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左良玉率兵东下

左良玉是崇祯朝崛起的军阀之一。他自崇祯十二年(1639)玛瑙山战役之后长期拥兵自重,**地方,朝廷无可奈何,一味姑息牵就。弘光登极的时候,他坐镇武昌,位处南京上流,扼据战略要地,部下实力又比较强大。朱由崧登极诏书颁发到武昌时,他开初不愿承认,在湖广巡抚何腾蛟、巡按黄澍等人的劝说下,才同意开读,表示拥戴。然而,他此时的跋扈自雄却比在崇祯时期更加明显了。由于弘光帝主要是依靠马士英会同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四镇拥立的,左良玉没有参与,算不上定策功臣。陈子龙记载,“上之立也,不与推戴,心常怏怏。既专制荆楚,益桀骜”[49]。朝廷对马士英的信赖,视四镇如骄子,都引起了他的反感。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本是个龌龊小人,在左良玉同弘光朝廷之间猜忌日深的情况下,不仅没有居中调停,反而以左良玉的兵力为后盾,企图在弘光朝廷中提高自己的地位。甲申六月十八日,黄澍在弘光朝廷上痛斥马士英,不过是有恃无恐地借题发挥而已。[50]

到1645年三月,李自成部在清阿济格军的追击下经陕西商洛、河南西部邓州一带进入湖北襄阳地区时,左良玉不敢同大顺军主力作战,又故技重演,率部顺江东窜。当时南京正为假太子、“童妃”等案件闹得满城风雨,马士英、阮大铖的掌权又在官绅中引起强烈不满,这就给左良玉提供了避战东下的借口。三月二十三日,左良玉伪称奉先帝太子密谕前往南京救护,以讨伐马士英为名,全军乘船顺江东下。[51]临行之时,下令把武昌居民屠戮一空。这件事在吴晋锡《半生自记》中记载如下:

初,黄直指(直指即御史,黄澍时为湖广巡按御史)自触士英深忌,郁郁久泊道河,适传假太子至南,直指阴乘小舆夜见宁南,谓拔营往南中可图大事。宁南夙有此志,以两台调和之故未发,一闻直指言,从之。欲劫抚军(指巡抚何腾蛟)以行,以抚军素爱民,非尽杀省中之民不可。宁南传令无少长戮之。楚民以抚军仁爱,争匿都院中,抚军坐于门,向内坐,听百姓入。余役以投文至,抚军命之随;宁南见百姓以都院为藏身地,复令从院后破垣入,举火焚之,匿者悉死于火。抚军即解印付家人令速出城,无为所得。宁南胁抚军行,余役乃奔。宁南欲与抚军同舟,抚军曰:另与小舟为便。宁南遣四副将守之,置抚军舟于后。黎明,各船俱发。抚军舟次汉阳门跳入万丈江涛中,守者惧诛,赴江死。抚军顺流二十里至竹牌门,遇一渔舟救之起,则关帝祠前也。未几,家人持印来,亦会于此。

