭都凉了?”
刘文辉的话说得在理,头头是道,简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王陵基略为沉吟:“委员长的意思并不是要你把部队收拢到成都参加川西决战。而是请你与晋康(邓锡侯的号)兄去‘川西决战指挥部’,同顾(祝同)总长、胡(宗南)长官一起联合办公,这该可以了嘛?”
刘文辉自然知道,这是蒋介石因为不相信他和邓锡侯,想羁绊他们,逼他们就范的杀着,便又推托道:“我这次是到成都治病养病。若是委座有什么不放心的话,我的病稍好些后,我立马回我的雅安去。”说到这里,刘文辉不想让王陵基在这里再纠缠下去,站起身来,高喊佣人“掺茶!”
王陵基知道,这是刘文辉在撵自己了。只好站起身来,将博士帽拿在胸前说:“那么,陵基告辞了。自乾你好生将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王主席公务繁忙,就不用来了!”刘文辉赶紧推托,他一直将王陵基送出门,直看他上了车,礼数很周到。
“嘀、嘀!”看到王陵基的小车刚一开动,刘文辉马上转过身,马起一张脸,进了门,手一挥。
“砰!”跟在后面的佣人赶紧关上了两扇黑漆大门,犹如在送瘟神。
从刘文辉公馆出来,王陵基上车僵坐了好一会。他在考虑等会见到另一个难对付的邓锡侯时,该如何应对?想了一会,他让司机开车。轿车开始沿着浣花溪飞驰。夜幕中,远远望去,那一衣带水,黑压压的一片庄院出现在了视线里,那就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并握95军实权、三星上将邓锡侯的公馆康庄。
车到青羊宫,这里街道狭窄。司机放慢车速,在石板街道上缓缓行驶。这里已经是市郊。灯光暗淡,一排排低矮的破房烂舍沉浸夜色中,苍凉凄寂。偶尔有夜海中忽沉忽浮,从窗前闪过的灯光,那是些为生计所逼,在寒夜中做小生意人点的灯笼。
倒拐处,忽见人群熙来攘往,声音鼎沸,就像是被谁往向赶着的鸭群,争先恐后地往前涌。杂乱的人群挡着了行车路。
“安逸,领到了一支卡宾枪。”
“别挤,别挤,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群声嘈杂,涌入耳鼓,秩序混乱,惊呼呐喊;从车边经过的影影绰绰的人们,个个凶神恶煞。难道是地狱里阎王爷忘了上锁,涌出的一群恶鬼?还是趁着月黑风高夜,匪帮打进了省城?王陵基看到这些不胜惊讶,他让司机停下,要副官带弁命下车去弄个清楚。
情况很快就弄明白了,这群凶神恶煞,正是他治下的成都附近的“游击挺进军”;原来中央军校少将总务处长、现川康游击挺进总司令王旭夫,将军校剩余的枪支,分发给成都附近的游击挺进军,这些凶神恶煞今夜是来领枪的。
“王旭夫将军校剩余的枪支都发给了哪些人?”王陵基让司机开车后,问副官,有些不高兴。
“发给了新津袁树江、大邑郭宝之、蒲江乔子均、双流曾炳章、崇庆李泽儒、金堂赖合山……”副官一一报来,这些人,不是袍哥头目就是土匪头子。
“好了,好了。”王陵基点了点头,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副官的汇报。
小车慢慢开出了青羊正街后,向康庄奔驶。
与此同时,“水晶猴”邓锡侯早接到了刘文辉的电话。估计王陵基也会衔命而来,他在他那间西式小客厅里气鼓气涨地等王陵基。灯光下看得分明,年龄上,邓锡侯比刘文辉略长,中等身材,面白,方脸宽颐浓眉,颇有军人气质。在生活上,他比较洋气,每每在出席达官贵人名媛荟萃的公开场合,总是穿西装打领带,脚上皮鞋锃亮。这会儿,他穿一套休闲式西服,坐在客厅里的一把路易十四式沙发上,抽烟品茗,一边陷入思索中。他抬起头来,久久地打量着对面壁上的一副川军出川抗日木刻画,木框框着的画,极具立体感。画面上的川军,身背斗笠和大刀,背景上落叶飘飘,水瘦山寒。身着土黄色单衣、短裤,打着绑腿的川军们,手持上着雪亮剌刀的简陋至极的步枪在战场上冲锋。他们瘦削的脸,燃烧着钢一般的意志,电一般的目光。这副木刻画,与矗立在成都东郊万年场的那尊“川军无名将士牺牲纪念碑”,在构图上几乎完全一致。“川军无名将士牺牲纪念碑”由著名雕塑家刘开渠费时经年的杰作。一时,他的思绪走得很远。
他想到了成都巷战,想到了二刘决战,想到了抗战期间他率军去山西作战,想到了以后老蒋如何对他不信任,从前线调回四川,想到这些年来四川军人的沉浮。田颂尧早已隐退,孙震和杨森还在为老蒋卖命。而其中,跟老蒋跟得近乎疯狂的只有这个马上就要来的王陵基!
