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的毛驴走在平展展的街道上,乐颠颠的摇头摆尾打响鼻,看到同类,咯嘎地叫起来,这一叫不起眼,全镇的毛驴随着叫,谁家要是有死人准借音儿,街上行人投来目光,是看驴还是看驴驮的女人说不准。

驴背上颠儿颠儿一个小媳妇,引起街上顽耍的孩子们的联想,口诵一首诙谐的歌谣:呜哇嘡,呜哇嘡,娶个媳妇尿裤裆!

“爷,你听他们说什么?”横行子道。

“他们玩呢!哎,从现在起你叫谢荣,不能说黑话,以免让人发现我们的真面目。”徐秀云还叮咛,“记住你是我的小叔,你管我叫嫂子,我是你的亲嫂子。

“嗯哪。”

“老奤腔也板着(控制)点,说当地话。”徐秀云一番交待,路过一家叫润古斋的门前,她说,“停一下,谢荣。”

“吁!”谢荣拉住驴,问,“到了吗?”

“没到。”徐秀云望着裱画店的幌子,当然感兴趣的不是那行“苏裱唐宋元明清古今名画”的字,她想到“徐筐铺”,那时她和徐德龙、丁淑慧就在这个房子里开筐铺,令人怀念的岁月哟!徐德龙赌瘾再发,她一气离家出走,后来的事情她不知道,但能想象到,德龙赌输了铺子……她心里苦滋滋的。

“嫂子!”横行子叫她。

“噢,走吧。”徐秀云手指前方,“拐过这道街,就看见同泰和药店了。”

徐家药店在徐秀云到来时刻,主要成员都不在。徐德富和谢时仿去了大烟地,铜刀买来了,他们带上去教长工们割烟浆技术。尹红随徐德中出诊没回来,二嫂陪着徐郑氏到老爷庙去烧香。

“你们是?”店伙计问。

在药店前徐秀云下驴,胳膊弯处挎着布包袱,说:“我们来串门,请禀告老爷太太。”

“他们都出去了。”店伙计说。

“还有谁在家呀?”她问。

“四奶奶。”

丁淑慧?”

“是,四奶奶在。”

“叫她。”徐秀云一听丁淑慧在,心中高兴,扑(投奔)她来的。

“秀云!”

“淑慧姐!”

“你这是打哪儿来呀?”丁淑慧问。

“让我进屋再说不行嘛!”徐秀云说。

“瞧我光顾乐了,进屋,进!”丁淑慧转向牵驴的横行子,“他是?”

“呜,我的小叔。”徐秀云说。

院子里拴了驴,同丁淑慧一起进屋。

“你一走这些年没个音信儿,把我忘干净了吧?”丁淑慧扒查(责备)几句,瞥横行子一眼,说,“你的小叔,找人家啦(再嫁)?”

徐秀云也看横行子一眼。

“嫂子,我去喂驴。”横行子说,想躲出去。

“去吧,加小心谢荣,驴不老实,爱尥蹶子。”徐秀云叮嘱道。

“嗯哪!”横行子出去。

徐秀云编排下去,说:“他哥比他壮,菩派大身(身材胖大)的。”

“干啥的?”

“种地的呗。”徐秀云说。

“体格壮好,种地的好。”丁淑慧阴郁起来,喃喃道,“过穷过富,全全科科地在一起比啥都强。”

是啊,全科对这两个女人来说是一种奢望徐德龙在世的时候,他们三人一起过日子,整天有说有笑,割条子、编筐卧篓……徐德龙重新去赌,徐秀云用离开他相威胁,赌红了眼,没拦住他。

“德龙,忘了我们拉勾上吊撇土垃坷。”徐秀云遗憾道。

本地有一风俗,将土块抛上空中,表示订盟永远不反悔。送人之物的歌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当时站在筐铺前,徐德龙土垃坷抛向天空,是一种告别,告别赌博,可是起誓靠得住吗?