四月初一日,左良玉兵至九江,邀江督袁继咸到舟中相见。[52]左良玉从衣袖中取出“皇太子”密谕,“设坛刑牲,与诸将歃盟。武人不知春秋大义,一时欣然附和”,逼勒袁继咸一同前往南京“清君侧,救太子”。袁继咸认为“皇太子”真伪未定,密谕“不知何人传来”,正言厉色道“先帝之旧德不可忘,今上之新恩不可负”,并且向诸将下拜,请求他们“爱惜百姓”。左良玉回答道:“谋陷太子,臣下所为,与今上无干。若爱惜百姓,大家本心,先生何必过虑?”随即拿出“誓文、檄文”给袁继咸看了一遍。袁继咸回城后,命部将坚守九江,不准左兵进城。不料部将张世勋已经同左部将领私下勾结,夜间纵火焚烧全城,顿时大乱起来,袁部诸将不能存身,劈门而出,同左军合营;左良玉部兵乘势入城杀掳**掠。袁继咸于绝望当中准备一死了之。左良玉派部将张应元把他掳入舟中,袁继咸一再投水自尽,都被救起。左良玉竭力向他表达自己并没有推翻弘光帝的意思,要袁继咸一道东下“调护兵将”;监军李犹龙也再三劝说徒死无益,不如见机行事。袁继咸无可奈何,只好同左良玉及其麾下诸将约定严禁烧杀抢掠。[53]正当左军由九江准备东下时,四月初四日左良玉“以久病之躯,恸浔变之惨,一时殒命”[54],距九江之变只有三天。关于左良玉的统兵东下直到病死九江舟中,南明人士记载常有恕词。如李清记:“继咸正冠裳带将就死。黄澍入署拜泣曰:‘宁南无异图,公以死激之,大事去矣。’副将李士春密曰:‘隐忍之,至前途,王阳明之事可图也。’继咸以为然,出城面责良玉。良玉疾方剧,望城中火光,大哭曰:‘予负袁公!’呕血数升,是夜死。”[55]谈迁记:“左良玉兵至九江。袁继咸过见于舟中,俄见岸上火起,报曰:‘袁兵烧营,自破其城。’良玉浩叹曰:‘此我兵耳,我负袁临侯也。’呕血数升,病遂革。”[56]从当时实际情况来看,左良玉早已成为一个拥兵割据的军阀,勇于虐民,怯于大战。他的统兵东下主要是避免同李自成率领南下的大顺军作战,假借伪太子“密诏”赴南京“救驾”显然是一派谎言,离开武昌时就大肆屠戮,对弘光朝廷任命的巡抚、总督等方面大员任意拘留,心目中既无朝廷,也无百姓。其直接后果是导致弘光朝廷加速瓦解。

左良玉死后,部下诸将推其子左梦庚为留后,把袁继咸拘禁在船中,继续引兵东下,先后占领彭泽、东流、建德、安庆,兵锋直抵太平府。[57]

弘光朝廷接到上游督、抚、镇臣关于左良玉叛变率师东下的报告,大为恐慌,马士英决定由兵部尚书阮大铖会同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以及池口总兵方国安等人组织堵剿。黄得功的军队被调到长江以南的太平府(府治在当涂,辖芜湖、繁昌等县),刘良佐军部署于对岸江北。在清军南侵,左良玉又顺江内犯的形势下,弘光帝曾经召对群臣,商讨对策。刑部侍郎姚思孝,御史乔可聘、成友谦说:“左良玉稍缓,北尤急,乞无撤江北兵马,固守淮、扬,控扼颖、寿。”弘光帝也认为江北兵马不宜调离汛地太多,回答道:“刘良佐兵还宜留江北防守。”马士英唯恐左兵至京,自己身家性命难保,气急败坏地指着姚思孝等人大骂:“尔辈东林,犹借口防江,欲纵左逆入犯耶?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逆至,则若辈高官,我君臣独死耳!臣已调良佐兵过江南矣。宁死北,无死逆。”[58]马士英明知这时清军重兵已经进入江苏北部,却怂恿弘光帝手诏命督师大学士史可法抽调兵马过江拱卫南京[59]。史可法于四月初二日领兵过江,行至草鞋峡时得到报告黄得功等部已击败左兵。史可法请求入朝召对,面见弘光帝说明对社稷的主要威胁来自清方而不是左良玉部,因此在兵力部署上他不赞成从江北抽调大批主力去对付左军。马士英却担心史可法名位居前,入朝以后自己的首辅将保不住,加上清军南下的消息日益紧迫,又建议朝廷下旨:“北兵南向,卿速回料理,不必入朝。”史可法接到诏书后大失所望,登上南京城郊的燕子矶,“南面八拜,恸哭而返”[60]。

