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汇成共鸣。

 ——汝为何物?

 男男女女的声音交错,轻巧、温柔、且充满无与伦比的压力。

 这句话轻巧温柔却以无与伦比的压力渗透脑部每个角落。

 ——汝为贞,教会的圣少女贞,伊斯卡略的贞,伊斯卡略的犹大。

 (开……什么玩笑)

 罗兰的意识激烈挣扎。

 他知道有人在对自己灌输什么,他知道那些话语的意思。然而,他明知如此,却无力停止。完全不顾他的意识,话语不断流入他的脑内。

 ——欢喜吧,此刻乃是重生之时。

 ——一切皆是为了吾等唯一的教义。

 ——汝乃是为了成就神迹的存在。

 ——没有恐惧,没有苦恼,也没有不安。

 声音里什么都没有。

 舍弃一切情感执着的尽头,白色虚无的世界,连自我都稀薄到近乎没有。

 ——汝是手,汝是脚,汝是剑。手不会苦恼,脚不会恐惧,剑不会怀疑。只须执行命令即可。

 (我的意志是我自己的东西……绝不是别人的工具……!!)

 外来和内在反复拉锯,低吟和呐喊不断交错。

 “——真是麻烦,自主意识居然这么强。”

 意识之海的外侧,某个像叹息又像嫌弃的声音在飘**。

 地点是某间密室。

 没有窗户,与外部的联系仅靠一扇全金属制成的窄门、数个传声筒和经过层层加密的联络术式,照明全靠数个烛台提供的火光。

 房间本身的空间相当宽敞,但空气沉闷,加上摇曳的烛光和飘忽不定的人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坟墓,那些影子是地下游**的食尸鬼和盗墓者。

 其实,这里的确可以算作坟墓。

 普通的坟墓埋葬的是死者,这里埋葬的是一个个鲜活生命迄今累积的人生。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白色大理石平台,平台的四个垂直面雕刻着繁复花纹,顶部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平躺着一位少女。少女的胴体形式上披着一条薄绢,昏黄的烛光下几乎形同于**,身体曲线几近露骨地曝露在众多视线之下。

 如同精雕细琢的人偶,或者如尸体般的少女放置在平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在现场气氛的烘托下,仿佛古代祭神的情景再现。当时也是让少年少女走上祭坛,平躺在祭台上,由祭司取出心脏放置在神龛上,祈祷太阳继续升起,光明依然眷顾大地。

 那种野蛮血腥的习俗早已废止几千年了,但向神献祭的行为依旧存在,只是变得更神圣,更精致。或者说,更残酷了。

 其证据,便是白色祭台的四角。仔细打扫后依然留下四道以祭台为中心、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辐射的长方形白色印迹。从幅度推测,刚好平躺四名成年男性。

 这里原本是进行肃清者转生仪式的场所。

 为达成完美的统一意识,尽量挑选个体差异较小的对象,通过限定肉体条件差异来降低统一意识的风险,随后以操作系术式清除绝大多数的人格与记忆,再强制将半自律型通讯术式烙印进意识中,将对象连结为一体。

 个人意识及记忆彻底粉碎,连对此感到后悔的自我都不复存在。以此为交换,获得4具意识相互连接,所有体验与记忆共享的“杀人凶器”。此处正是量产名为“肃清者”的生物兵器生产线。

 如今没有需要进行仪式的对象,进行的也不是转生仪式,但基本原理相近。对浸**此道许久,且经验丰富的魔法师来说,倒也不算太困难的作业。

 祭坛四角站着四名神官,身穿跟教会普通神官款式相同,颜色相反的黑色法衣。

 赎罪者。

 主张严格管理、限制魔法使用的教会在台面之下建立起的独创魔法体系技术者。

 这四名赎罪者是专职肃清者转生仪式的负责人,对破坏人格、重塑记忆之类的工作颇多心得。不论怎样的对象,将其内在替换成“别的东西”,对他们都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迄今为止都是如此。

 路易王太子透过观察术式俯视仪式现场,看到赎罪者们故作威严镇定之状,一边偷偷擦掉额角冷汗的样子,英俊的脸上现出冷笑。

 (圣祭之所吗?这个名字还真是挺有意境呢。)

