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少有钱少的办法。用龚方爱的话说,你不要看浙江现在肥得流油,它过去啥子都没得。桐乡不产一只羊,却是全国最大的羊毛衫生产地。海宁不产一张皮,却是全国最大的皮鞋生产地。尤其是那个温州,生意遍布全世界,不愧是“中国的犹太人”。龚方爱来自奉节县的白马村,三十出头,五短身材,和白马王子的形象相去甚远。好在他从来不信实这些花前月下的东西,他的偶像是“中国的犹太人”。我是在袁花镇上认识龚方爱的。没有人介绍。我判断他是外迁移民的全部依据,来自他那辆手推烧烤车上散发出来的家乡味道。一根根竹签串着的香肠、鱼片、鸡肫、鸭肝以及豆干、年糕、薯条、菜心,尤其是手推车上捆绑着的那把遮阳避雨的桐油伞,如若不是穿行在富有江南风格的大街小巷,我会因此而怀疑是不是回到了重庆,回到了那久违的酣畅与温馨。“所有佐料都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龚方爱一边翻动着炉火上的鸡腿,一边用夹杂着浓郁乡音的普通话对我说,“麸醋、酱油、盐巴、花椒、海椒,还有味精、生姜、粉,豆腐乳,去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我背了一背篼过来。既然是正宗的川味烧烤,就要做到原汁原味,是真是假,人家舌头上一舔就知道了。”我问:“浙江人做菜喜欢放糖,你这又麻又辣的东西他们接受得了么?”“不但接受得了,而且喜欢得很哩。吃甜食吃腻了,正好到我这里换个口味。”他把烤好的鸡腿递给面前的一位当地人,那人递给他三块钱,他退还了一块,说:“昨天有五毛钱我没有找你哩。”我问那人:“好吃么?”“开始不行。辣还可以,麻接受不了,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嘴唇有三尺厚。现在当然习惯了。”那人边吃边说,“吃这玩意儿有瘾,我是这辆烧烤车的回头客,听见门外面有轱辘响,我就出来买一串。前段时间龚老板病了,三天没有麻辣吃,我倒反而不习惯了。”那人走了,龚方爱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我在这里做烧烤是做出了名的。当地人都叫我龚老板,只有老家的移民还喊我龚矮子。那段时间生病在家,有几个食客居然跑到我家里来了。嗯,我家隔镇上不远,就在附近的龙联村。他们不晓得我生病,还以为我换了行当,再也吃不到我做的烧烤了!”我听得有些玄乎,忍不住问他:“你有什么奥妙没有?请放心,我们不是同行,不会对你造成威胁的。”“我才不害怕竞争呢!龙联村有两家移民不是也在镇上搞过烧烤么,第一不懂手艺,第二佐料不行,第三价钱过高,所以还没有做满一个月就垮杆了。现在袁花镇只有我一家,该我搞垄断经营!”龚方爱看了我一眼,“你说的奥妙我是听懂了的。重庆好多火锅店在红汤里面放罂粟壳壳,放鸦片籽,这样又好吃又上瘾,招徕回头客。我不搞这些,我没得这方面的奥妙。我在老家进过烹饪培训班,正规的厨师是讲职业道德的。”他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我需要换一个说法提出问题:“你生意这样红火,手艺自然重要,经营自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是你是移民的缘故呢?这边对移民照顾得很好,当地人会不会通过吃烧烤的方式来照顾你的生意呢?”他冷冷笑道:“我看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还是这样天真!来这边打工的四川人多得像蚂蚁,当地人怎么晓得你是不是移民?是移民又能怎样?浙江人的精明之处就是讲究实用。你对他有用,不是移民也是移民,你对他没有用,是移民也不是移民。比如说我,我是正宗来海宁的外迁移民,可是我就进不了当地的乡镇企业……”