南京城中的情况也颇为微妙。在左部叛军进逼池州,清兵大举南下的危急关头,弘光帝发出了“上游急,则赴上游;敌急,则御敌”的旨意[61],完全处于被动局面。马士英、阮大铖也明白无论集中兵力对付任何一方,南京都有陷落的危险。因此,他们暗中已做了拥兵出逃的准备,马士英事先任命其次子马銮为京营总兵,以贵州兵为主掌握了一部分亲信部队;兵部尚书阮大铖也“昼夜以兵环卫其私室,控弦被铠,厢房书室中暗为衷甲”[62]。四月十四日,弘光帝召见大臣时,武英殿大学士王铎竟然认为马、阮组织抵御左兵不力,请求让他自己“领兵视师上江以遏左兵重敌”。由于“士英不肯谢此兵柄,迟之又二日矣”,王铎急不可耐,又在十六日上疏说:“臣察得金山一带西至龙潭,兵不满七百,枢臣饰以为数十万,此何时尚以此固宠诳君欤?”接着说:“时不能持久,使左之众兵得乘胜顺流而下,吾无类矣。今皇上以本兵(兵部尚书)印纛授臣,臣勉竭死力西上,以当其势,以报朝廷。”[63]然而,一贯拥兵自重的马士英和自诩知兵的阮大铖岂肯把兵权拱手让人?王铎的自告奋勇也就不了了之。

到1645年五月,清军多铎部占领南京、芜湖等地,阿济格部击败大顺军,一直追到江西九江和江北的湖北州县。左梦庚部下有总兵十员、兵卒数万,既不敢迎击西来的阿济格军,又不敢东下与多铎部交锋,甚至不愿南下江西暂时避开清军主力,竟于五月十三日在九江至东流的长江中率领部下兵马向清军阿济格部投降[64]。同左梦庚一道降清的有湖广巡按御史黄澍。明朝江督袁继咸在左梦庚武力裹胁下变成清方俘虏。他在五月二十日绝笔中写道:“臣不即死江州,原欲从中挽救,以纾京师之急,幸已还师(指左军西退),更欲再为联结,以收桑榆之效。不意□(虏)追闯至浔,诸镇甘负国恩,遣使投降,京师之危若累卵矣。臣在坎困中,不能申包生之义,惟有矢文山之节,以一死报二祖列宗,且不敢负所学也。”[65]六月初三日,袁继咸被胁迫往见清英亲王阿济格,长揖不拜,阿济格极力劝他降清,“仍做九江总督”,遭到断然拒绝,最后被押解到北京英勇就义。[66]

第四节扬州失守

清军击败大顺军,占领陕西以后,摄政王多尔衮不失时机地着手部署主力南下。他任命了陕西三边总督孟乔芳[67]等西北地方军政官员从事善后事宜,把主要兵力集中于收取江南,统一全国的大业。弘光朝廷“借虏平寇”的如意算盘终于实现了,然而,朱由崧、马士英、史可法既然怕引火烧身,在清军主力西进时幸灾乐祸,不敢派重兵北上山东、河南,这时,他们就只能自食苦果了。

摧毁南明弘光朝廷的清军实际上是三路齐头并进。多铎部由陕西出潼关,经洛阳东进至商丘,然后向南直趋泗州、扬州,进攻南京,得手后分兵攻取太平府(今安徽省当涂县)、芜湖,其主要对手是高杰部、刘良佐部、黄得功部明军,是为中路。英亲王阿济格部尾随李自成部大顺军由陕西商洛、河南邓州,入湖北襄阳、荆州、武昌,直到江西九江一带,除击溃李自成带领的大顺军外,乘势解决左良玉部明军,同多铎部在今安徽省境内会师,是为西路。另一部清军由原驻山东的固山额真准塔率领,南下徐州,沿运河水陆并进,收取宿迁、淮安、兴化、通州(今江苏省南通市)、如皋以及长江以北滨海地区,这支清军攻击的目标主要是刘泽清部明军,是为东路。应当说,清廷动用的兵力是相当雄厚的。三月间,多铎奏报:二月十四日已派遣部分兵马抵达河南,“招降流贼镇守河南伪平南伯刘忠,旋得平定江南之谕,即于三月初五日率师南征”[68]。同月二十五日又报:“三月初七日,臣统兵出虎牢关口,固山额真拜尹图等出龙门关口,兵部尚书韩岱、梅勒章京伊尔德、侍郎尼堪等统外藩蒙古兵由南阳路,三路兵同趋归德。”[69]四月初五日,多铎统大军从归德府南下,沿途州县望风归附。十三日清军至泗州,明守泗总兵率部南逃,清军遂在这天晚上渡过淮河。

