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市副市长李亚军赶到移民彭善元家中的时间,仅仅比我晚了一分钟。就是说,我刚刚进屋,小王还没来得及介绍,我还没来得及与主人寒暄,他就出现在我们的背后了。与李亚军交换名片后,我扭头问彭善元:“你认得到他不?”“啷个认不到,我从忠县来寿光的第一顿饭,就是和李市长一起吃的!”花甲之年的彭善元不无自得地道:“他们几个我也认得到。这是省移民办的王主任,这是市移民办的肖主任,这是镇党委的刘书记,站在门口那个年轻人叫桩子,是刘书记的司机。至于我身边这个廖乡长,那就更不用说了,我跟他两个是帮扶对象,今天不见明天见。只有你,我还认不到。不过,听口音,你是重庆来的干部吧?”小王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也双手向他呈递了我的名片。“嗯,全国政协委员、重庆市人大常委、重庆市作协主席。官是当得不大,可是大小也是个官嘛。”彭善元放下名片,抬头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睥睨的。稍有片刻,他用极其冷淡却又异常果断的口气说:“我对你印象不好!”“为什么?”我惊诧万端而又不得不佯装笑脸。他吧了一口叶子烟说:“因为在重庆的时候,见不到你们这些人呀!”“你见我干什么?我是个写书的人,除非你也写了书,我们在一起可以交流心得,相互切磋。”“我写鬼的书,小学只读过两册,你在挖苦我哟……”彭善元话没说完,自己先笑了,“我说黄同志,你没有听懂我讲话的意思。我是说,在忠县当农民和在寿光当移民,我的政治待遇是不一样的。话说白了,我要是还在忠县,这辈子不可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官,更不可能在一起吃饭喝酒猜子划拳了。是这样的吧?我是个老党员,不会乱说话的。”李亚军插话道:“我在寿光是分管移民工作的,不来看移民,那就是我的失职了。昨天我还在干部会议上讲,如果移民说他们背井离乡,我没有话说;如果移民说他们举目无亲,我就要追究责任了。因为我们每一个干部都应当是移民的亲人,做不到这一点的干部,我就要请他把乌纱帽摘下来!”“不要摘、不要摘。”彭善元笑容可掬地道,“山东的干部,我没有话说。来这里一年多了,我只给他们提了一个意见,那就是我人过来了,党籍没有过来,好几个月过不了组织生活。当然,这件事也怪不得他们,重庆外迁移民好几万,一点差错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彭善元又吧了一口叶子烟,“相比之下,我们移民的差错就多得多了。黄同志,有些事情,他们是不好说的,但是我好说,我是移民,移民给移民提意见,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就说五保户的事情吧……”

五保户是不能移民的,这在《长江三峡建设移民条例》中有明确的规定。彭善元讲的这家来自忠县的移民,原本也不是五保户,而是一个由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儿子、女儿三代人组成的大家庭。户主是那位当父亲的,他的妻子与奶奶相处不好,不仅吵架,而且打架,所以在老家的时候,这户人家就有两个厨房,爷爷奶奶与后人们分开来过。外迁来山东,矛盾稍有缓和,缓和的原因是这户人家也懂得入乡随俗。这里是孔孟之乡,是礼仪之邦,所以打打闹闹的事情在这里没有市场。过了些时日,生活慢慢习惯了,德性也就慢慢恢复到原状,巴人尚武,于是战火重开,鸡犬不宁。这次婆媳不和导致了一个最后的结果,那就是分家。分家得分财产,得分房屋,可是那位当父亲的户主,只分给爷爷奶奶一张从老家搬来的破床,然后搬进搭在自家后院的那间牛棚。村委会调解不成,制止无果,挂念两位老人在牛棚里受冻挨饿,便赶紧出证明办手续,在民政部门登记注册成为五保户,这才把老人双双送进了村头的敬老院里。

“这件事情会让人笑话我们移民,人家当年闯关东,也没有这种荒唐事,所以我想起就是气。”彭善元忿忿不平地道,“更让人气愤的是,这户移民的当家人钻了山东干部心慈手软好说话的空子。哼,要是在老家忠县,等不到他把两位老人赶出门外,派出所的公安已经把他从家里带走了!好了,好了,我提起这件事情脑壳就大,还是让我说另外的事情吧……”

另外的事情其实我已经意识到了,就在昨天,就在田秀泽家中,当他指着客厅里的大彩电,告诉我这是当地政府赠送的时候。当地政府指的是潍坊市人民政府,从副市长张建国那里得知,市委市府为了表达对重庆库区移民的热忱欢迎,确实在市财政中拨出专门的款项,为落户在本市的移民每家买了一部彩色电视机。田秀泽所在的青州与彭善元所在的寿光,都是潍坊的辖区,所以他们都收到了市委市府馈赠的这份厚礼。但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彭善元指着客厅里的大彩电的时候,我却蓦地想起了发生在一艘客轮里面的事情。这是一艘运载外迁移民的专船。长江洪水季节风疾浪高,船舱里有位移民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专程来重庆库区迎接移民的一位接收地干部见状,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两粒药丸,递给了那位痛苦不堪的移民。可是,就在这位接收地干部走出船舱的时候,被站在舱门外面的两位移民拦住了:“你发药给他,为啥子不发给我们?”“他晕船,你们是好好的呀。”这位接收地干部不解地道。理直气壮的倒是那两位移民,说:“我们现在好好的,你能保证等一会不晕船吗?”接收地干部摇摇头,只好重新打开药箱,让他们如愿以偿。这件事情正是那位接收地干部告诉我的,用他的话说,就算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不能攀比到两粒药丸的地步呀。

不出所料,彭善元告诉我说,自从“潍坊发了大彩电”的消息不胫而走,落户在非潍坊地区的少数移民便坐不住了,他们集体上访,或去市里或到省上,说的都是那句话:“潍坊发了大彩电,为啥子我们这里不发?不发也可以,那就发钱。因为潍坊不可能从市财政开支这笔钱,大彩电肯定是用移民安置费买的!”当然,少数移民的“肯定”,很快就被事实否定了,但是,由于至少在客观上引发了移民的误解,潍坊市的领导受到了上级机关的批评,分管移民工作的张建国还为此作了检讨。因为这个检讨,当天晚上这位副市长从潍坊赶来寿光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站起身斟满酒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只顾说话的他,这才回过神来,问我喝的什么酒,而且态度鲜明地表示:“我不喝五粮液,只喝三峡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