他想到了目前处境:他实际掌握的95军,日前被蒋介石调出了成都,却又在离成都不远的灌县、彭县一线布防。这是蒋介石的手段,对他有一种安抚的性质。实际上对他极不信任且作好了防范。
现在,整个成都基本上都由盛文的部队控制着。
在他和刘文辉、潘文华看来,现在最大的威胁还不是老蒋,也不是胡宗南盛文,而是王陵基。有一句俗话说得好:“没有家鬼引不进外祟”,王陵基“王灵官”就是家鬼。因此,年前,蒋介石假惺惺地引退期间,他和刘文辉、熊克武曾经在重庆向代总统李宗仁当面提出撤换王陵基事。李宗仁却把手一摊,苦笑着说:“我名说是一个代总统,可实权都由蒋先生揽着。不要说撤换一个省主席,就是撤换一个专员,我都没有权力,都要由蒋先生定。”
他们在送别李宗仁去广州,在白市驿机场,忍了好久的他,愤愤地对李宗仁说:“代总统,若王陵基不撤换,到时候不要怪我们倒拐啊!”李宗仁闻言不由一怔。李宗仁明白四川话中的“倒拐”是什么意思!但李宗仁无奈,临别之际只对他们说了些“以大局为重,忍唇负重”的话而已。专机即将起飞时,李宗仁站在机舱门口,迟迟不进去,挥着手中军帽,嘱咐他们“彼此保重,以后多多联系”……
“报告!”副官隔帘一声,将邓锡侯从悠长的思绪中唤回现实。
“是王陵基来了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是。”副官说,“王主席已经来了。”
“让他进来。”邓锡侯说时,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晋康兄,打搅了。”王陵基一进这间西式小客厅就抱拳作揖,做出一副很客气很亲热的样子。
“泡茶。”邓锡侯并不拿眼看他,高声呼唤佣人。
“我坐坐就走,不喝。”王陵基摇手,“我晚上喝茶睡不好觉。”
邓锡侯丧他:“又没有放得有耗子药。”他招呼女佣给“王灵官”泡了杯茉莉花茶。
见王陵基端起茶船,拈起茶盖,弹花、呷茶,做不完的过场,邓锡侯厌恶地皱了皱眉,他讨厌“王灵官”的假斯文。
“王主席脚步金贵。”邓锡侯不无叽讽地说:“咋舍得这个时候了还到我这里来?有啥子事,明说。”
见邓锡侯一见面说话很冲,王陵基也就不绕弯子了,放下茶碗,他用质问的语气问:“委员长让我来问问,为何几次通知你开会都不去?”
“不敢。”邓锡侯说,“我有病。”
“太巧了,你和自乾都在这个时候得病。”
“那咋说得定?人吃五谷生百病。病了未必还有假的?”
王陵基见邓锡侯越说越上火,就要“毛”,他赶紧转换了口气。
“晋康兄不要多心。”王陵基开始软言相劝:“你是晓得的,现在局势日趋紧张。委员长要我今夜来,一是探望仁兄,二是征求仁兄对‘川西决战’有何考虑?”
“王主席说话不要弯来绕去的。无非是要我的95军去抵倒嘛!”邓锡侯一语点出王陵基来的目的,脸上浮出嘲讽的意味。“可惜呀!”邓锡侯叹了一口气:“我的大部分部队都被整掉了。现在,我就几个烂人几条破枪,拿啥子去抵人家共产党的百万雄师?挽回败局,我看还是得靠胡宗南的中央军!”