在左良玉部东下、清军南侵的紧急情况下,史可法惊慌失措,胸中漫无主见。应廷吉记载,当时一部分南明军队驻于高邮,史可法一天之内三次发出令箭,上午令邳宿屯田道应廷吉“督一应军器钱粮至浦口会剿”左良玉部叛军;中午令“诸军不必赴泗,速回扬州听调”;下午又令“盱眙告急,邳宿道可督诸军至天长接应”。应廷吉对诸将说:“阁部方寸乱矣,岂有千里之程,如许之饷,而一日三调者乎!”史可法本人在四月十一日赶赴天长,檄调诸军援盱眙,忽然得到报告盱眙守军已经投降清朝,他对部队几乎完全失去控制,“一日一夜冒雨拖泥,奔至扬州”[70]。十七日,清军进至距离扬州二十里处下营,次日兵临城下[71]。史可法“檄各镇援兵,无一至者”[72]。实际上史可法节制的刘良佐和原高杰两藩的将领就在这几天里不战而降。四月十九日高杰部提督李本深率领总兵杨承祖等向清豫亲王多铎投降,广昌伯刘良佐也率部投降;二十一日总兵张天禄、张天福带领部下兵马投降,随即奉多铎之命于二十四日参加攻取扬州[73]。扬州城里只有总兵刘肇基部和以何刚为首的忠贯营,兵力相当薄弱。由于城墙高峻,清军的攻城大炮还没有运到,多铎派人招降史可法、淮扬总督卫胤文,遭到严词拒绝。二十一日,甘肃镇总兵李栖凤和监军道高岐凤带领部下兵马四千入城,两人的意思却是劫持史可法,以扬州城投降清朝。史可法毅然说道:“此吾死所也,公等何为,如欲富贵,请各自便。”李栖凤、高岐凤见无机可乘,于二十二日率领所部并勾结城内四川将领胡尚友、韩尚良一道出门降清。史可法以倘若阻止他们出城投降恐生内变为理由,听之任之,不加禁止。

对于史可法的誓死不降,应当充分肯定他的民族气节。长期以来,许多学者和文人墨客受明清门户之见的影响,对史可法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偏爱,不顾史实做了过分的渲染。纵观史可法的一生,在整个崇祯年间并没有多少值得称赞的业绩;他的地位和名望迅速上升是在弘光时期。作为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错误,导致武将窃取“定策”之功,大权旁落;作为军事家,他以堂堂督师阁部的身份经营江北将近一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却一筹莫展,毫无作为。直到清军主力南下,他所节制的将领绝大多数倒戈投降,变成清朝征服南明的劲旅,史可法驭将无能由此可见。即以扬州战役而言,史可法也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某些史籍说他坚守扬州达十天之久[77],给清军重大杀伤,也不符合事实。史可法自己在四月二十一日写的遗书中说:清军于十八日进抵城下,“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78]。多铎下令攻城以前,史可法即已“自觉愦愦”,把军务交幕僚处理[79]。二十四日清军开始攻城,不到一天扬州即告失守。史可法作为南明江淮重兵的统帅,其见识和才具实在平凡得很。比起江阴县区区典史阎应元、陈明遇率领城中百姓奋勇抗清八十三天,相去何止千丈。顺治十年(1653)谈迁路过扬州,曾经专程到梅花岭寻谒史可法衣冠冢,回首往事,不胜感慨,写道:“江都地多陵阜,故名广陵,城坚濠广,四野曼延,正利步骑,雄闻晋唐,今西门摧颓,岂史氏尚不逮李庭芝耶?”[80]于惋惜之中也指斥了史可法的无能。总之,史可法的一生只有两点值得肯定:一是他居官廉洁勤慎,二是在最后关头宁死不屈。至于他的整个政治生涯并不值得过分夸张。明清易代之际激于义而死焉者多如牛毛,把史可法捧为巨星,无非是因为他官大;殊不知官高任重,身系社稷安危,史可法在军国重务上的决策几乎全部错误,对于弘光朝廷的土崩瓦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清军占领扬州以后,多铎以不听招降为由,下令屠城。他在“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的令旨中说:“昨大兵至维扬,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予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81]扬州居民除少数破城前逃出和个别在清军入城后隐蔽较深幸免于难者以外,几乎全部惨遭屠杀,“城中积尸如乱麻”[82]。王秀楚依据亲身经历写了一本《扬州十日记》对清军自四月二十五日至五月初一日在扬州的暴行做了比较详细的记载,如二十七日,“杀声遍至,刀环响处,怆呼乱起,齐声乞命者或数十人或百余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至于纷纷子女,百**啼,哀鸣动地,更无论矣。日向午,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睹”。直到五月初二日才安官置吏,“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83]。

