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文君站起身,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时,说了一句语带双关的话:“不管以前在外跑手艺,还是现在来这里当移民,我一辈子都不喜欢借房子躲雨。”直到在他家的客厅里坐定,我还在琢磨,如果那句话首先是送给邬信群的话,那么然后就是留给自己的了。证实我的想法的,是这位移民代表家中较为超前的装修风格,整洁、明快,质地很好的材料,并不复杂的造型,与城里人正在流行的风格是一致的,当我对此表示出乎意料的时候,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阎文君的老伴竟像年轻人那样耸耸肩膀,满不在乎地对我说:“这算啥子?房子不是借的,也不是租的,是我们自己的。居家过日子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是我们一辈子。所以呀,钱花得再多也不为过,不要说两三万块钱,只要我们拿得出,就是二三十万也心甘情愿哩!”我当然明白,说这话是需要底气的。阎文君的老伴的底气来自他们的家底,家底究竟有多厚,当过村里会计的阎文君肯定劈劈啪啪拨弄过算盘子。于是我准备问问他,并且由此打开我与他之间的话题,然而我欲言又止了,有道是女人不问年龄,男人不问财产呀。

阎文君走进卧室然后很快出来了,他拿着一包香烟,没有拆封,整包递到我的手里:“拿到,这是我们重庆产的香烟,这个地方买不到,是我老大去年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带来的,都在衣兜里放了半年了,平常也舍不得抽,还不晓得发霉没有?”我谢了他,虽然在物质的意义上微不足道,而且有些文不对题,就像重庆人到了沿海有人要请你吃麻辣火锅一样,但,我依然为之动容,他把他对家乡的眷恋,点点滴滴,一丝一缕,都像卷烟丝那样统统装进香烟里去了。作为回敬,我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包香烟送给他,只可惜不是重庆产的。他谢了我,顺手将香烟揣进衣兜里,然后退后一步,坐在了弧形沙发的转角处。我想,我与他互赠礼品的仪式应该结束,到了书归正传的时候了。没有想到的是,阎文君的开场白却是衣兜里的那包烟。也许是他已经认定那包烟毫无精神价值的缘故,所以他是这样进入话题的:“你抽的烟比我贵,我抽的烟比我过去抽的贵。记得十七八岁学抽烟的时候,我母亲吵我,说烟钱都找不到,还抽啥子烟哟。我父亲反驳母亲说,会抽烟的人就会找烟钱,烟钱用不完就用来吃饭,用来穿衣,用来找婆娘,连烟钱都找不到的人就不配抽烟,只配去死。父亲的话对我刺激很大,我一辈子没有偷过懒,恐怕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可是,不偷懒有啥子用?成立人民公社以后,我只抽得起自己种的叶子烟,‘**’那阵,我只抽得起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后来学会手艺,外出打工,日子好过一点了,烟也就买得好抽一点的了。我现在抽的烟,对于我来说,价钱是最高的。高就高一点吧,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嘿,我这辈子能够从低处走到高处,实话告诉你,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好久交上了好运的!”我稍有思忖:“应该是从土地承包到户开始的,从那时候起,的确有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了。”“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是不同意你的说法。”阎文君快人快语地道:“我在说我,你不要说别人,更不要说全国几个亿的农民兄弟。我现在晓得了,我的好运是从移民开始的,而且,我敢打赌,我们忠县江星村所有的人都是从移民交上好运的。道理很简单,政策再好,老家的崇山峻岭变不成这里的一马平川;政策再好,过去的每人三分土地变不成现在的一亩半到两亩。土地才是农民的**呀,离开土地谈啥子运气,那不是天上飘起的说爆就爆的气球么!”