龙联村依旧是个乡镇企业的密集地。村里四户十三个移民除去守屋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包括龚方爱在内的年龄和身体都符合条件的六个移民都进了本村的乡镇企业。龚方爱进的是一家电光源厂,也叫碘钨灯厂,干的是勤杂工。他不喜欢这个工种,工资不高,工时又长,他希望能到车间里去学门新的技术。老板摇了摇头说,我这里是工厂,不是学校,你只有小学文化,而且连电源的正负极都不懂,以后出了事故怎么办?龚方爱盯了老板一眼,扭头回到家中。他妻子倒也没有责备他丢掉了饭碗,只是唉声叹气道,老家时你搞摩的我种脐橙,每年还是有个七八千块钱的收入。现在家里的现钱又不多,你说我们怎么办呢?龚方爱想了想说,有屋住千间,无屋住半间,钱多有钱多的花销,钱少有钱少的办法。将就家里那千把块钱,我们何不找点木料钉个车子,车子上面捆把老家带来的桐油伞,像奉节老街里面满街叫卖的夜市贩子,也来个手推烧烤呢。他妻子转忧为喜道,这样的话,家里的钱够得到,你又懂烹饪技术,我去跟你打杂,只不过我们不要光跑夜市,白天也把车子推出去,反正两个娃儿有公公婆婆管,我们就忙我们的夫妻店!龚方爱对妻子笑道,你不要看浙江乡镇企业取的招牌大,啥子东方,啥子亚太,其实都是些手工作坊,家庭企业,所以我们的手推烧烤不是夫妻店,也是家庭企业,我就是厂长,我就是老板!他们说干就干,而且很快赚了点钱,这点钱他们没有放进银行,而是在镇上租了一个门面。铺子里面也卖烧烤,用龚方爱的话说,他的企业规模已经完成扩建,除了流动服务,还有公司本部。他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是写重庆合川的著名实业家卢作孚的。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在经营上有个特点,那就是先长江后海洋,由内河外延出去的,这与外国轮船的经营路线恰恰相反,外国人是先大后小,也所谓大河涨水小河满。他说他的做法有点儿像卢作孚,这叫做瓢里有了锅里才有,也叫做农村人说的先治窝后治坡。不管怎么说,摊子铺大了,人手不够了,企业急需招工。虽有移民应聘,但龚方爱和妻子商量,肥水不流外人田,决定把自己不是移民的姐姐和外甥女从老家奉节永安镇请来海宁袁花镇。姐姐接近五十岁,留在本部协助妻子。外甥女刚满二十岁眼睛水灵,体型丰满,精力充沛,正好和龚方爱一起上街推车。

“你刚才问我当地人会不会有意来照顾我的生意,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人有一个。他叫马正豪,家住袁花镇旧仓村,今年二十三岁,是个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小伙子。”龚方爱微微笑道,“那个时候,这个小伙子天天都要来买我的烧烤,有时一天要来两三道。搞得我都奇怪起来,难道我的烧烤就那么好吃,吃得人家把魂魄都勾走了。慢慢地,我觉得事情不对头,以后终于发现,勾走人家魂魄的不是我的烧烤,而是我的外甥女!果不其然这个小伙子托人说媒来了,我和妻子不得不召集紧急家庭会议,外甥女含情脉脉,低头不语。我姐姐认为门当户对,天造地设。我和妻子倒想到一起来了:烧烤车旁少了一个外甥女,我们家中却多了一门好亲戚,于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马正豪。婚事是在我的家里办的,喜酒喝完以后,马家开了几部车子过来,把我外甥女接走了。”我想到另一个话题,至少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这个话题是必不可少的:“马家能开几部车子过来,说明这个小伙子有一个殷实富裕的家庭,不然的话,你也不会一口答应这门婚事的。”“那你就说错了,错到牛屁股里头去了!”龚方爱忿忿不平地道,“浙江人虽然有钱,但决不是个个腰缠万贯,只是穷人比我们老家少一点而已。这少一点的穷人当中,恰恰就有个马正豪,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种田种地过日子,正因为家庭拮据,马正豪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了,在本村的乡镇企业打工。要不是这样,我姐姐怎么会说他们两人门当户对呢。至于结婚用的几部车子,那是马正豪向别人借的,穷人也有自尊心嘛!老实说,我看中这个小伙子的就是他的自尊,他的人品,没有社会上那些坏习气。确实,浙江人的个人素质要比我们老家的人高些,社会环境要比我们老家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