“德龙最终死在赌上。”丁淑慧叹然。

“他怎么死的?”徐秀云闻徐德龙死在赌博上,却不知道细节,“听说和日本人赌。”

“跟宪兵队长角山荣掷骰子,德龙赢了军刀。”丁淑慧说,“德龙心明镜宪兵队长赢不得,他为什么要赢呢,现在我想明白了,争口气。”

“争气?”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丁淑慧说。

一个赌徒能够壮烈地死,为家乡老少爷们争了志气,在那个刺刀和铁蹄的时代,难能可贵。

“全镇大出殡,为德龙送行。”丁淑慧说。

亮子里镇记忆赌徒徐四爷与宪兵队长掷骰子的故事,人们钦佩的是明明赢是死输也是死的徐德龙,他以赌徒独特的式,向世人表明,他不怕日本人。

丁淑慧说大哥在德龙死后,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徐家在德字辈上,徐德龙因赌而名声,吃喝嫖赌抽又是家规所不容许的。当家的长兄徐德富为此大伤脑筋,起初德龙年纪小他只伤脑筋,多次劝诫、管束不成,最后伤心,直至轰出家门。两个人——丁淑慧、徐秀云——在赌徒身边,他戒了一段赌,短短的一段,末了还是回到赌桌,导致徐秀云离家出走。

憎恶男人赌博与徐秀云的经历有关,赌博是她最恨的字眼,心灵上的永远疤痕,她的父亲徐大肚子是三江有名的赌徒,输掉妻子,徐秀云的亲母不堪忍受赌徒将她当筹码在桌上赌来赌去上吊自杀,徐大肚子死得更惨,输得一无所有最后垫了壕沟,实际是街道的排水沟,野狗啃去了半张脸。这样的经历她能不恨赌徒吗?她的经历中还有曲折一段,那就是她和徐德龙的情感故事,青梅竹马却因徐秀云的爹赌钱,遭到徐家当家的徐德富的反对,而没成婚。徐德富给四弟德龙娶了丁淑慧,徐秀云却在被爹输给国兵漏子后,偶遇徐德龙,破坏中断的情缘,伤口一样长好,更准确说徐德龙从赌徒徐大肚子手中赢来了她。

“大哥让德龙进了坟茔地,立了碑。”丁淑慧说。

作为赌徒徐德龙来说,无疑是死后最高待遇。民俗:横死的(掉井、垫车脚、雷劈等)人不能进祖坟地。徐家规定更严:不是寿终正寝或病死,不能直接葬进坟地,埋在祖坟地边儿上,在阴间等到阳间他的岁数到,才由后人迁入祖坟地和先人在一起。徐德龙在壮年被杀,虽不算殇,毕竟属于横死之列,葬在祖坟地边上理所当然,徐德富冲破世俗、打破家规,破例将他直接葬在祖坟地,一切都说明了,是对赌徒兄弟的一种承认。

“过几天我去给他上坟。”徐秀云说。

“这回你来家多住几天吧。”丁淑慧真心挽留,多年未见,有说不尽的话,亲近不够。

“来看看你,住几天我就得回去,婆家……”

“出来了就出来,静心呆几天。”丁淑慧说。

“我几年没来家,挺想你们的。”徐秀云真挚地说。她没什么亲人,徐家人是她的亲人哪。

“秀云,二哥回来啦。”

“二哥?”

“徐德中啊,还带回来俊俏的二嫂,现住在这院子里,二哥当坐堂先生,二嫂当护士。”

“哦。”徐秀云掩饰住惊讶,有个丁淑慧不知晓的秘密,她已经见过二哥徐德中,在一特殊场合——蓝大胆儿绺子上——见过他,消灭角山荣后,他不知去向,怎么回来当坐堂先生?

“你八成记不得他,离家十几年。”丁淑慧说。

“呜,对对。”徐秀云支吾道。

“二嫂和佟大板儿也住这院里。”丁淑慧说到另一个二嫂,未和徐德中圆房后嫁给佟大板的二嫂,“他们有个闺女。”

“小闯子呢?”

“你记性真好,梦人长大了,没人叫他小名啦。”丁淑慧说,“在四平街念了书,日本语学得好,还交了个日本女朋友。”

徐梦人交女朋友的事在徐家引起轩然大波,反对声音强烈,他一气之下回到四平街去,有些日子没来家。

“交日本女朋友,大哥怎么看?”

“心里不同意嘴没说”,丁淑慧说,“二哥反对,梦人同他系疙瘩(结仇)了。秀云,老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你说梦人和日本女孩是……”徐秀云愕然。

“是啦,肯定是。秀云,哪个国家的人有啥,还不是做饭喂猪生孩子。”丁淑慧把事情看得刮风下雨那样简单。

徐秀云理解徐德中,他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她不能对丁淑慧说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