王陵基暗想,咦!看来这这刘自乾、邓晋康两人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肯定是串通好了的。
王陵基看了看邓锡侯:“委座的意思是请晋康兄尽快出山,与顾(祝同)长官、胡(长官)在‘川西决战指挥部’联合办公。”
“不得行,我有病。”邓锡侯的回答有点横,毫无转寰的余地:“我去干啥子?我又没有实力,还不是被人整起耍!”话中带有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话是不是就说到这里?”王陵基本来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心中冒起来的火忍了又忍,看话说到这个份上,站起身来要走,颇有些威胁的意味。
“就这个样子。”邓锡侯毫不退让,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手一挥!“送客!”他很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王陵基从邓锡侯的康庄出来,丝毫不感到气妥,心中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他终于不辱使命,摸清了“多宝道人”和“水晶猴”的底。他可以在向委员长交待时,借机奏上一本。给他们戴上“对委员长制定的‘川西决战’消极怠工,推诿塞责”两顶帽子。心想,我王陵基把你刘、邓两个人没有办法,那就让蒋委员长来收拾你们!他相信委员长听了他的报告后,决不会放过刘、邓二人。而蒋介石整刘、邓越凶,他越高兴。
“主席,车开哪里?”司机见王陵基上了车半天愣起,小声问了一句。
“去潘文华官邸。”他很不耐烦地哼出一句。
福特牌轿车,这又载着他向另一条街道驶去。
一张有棱有角的脸,重枣似的面容,不高不矮结实的身躯,不断在王陵基脑海中晃动。现挂名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潘文华,也不是一个简单人,与蒋介石结怨最深。
抗战中,刘湘病死汉口后,同样作为刘湘生前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唐式遵和潘文华的命运是绝不相同的。他们两人都是仁寿老乡,都是二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兼21和23军的军长。可是,唐式遵因为投靠蒋介石节节提升,而不被老蒋信任的潘文华却被剥去兵权,一贬再贬。虽然后来受封为川康绥靖公署副主任、川陕鄂边区绥靖主任、28集团军总司令。但是,这些都是虚衡。回到四川的潘文华,看刘湘先前的另一个大将王瓒绪也因为投靠蒋介石当了四川省政府主席,气愤不过,于1939年策动了七师长倒“王”。
一手拿糖,一手举鞭子,一打一拉是蒋介石的惯技。夺了潘文华的军权,在经济上给点优惠。后来,在蒋介石的亲自过问下,潘文华之弟潘昌猷摇身一变成了金融大亨:担任了川省银行总经理。1940年,蒋介石指令财政部向川省银行投资两百万元,提升潘昌猷为川省银行董事长。
这样一来,表面上,原先横扳顺跳的潘文华变得很听话了,唯委员长马首是瞻。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1948年,随着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节节失利,天府之国四川在蒋介石心目中的地位指日上升,为了扫除障碍,将四川打造成一个稳固的后方,老蒋先从潘文华身上开刀。办法还是明升暗降,“竭泽而鱼”。这时,潘文华名说是川、黔、湘、鄂四省边区绥靖主任,但没有军权,只是在地瘠人贫、交通不便的黔江县里有座象征性的、可怜巴巴的“衙门”。 雪上加霜,潘文华再被蒋介石完全调离出川境,带着他的“衙门”移驻湖北宜昌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21军被蒋介石宰割干净,而且连自己最后一点“血本”:儿子潘清洲指挥的235师也被孙震“吞”了。
灾难还未到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1948年7月16日,蒋介石以驻襄樊的康泽兵败被俘,就近的潘文华援救不力为由,乘机将潘文华所挂的川、黔、鄂、湘边区绥靖公署主任一职也抹了。
之所以现在蒋介石对潘文华还有些顾忌,这是因为委员长担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潘文华在四川军政界盘根错节,有相当影响力。潘文华现在毕竟还挂有一个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名义!
然而,潘文华值得我王陵基夤夜而去吗?王陵基是一个很实际,将利害关系权衡得很清楚的人,也是一个爱面子很自尊的人。权衡了一番,王陵基改变了主意,他要司机潘公馆就不去了,车开回去。
这会儿,王陵基感到累了。他很想呆在自己华贵舒适温暖的公馆里,就着美味佳肴喝上几杯美酒,驱驱寒,再拥着自己娇美的小妾红芙蓉美美地睡去。
小车又回到了祠堂街。夜已经有些深了,黑黝黝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冷清。静得来可以听见自己小车的车轮触地碾过街面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突然,“叭叭叭!”夜幕中传来青羊宫方向几声清脆的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