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润显然超生了。他刚满四十六岁,却有了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女儿,幸好老三是儿子,不然的话,他还要继续生下去,直到老婆给他生个带把的出来为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他母亲已经去世了,能够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唯有这个宝贝的儿子。超生是要罚款的,罚就罚吧,儿子是心上的肉,钞票不过是一张纸,而他有能力在自己家中摆上一台印钞机。这台印钞机就是向以润在老家时开的那个面粉加工作坊。作坊不大一点,机器只有一台,但是当初却是方圆几十公里的唯一,在那个深山老林里,由他完成了机器对石磨的革命。担着麦子前来加工的人群络绎不绝,高峰时期作坊外面的队伍一排就是几十米。除了面粉,向以润还可以加工红苕粉,汤圆面,所以作坊不分淡季和旺季,一年到头,印钞机转个不停。他的妻子也没有闲着,以带孩子为主,以做农活为辅,屋门口摆了个杂货柜,卖烟卖糖卖草纸。柜上搁了部公用电话机,长途、短途、还可以直拨国际长途。“你不要小看这部公用电话,每个月算下来,足够我全家在当月的花销哩。瘦小但精干的向以润对我说,“江苏这边的公用电话就没得生意了。两年前搞对接的时候,我来射阳洋马镇考察,发现这边家家都有电话。那时云阳农村也有私人安了,但绝对没有普及到这个程度。至于作坊加工,人家根本不兴这个,街上卖的面粉都是袋装成品,又白净又便宜。所以搬家之前我把作坊里的机器卖了,完全没有必要带来。”“那你带来了什么呢?”我随便问问。“除了好一点的家具和换洗衣服,我还带来了母亲的遗像。”他神情肃穆地道,“母亲埋在山上,水淹不到,这是我最放心的。搬家的头天下午,我捧着母亲的遗像,带着刚上小学的儿子,去坟前烧了纸,磕了头,算是向她老人家辞行。唉,连鞭炮都没有放一串就走了……”“为什么?”我觉得奇怪,因为按旧重庆的风俗,上坟时燃点鞭炮是必不可少的。“怕我父亲听见呀。”向以润突然压低了嗓音,因为他七十高龄的父亲正躺在客厅隔壁的卧室里,“他听到鞭炮声音,肯定要到山上来,母亲坟墓旁边的那块空地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见了那块空地他不肯下山怎么办?第二天就要上船去江苏呀!后来到了射阳,我父亲才跟我说,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悄悄去了山上,对九泉之下的母亲说,他这把老骨头本来是想留在这里的,但是对不住了,为了孙子孙女们的将来,他决定随迁去江苏,江苏是不准土葬的,以后就让一把骨灰埋到这里来吧……”刘副县长沉默片刻,对向以润说:“你父亲是很有眼光的。就发展条件而言,究竟是云阳好还是射阳好?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有位移民朋友过去在重庆干苦力,也就是电视上的山城棒棒军,他对我说,我们那边好找钱,早上扛棒子,中午数票子,晚上进馆子。我问他,你一辈子都愿意这样过吗?他不说话了。嗯,我的意思是,既要正视困难,更要着眼将来,移民朋友稳不稳得住,关键要看是否有个好的心态……”向以润打断刘副县长的话:“我肯定稳得住,因为三个娃儿都喜欢这里。困难嘛,当然有,而且很大。过去的财路断了,今后的财路还没有找到,现在除了种庄稼,还在屋门口开了个杂货店。店子比老家那个大得多,可是生意反而不好做。老家带来的几万块钱,差不多被我花光啦。花光就花光,该节省的时候节省,该洒脱的时候洒脱……”“你是怎么花光的呢?我不得不打断向以润的话。除了装修房子,装修门面,我还买了五部车!”他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部下田的拖拉机,一部我用来拉货的三轮车,还有三部自行车。老婆骑一部,大女儿骑一部,二女儿骑一部。幺儿今年才九岁,也闹着我给他买自行车,我说幺儿你太小,骑自行车危险,你没见你妈你大姐二姐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一个个都摔得皮包脸肿的么?等你二天长大了,爸爸一定给你买部小汽车……”
清脆的铃铛中止了我们和向以润的谈话,他那个上初中二年级的大女儿放学回家了。走进屋子,向客人点头微笑后,代替铃铛的是她那同样清脆的歌声。她是走进厨房帮妈妈做事的时候边做边唱的:“走过那条小河,你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她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我叫住了她,并且请她入座。她有些腼腆双手托着腮部,不知我要对她说些什么。我说,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我也会唱,好多人都会唱,它是电视剧《一个真实的故事》的主题歌。听我说的是重庆话,她也用重庆话对我说,在云阳老家时她就会唱了,但是唱不出感情,到了射阳再唱那首歌,就觉得找到了感觉。因为这个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射阳,离她家不远的新洋港镇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内。今年清明节,学校组织她们去烈士的牺牲地凭吊,她还向时年不满二十三岁的徐秀娟大姐姐献了自己在云阳戴过的红领巾哩!我突然想起向以润“三个娃儿都喜欢这里”的话,她该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唱那首歌才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的吧?“那不是。”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抿嘴笑道,“我觉得生活在这里比老家光荣。搬来射阳那天,连我这个中学生都有人给我佩戴大红花,现在大红花不在胸口上了,在心里面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还有,去年八月十五,我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洋马镇党委考虑到移民的亲人远在千里,难免在月到中秋的时候情绪低落,心情惆怅,于是在八月十五的晚饭后,派人用小车把十七户移民接到镇政府,参加“共享一个月亮”联谊会。会场两侧有一副对联:云阳射阳一家亲,洋马养鹿手足情。向以润的大女儿看在眼里,热在心头,忍不住在联欢的时候自报了一个节目,朗诵了李白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殊不料朗诵完毕,全场竟一片寂静,吃月饼的不再咀嚼,赏夜景的不再抬头,角落里还偶尔传来抽泣的声音。向以润的大女儿自知闯祸,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忽听得镇党委书记一声大吼:“剧团的人到哪里去了?现在该你们上戏了,来个轻松愉快的,越好笑越好……”刘副县长当时不在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镇党委书记告诉他的。现在,当向以润的大女儿又回到厨房的时候,他悄悄转告给我说,那个剧团是淮剧团,唱词道白说的都是江苏话,台上说了一声“扒灰”后,台下的移民听不懂,于是交头接耳,互相询问。一个不懂装懂的移民向众人解释说:“扒灰就是把自己身上的灰尘拍下来。”众人摇摇头,因为台上表演的不是那回事。坐在移民中间的镇党委书记不能袖手旁观了,他问身边的一位移民:“公公在打自己儿媳妇的主意,云阳话怎么称呼这个公公?”“烧火佬!”那位移民脆生生地说。“对,烧火佬。”镇党委书记指着台上,“那个转来转去的老头儿就是烧火佬!”众人哄堂大笑,笑的不是台上的老头儿,而是平日里一言九鼎的父母官,此时也居然一口一个“烧火佬。”“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镇党委书记。”刘副县长告诉我,他在射阳有一句名言:如果移民有一户因工作不到位而造成上访,我愿意摘下乌纱帽。他这个军令状是下到了点子上的,移民需要物质,也需要精神上的东西,尤其是在相对贫困的苏北滩涂盐碱地,不像鱼米之乡的苏南,也不像一马平川的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