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药店在那个冬季的夜晚发出嚎叫声,听到的人以为是某个病人接受治疗,忍受不了疼痛而发出的。
“徐家不是种大烟嘛!”人们议论道。
大烟是最好的麻药人人都知道,为什么不给他用大烟?真正了解内情的是徐家人。
“二少爷戒烟呢!”下人说。
徐德富向夫人要堵耳朵的东西,说:“给我撕块棉花。”
“干啥?”徐郑氏问。
“我听不了这没好声的叫唤。”他说。
“唉,梦地太遭罪啦。”
“喂,我说你可别心软。”徐德富说,“千万别打拨楞槌儿(悔反)啊!戒就要彻底,半路途中不成。”
“遭那份罪呀,梦地这回不死也得掉层皮。”
“戒烟不掉层还戒得了烟哪,那是毒啊,从骨头里拔出来,比抽丝难。”徐德富说。
“这东西毒性恁大呀?”她惊愕道。
“他二嫂爹咋死的?”徐德富说到灯笼铺掌柜田大泡,“你忘啦。”
“抽大烟,死在壕沟里。”
二嫂的爹灯笼铺掌柜田大泡抽大烟死在壕沟里,脸给野狗啃了,露出颧骨,却是黑的。
“听说抽大烟年头多的人,骨头黢黑。”他说。
骨头要是黑了,人还能活吗?徐郑氏打了个寒噤,说:“咱们戒,无论如何都得戒。”
徐德富问过几例戒烟的,成功的人有,很少。即使有一个,他也要儿子戒下去,“挺过这一关,烟瘾就戒了。”
“就怕梦地挺不过去。”徐郑氏忧心道。
“爹呀!你是我爹呀!给我抽……”徐梦地给烟瘾折磨得不知喊什么好,开始这样喊“爹呀,我错啦!让我抽一口吧!”想认错得到宽恕,没见效以死相胁,还不见效,愤怒了,骂道:“你个不得好死的徐德富,你不让我抽!”
“听见了吧,骂我。”徐德富心铁硬,说,“我宁可叫你骂死,也不能让你抽一口烟。”
“他爹,孩子那样难受耍驴,别生气……”徐郑氏劝丈夫道。
徐德富说他没生气,不然要棉花干吗,全当没听见。耳朵塞棉花是一种回避,但他心疼儿子,正想办法给他缓解些痛苦。
“德中,有没有什么解药?”他问二弟。
徐德中既是西医又是中医,技术也可以。但对大烟瘾束手无策,侄儿一声声惨叫也锥子一样刺他的心,犯瘾实在难受时他给他注射一些镇静药,可是这类药物不宜连续使用。
“德中给他扎了针。”徐德富说。
“要是有管大烟瘾的药就好啦。”她愿望很朴实,她恨大烟丁丁的(程度极深),“太祸害人!”
“让我死吧!”徐梦地嚎叫起来,像捆绑住四肢待宰的猪,声音满院飘**,令人听来凄然。
徐德富拽出耳朵眼儿里的棉花,下地穿鞋,北方男人出门冬天的鞋穿很费事。有则谜语生动地说靰鞡:“有大有小,农民之宝。脸多皱纹,耳朵不少。放下不动,穿上就跑。”靰鞡要絮草,当然靰鞡草最佳,一首诗咏道:“参以寿富人,贫者不获餐。貂以荣贵人,贱者不敢冠。惟此草一束,贫贱得御寒。”徐德富靰鞡里絮的不是靰鞡草,是一种叫羊胡子草的草,柔软程度不及靰鞡草。穿靰鞡的人不都絮靰鞡草,质次一些的还有撴倒驴草、塔头草,有的干脆用苞米皮子代替。
“你干啥去?”徐郑氏问。
“找德中。”徐德富忙活半天穿上鞋,摘下挂在墙上的毡帽。徐德中住在院子里,没几步道,这样装束夫人迷惑。
“穿衣戴帽的,要上山咋地?”她说。
“德中没啥好法,我到四凤那儿去一趟,烟馆抽烟的人多,看看有没有戒烟的方子,梦地叫喊得揪心啊!”徐德富听不下儿子的喊叫,终于坐不住炕。
“黑灯瞎火的,喊上个伙计跟你去吧。”她不放心道。
“走大街有灯又不背,怕什么。”徐德富说。
“听说今天傍晚满大街是掐枪警察和兵,去火车站的那条道封死,日本的汽车拉啥东西。”
“警察和兵又不是棒子手勒死狗,用不着害怕。”徐德富出门。
徐德中躺下没睡,在油灯下看书。
“德中。”徐德富进来,身上有雪花,避免冷气冻着二弟,站在离炕稍远的屋地中央。
“下雪啦,哥?”
“套子雪,恐怕要下几天。”徐德富说,“梦地今晚折腾大发了,咋整?”
放下书,徐德中披上衣服,说:“最难熬的开头几天,以后会逐渐好起来。”
“我去找四凤,淘登个方子什么的。”
“别去了,哥,土方不顶用。”徐德中穿好衣服下地,他穿老奤面鞋比穿靰鞡省事多啦,他一边提鞋一边道,“不行我再给他打一针。”
“那我不去找四凤啦?”
“嗯。”徐德中打开药箱检查所需要的药品、针管都在,背起药箱说,“梦地抽大烟不是一天两天,他中毒已经很深。”
“唉,怨我呀,打发他看大烟地。”徐德富自责道。
“哥怎么全怨你呢,只要有大烟存在,谁都可能沾染上。”徐德中劝慰道,“不铲除大烟,受害的就不是我们一家。”
“报应啊,我种大烟,自己儿子吸大烟……”徐德富哀然道。
“哥,我们正和日本鬼子开展一场大烟战争。”
徐德富对战争的理解是动枪动炮,杀杀砍砍,大烟战争怎么打?刀枪对烟枪?
“听信吧,我们已经打了第一仗,胜仗。”
胜仗?徐德富一想到白天来家的骑马女子和满街的兵警,问:“今晚的事跟你有刮拉(关系)?”
徐德中点点头。
心明镜二弟可能干什么,具体的他不说他不问,徐德富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他关心一个人,问:“德成参与啦?”
“是。”
“没伤着吧?”他问。
“不动枪,他们伤不着。”徐德中推想火车颠覆,死伤是日本军用列车上的人,游击队不会有人受伤。如果颠覆成功,被激怒的鬼子要报复,搜山围剿,天助我们,大雪封了山,老爷岭根本上不去,何况鬼子没猫着游击队的须子,因此说游击队目前安全。三江县宪兵队肯定要追查此事,前一个案子——月亮泡子角山荣的宪兵队和县警察大队及陶奎元局长被消灭——至今未破,林田数马会更疯狂……“大哥放心,这场雪下的好。”
当地的气候,封山的大雪得明年开春融化,小鬼子进不了山,德成他们自然安全。徐德富心稍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