对于命运的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这应该说是自然的。没有想到的是,农民对于土地的依恋,我过去认为就是对于故乡的依恋,而今听阎文君说话的意思,那土地就是土地,故乡就是故乡,土地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倘若这种说法不无道理的话,那么,我开始真正懂得何谓第一故乡,何谓第二故乡,以及两个故乡在一个人心中的同样重要的缘由了。阎文君新的家园的建造,应该说是从他在荆州领到了自己的承包土地以后开始的。他全家五口人,有将近八亩土地,八亩土地他嫌上不了规模,于是以每亩每年两百块钱的价格,又在当地农场职工手里承包了几亩土地。不晓得的人以为阎文君家里劳动力过剩,其实十几亩土地全靠他一个人种。大儿子的户口过来了,人没有过来,依然在老家忠县的大阳运输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有一艘两千吨级的集装箱货船,专门跑重庆至上海,然后再从上海至重庆。阎文君的大儿子就在这艘船上负责。大儿子告诉过父亲,等两年三峡大坝修好后,万吨级的货船也可以直接由上海到达重庆了,到那时,船大了,公司大了,他的事业大了,有可能更不容易见到父母了。“哪有妈老汉把娃儿一辈子拴在裤腰带上的。”阎文君当时这样回答过大儿子。自从举家迁入荆州,留在忠县的大儿子打来长途电话说,他在一夜之间成了异乡客,恍若那艘集装箱货船,整日整夜地在外边漂泊。每过荆州沙市港,他都要命令轮机手拉响汽笛,在那时而高昂时而低迷的汽笛声中,他会站上甲板,面朝太湖港农场方向几声大吼:“爸、妈,你们听见了吗?儿子在喊你们呵……”放下电话,阎文君脚也不洗,早早上床睡了。他没有睡着,辗转反侧,通宵达旦,第二天眼袋突然涨大了许多。能够分散对大儿子的惦念的,倒是他依然不在身边的二儿子和小女儿。早在移民前的好几个年头,他们就去了深圳打工。深圳似乎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二儿子在深圳结了婚,媳妇在深圳生了孩子,小两口儿只有在老两口儿想抱孙子都要想疯了的时候,才把刚满周岁的孩子送往忠县,做了不到半年的亲善大使。移民荆州当年,小孙子再次回到老两口儿身边,说来奇怪,任凭小两口儿唇干舌燥,又哄又抱,小孙子哭着闹着就是不走。只有等到小两口儿伤伤心心地走了,小孙子才笑眯眯地让爷爷奶奶轮番抱着去江边:“去看大海,还有大轮船。”最让阎文君牵挂的还是小女儿,可是,去年春节,当小女儿第一次回到她新的老家荆州时,居然击掌拍额,失声叫道:“这里好,这里好,忠县比这里差多了!”阎文君虽然理解小女儿的心情,但是不能容忍这种有奶便是娘的说法,于是横着眉头道:“差多了,差多了,究竟差了多少?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曰来,老子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小东西!”小女儿歪起脑袋,转了转眼珠说:“差了好几十块钱哩。本来就是嘛,从忠县到深圳不管坐汽车还是坐火车,少说要花两百块钱。可是从荆州到深圳,一百多块钱就够了。”明知小女儿在狡辩,阎文君也只好鸣锣收兵,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否则还存在啥子文化人说的代沟呢?不过,余怒未息,他还是在喉咙里嘀咕了一句:“好几十块钱,好几十块钱,格老子好几十块钱买不走你祖坟上的一块黄泥巴!”

阎文君显然是矛盾的,他把故土看得这样弥足珍贵,又把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荆州的十几亩土地上。“这里的庄稼好种,尤其是稻谷好种,去年大获丰收,得向家乡来的黄同志报报喜呀。”阎文君摇头晃脑地道:“谷子收了三千七百五十斤,麦子收了一千八百二十斤,包谷收了一千六百六十斤,还有七百多斤黄豆和三百多斤花生,棉花嘛,我种得比人少些,去年只卖了两千五百块钱,但是我喂的猪还可以,去年卖了五头,今年养了八头,这边喂猪的条件比老家好,青饲料来源广泛,野生的猪草田边地角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娃儿他妈有时候割得太多,猪儿吃不完,就晒干当柴烧,你看我屋檐下面那堆干草草,垒了又垒,踩了又踩,好几年也烧不完哩……”仿佛正有一团烈焰在阎文君的心里燃烧,望着他那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炙热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对他说:“丰衣足食,这是你的物质状态;无忧无虑,这是你的精神状态。我说对了吗?”“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殊不料阎文君这样回答我:“报喜也报忧嘛。我的忧愁就是想家。你会奇怪,我的家已经搬到荆州来了,忠县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人走了,房子拆了,啥子都没有了,有什么好想的?对头,啥子都没有了,但是有影子,岁数越大的人,影子在身后拖得越长。人家说夜长梦多,我要说梦多夜才长,老是生活在一种摆脱不了的情绪里,日子也不是那样好过啊。”我无言以对,既没有资格同情他,又没有权力劝慰他,虽然明知他告诉我的目的不在于我的同情与劝慰。“话说回来,我凭啥子要摆脱?”阎文君突然提高嗓门道,“思乡也是一种享受,没有平时的想念,就没有回家的欢乐。对了,来荆州两年了,今年春节我肯定要回趟忠县,去老人的坟头烧炷香,再去看看小时候,一起穿衩衩裤长大的朋友们。你晓得的,这里隔老家不远,早上在沙市坐上水慢船,晚上天黑以前就可以到了。在重庆库区外迁移民当中,数我们走得最近哩……”