 冠以神圣之名,实际上却是向欲望和偏执献祭的所在。或许有人会说财团和精灵阵营也在做相同的事,各国或多或少都有类似行径,光抨击教会难免有双重标准之嫌。这些卫道士却不曾想到,国家、财团、阵营的出发点是自身利益,教会同样是为了自身利益。一边大搞道德说教,一边干这些龌蹉事,这就真的有点恶心人了。

 路易没有道德洁癖,些许两面派做法对自小浸**政治世界的王太子而言根本无感。真正让他不快的,是不知进退、忘乎所以的思想——无法释怀不可能之事,想要完成未竟梦想的妄执。

 这似曾相识却又不愿面对的无形焦躁让王太子坐立难安,总是不自禁地想要嘲讽一番。

 嘲弄融入地下空间沉重的空气中,一旁并肩而坐的姬艾尔朝查理曼的王太子投去似有似无的一瞥。

 对方嘴上什么都没说,姬艾尔对路易的心理活动却了若指掌。

 王太子也好,贵族也罢,面对眼前情形的反应和民众其实差不了多少。最初只会评价其为疯狂,予以唾弃嘲弄,随着时间流逝,多数情况下人们不敢再取笑这类疯狂的日子亦总会悄悄降临。

 肃清者如是,活人献祭如是,弑神亦如是。

 诚然,弑神绝非一蹴可就,一着不慎丢掉性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可如果有缜密的算计安排,长期周到的准备,加上一点必要的运气……就算是神,一不小心也会被人杀掉。

 一切都是为了人所支配的世界。从绝对权力者的神手中,为人类夺过支配权。

 在此之前,还有数个障碍需要跨越。

 其中最大最直接的障碍,无疑是这一代的神意代行者。

 力量、头脑、手腕、决断……任何一点都无可挑剔,简直就是“完美”一词的具象化。可最叫姬艾尔害怕,一想起来就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是“无欲无求”这一点。

 财富、权力、地位、名誉、美色……他什么都不期望。全知全能,真正如同神明化身的他对世界上的一切——包括自己——不抱任何期望。

 某种角度来说,他比母神更像神。

 所谓的神是唯一且绝对的存在;正因为至高无上又独一无二,神才能作为绝对者立居顶点。既然身为唯一且绝对的存在,神当然不需要如同脆弱的人类一样,必须依赖集体生活来提高自己和整个种群的生存率;为了让自己从心理层面肯定这种生存战略,顺利地加以实行,人类才会需要同类的存在。而打从感到寂寞与空虚的时间点开始,神就变得不再像神了。

 不会觉得孤独,也不会觉得悲哀,更不会感受到心灵上的痛苦。就算没有一草一木的荒芜世界也能泰然生存下去,这就是李林。

 无欲无求,连些微幸福感和憎恨都不不需要,也不存在。如果他是神的话,那对教会,对人类是天大的好事,没有动力干涉人世的神等同于一种自然现象或概念。如同风、水、火一样,只要不会变成灾害,没有谁会在意。人世依旧是人世,以自己的意志遵循自己的规则持续运作。但李林不是神,他是神在人世的代言人,是神干涉人世的道具。

 作为道具,不需要自我意志,拥有自我人格的生命在以神之名的无尽杀戮之路上,不是自我崩坏,就是中途背弃。作为“干涉人世的活道具”,或者叫“在黑心老板母神手下任劳任怨的社畜”,李林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合格的人选。

 如果只是“听话的人偶”倒还罢了,最多也只是麻烦了一点,见缝插针的机会总还是有的。可李林这种能划分进“全自动人偶”的品种,就真叫教会hold不住了。

 李林绝不是受母神操控的傀儡,至少不全是。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都证明,母神从未下达任何具体指示,顶多给个大方向,李林在做出各种决断时也没有出现过时间上的延迟。

 如果只是个纯粹的傀儡,那么在无法及时得到母神指令的情况下遭遇突发事件时,他势必会陷入手足无措、无法行动的状态,白白错失良好机会才对。可实际情况是,李林每一次都抓住了机遇,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况了。换言之,齐格菲.奥托.李林这个男人都是以明确的意志和判断,持续做出“最符合母神需求”的决断的。