走得最远的移民依然来自忠县。忠县的移民虽然同样离开了故土,但是一部分人没有离开长江,就像我在荆江大堤坡下看见的数以千计的移民一样,而另外的数以千计的移民却衣冠北渡,迁徙到了黄河之滨的山东。明天,我就要从武汉飞往济南,继续以一个重庆人的名义,去那里拜望远离故土的父老乡亲。行前,张和平局长在太湖港农场招待所为我饯行,入座时分,有一位不曾谋面的老先生进来了。张晓峰认识他,并介绍给我说,他也是落户荆州的重庆库区移民,人称王大爷,听说家乡来了人,特意从几十公里之外的江陵县滩桥镇宝莲村赶过来与我会面的。我请他入座,他没有推辞,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却显得不太客气:“我找你核实一个事情。”“请说吧。”“你是不是去过易美贵家?”“去过。”“他说了我啥子闲话没有?”“易美贵自己的话都没有对黄同志说完,哪里顾得上你。”张晓峰代我回答说。王大爷的脸色好看一点了:“黄同志,我那个事情张局长是晓得的,而且,事情都过去好久了,可是,不晓得哪个龟孙子喜欢嚼舌根,重庆方面只要来人,那个龟孙子就要打我的黑报告,结果屁大一点事情都传到移民局去了……”我由诧异变为好奇:“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任何事情,如果王大爷愿意讲,我当然愿意听。”“不好意思讲,不好意思讲。”王大爷独自饮了一口酒,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脏了重庆移民的班子,丢了重庆移民的脸面呵……”“王大爷此言差矣!”张晓峰扭头朝我笑道,“如果我不把话说清楚,让你带个闷葫芦离开湖北,那就是我的不好意思了……”

事情原本是极简单的。王大爷一家七口要在宝莲村分得十亩土地,对于这片土地,王大爷向村委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既要集中、就近、连片,又要级别最好的肥田沃土,其理由是别的移民大都有人在外打工,生活有别的来源,而他家祖孙三代全部务农,土地是他家的**,所以对土地的要求必须至尊至严。王大爷的理由是不容易站住脚的,移民们的闲话也就传出来了个别脾气火爆的移民甚至指着王大爷的鼻子说:“你不要在这里装蒜了,在老家,莫说十亩田地,就是半亩地也隔着三个山尖尖哩!”宝莲村村委会的人倒是个个都有耐烦心,他们分别找了王大爷,首先对他的心情表示理解,然后告诉他其他条件完全答应,只是在连片方面,因为中间那两亩地早已承包给了当地农民,当地农民又承包给了外村的一个养鱼专业户,所以在操作上确实存在不切合实际的问题。王大爷性情倔犟,闲言杂语听得多了,也不觉怒火中烧,他对村委会主任道:“不是我自己要来这里当移民是党中央,是国务院,是三峡建设委员会主任朱镕基要我来的。所以我的事情你们看着办,办不好我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村委会主任犯难了,那两亩地让他往王大爷家中跑了十趟,而且还需要继续跑下去。正在这时,外村的那位养鱼专业户来了,他是个退伍军人,1998年在部队的时候,参加过家乡的抗洪斗争。他来到王大爷跟前,像晚辈在长辈跟前那样彬彬有礼:“我到广东采购鱼苗去了,昨天回家才晓得这件事情。现在我专门过来告诉你老人家,那两亩地我准备用来挖鱼塘的,而今不挖了,我把它交出来,交到你老人家手上。至于承包费,我会给原来的土地承包人完清手续,你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当着村委会主任的面,王大爷在这份整整齐齐的面积为十亩的土地承包协议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不过,他没有如愿以偿的得意,倒有了羞愧难当的表情。他埋下头,握住退伍军人的手说:“你叫我说啥子好呢?”“什么都不说。要说就说点别的——”退伍军人告诉王大爷,他老是在想当年的抗洪产生了一种精神,如今的移民也会产生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的产生需要合作,按照协议文书上的措词,甲方如果是外迁移民,乙方就是本地群众。王大爷没有听懂这句话,可是当他把这句话告诉了同在宝莲村的侄儿王洪宪的时候,高中毕业的王洪宪当即写下一副对联:为国家舍小家凤凰栖处安新家,从渝州到荆州移民风格扬九州。这副对联后来获得了荆州市2002马年春联大赛的最佳情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