 对母神而言,有这种只需给予最小限度指示就能达成达成各种符合期待之结果的人物存在,简直等于凭空多了一个身体。在可预见的日子——超出人类寿命、跨越国家诞生灭亡的漫长岁月里,神权都将稳如磐石不可撼动。岂止国家、教会,所有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物都会被那家伙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人所支配的世界——教会长久以来的夙愿将彻底化作泡影和呓语。

 教会怎么可能把这种结果咽下去。现如今正是决定世界今后数千年走向的分歧点,如果错失良机,一切都将无法挽回。正是觉悟到这些,教会才甘愿铤而走险,与王太子合作。

 李林的最终目标是建立以精灵为主导的世界体系,一如当年的旧吉尔曼尼亚王国。过去吉尔曼尼亚是以魔法技术体系为主导,支配其它种族,新体系则是以技术生产力和经济为主导,辅以制度规则形成支配。之所以采取此种机制,恐怕和精灵的人口脱不了干系。尽管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具体数字,但以万为单位的人口必定产生大量物资流动,财团再手眼通天,想隐瞒如此庞大的人口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虚构大量不存在的事业、部门,通过分散转运将物流动向隐蔽起来。通过漫长的调查,教会已大致推算出精灵阵营的根据地大约在阿让托拉通周围,人口百万上下。

 显然,以满打满算一百来万精灵去支配整个世界和亿兆其它种族,这难度堪称史诗级。堪比某蓝星的小国打败安全理事会五流氓,当上蓝星总扛把子。就算有李林给他们开挂,成功完成史诗级任务,战后平息各种动乱也足以叫他们不战自溃。

 没有可靠的后方,一时爆发性的强大根本无力持续。而能够成为精灵阵营称霸世界基业,同时又不会引起其他国家过度反感甚至围殴的国家,唯有查理曼。阻止查理曼被征服、或是被彻底征服,等同于打断了尖耳朵异端们的崛起之路。

 至于神意代行者,眼下暂时还没什么有效手段,但已经开始着手。当前最重要的是破坏对手的战略节奏,其它事项一律押后处理。

 “圣女殿下。”

 令人不快的声音让姬艾尔侧目,不知什么时候路易转过脸正看着她。

 “目前为止,仪式似乎都还顺利的样子。教会‘赎罪者’的实力果然非同凡响。”

 言语、仪态挑不出一点毛病,但表情和动作的细节却呈现出高压姿态。说白了,就是傲慢不逊。恐怕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确立心理优势吧。

 姬艾尔暗自感叹着合作者的幼稚于偏执之际,路易继续自顾自地问到:

 “我想再确认一下,仪式完成后,她的人格依旧保存完好,是吗?”

 “毋庸置疑,殿下。”

 理解了路易微笑下的言外之意,类似虫子爬过的不快感掠过胸口,姬艾尔继续说明:

 “将要烙印在她意识中的操作系术式并不直接干涉人格,而是对本能认知进行干涉,仪式结束后,她的意识会出现短暂的白纸化现象,睁开眼看到第一人后,那个人的相貌会立即烙印入意识中。如同破壳而出的雏鸟会将第一眼看见的生物认为父母,之后人格会恢复,但她将再也无法反抗或攻击您……您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

 有不满的地方就说——隐蔽的反诘刺了回来,路易漫不经心的喝着掺白兰地的红茶,回答到:

 “与其说是不放心,不如说是不明白……和我们不一样,你们可是很清楚那家伙……李林的底细的。”

 (原来如此。)

 在心里默默点头,姬艾尔亦端起茶杯。

 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生意没人碰。这是交易基本常识。教会明知李林的身份和力量,清楚与之为敌后果会是什么,仍甘冒风险满足路易的要求,以展现结盟的诚意——这两肋插刀、侠骨柔肠的画风和教会的日常……似乎怎么都没办法联系到一起。但凡智商在水平线以上的肯定怀疑教会是不是挖坑设套,等着自己往里跳,最后被这帮穿法袍的卖了还乐呵呵地帮他们数钱。

 “殿下,吾等绝不会进行没有胜算的豪赌。纵然是看似无敌的神意代行者,也有不能触碰的规则存在,我们的胜机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