史可法牺牲了,在南明士绅中仍被视为抗清复明的英雄备受敬仰。洪承畴被清廷派到南京任招抚江南大学士时,有人在乌龙潭写了一副对联:“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洪恩浩**,未能报国反成仇。”[84]1648年(顺治五年)正月下旬在巢县、无为州还发生了假借史可法名义起兵抗清的事。宣城人朱国材曾任史可法记室,清军南下后他躲在巢县某周姓人的家里,“敝衣草履,形容枯槁,曰:‘我史阁部也,苦身劳形,志存恢复。今约会兵数万,刻日齐集,大事可图也。但机事贵密,不可轻泄。’”有盐城起义失败的厉豫避难巢县,同朱国材结盟,以史可法的名义号召士民,正月二十五日集众一千多人乘夜攻破巢县,二十九日又攻克无为州。几天以后,清援军赶到,“获贼首朱国材、厉豫,从贼者尽歼灭,仍误杀良民无数”[85]。当朱国材冒充史可法号召反清复明之时,巢县生员祖谦培、无为州生员沈士简等十余人都“头巾蓝衫”前往谒见,共图义举,后来遭到清政府的无情镇压。[86]这个“伪史阁部案”说明史可法在南明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清军攻克扬州前后,江北明朝官军几乎毫无斗志,一矢未发即仓皇投降。高杰部官军在其子兴平侯世子高元照、提督李本深、总兵李成栋等带领下先后降清;广昌伯刘良佐也率部投降。东平侯刘泽清在清军南下时,“将原管淮阳十四州县土地、人民、兵马、钱粮留交总兵柏永馥”代理,自己同山东总督王永吉、总漕都御史田仰等带着一批文武官员乘船逃往海上。这时南京已经陷落,清固山额真准塔统偏师由山东南下,五月十八日占领徐州,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接管了邳州、宿迁、睢宁、沭阳、桃源、清河等县,二十八日柏永馥率部投降,淮安失守。六月,准塔和清朝委任的巡抚赵福星派人持书信往海上招降刘泽清等人。刘泽清即在闰六月二十四日赴淮安投降。[87]据多铎向清廷奏报,来降的南明总兵多达二十三员、副将四十七员,马步兵共计二十三万八千三百名。[88]仅这一批在江北投降清朝的南明兵员数目就超过了多铎、阿济格两路兵力的总和。何况还有左良玉之子左梦庚带领麾下十五员总兵全军降清;黄得功部将田雄、马得功的叛变投降。弘光五大藩镇这样望风而降,并不是兵将不堪一战,而是他们凭借“定策”等原因形成尾大不掉的势力集团,有挟制朝廷之心,无忠贞报国之志。他们所关心的既然只是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一旦强敌压境,自然以归顺“叙功”为上策。后来展开的历史场面表明这五藩下的总兵李成栋、李本深、金声桓、李国英、田雄、马得功、徐勇等人都拥有相当的战斗力,他们为清廷征战时往往发挥出超越满军的作用。李成栋、金声桓等举兵反清时,满洲贵族也视之为畏敌。弘光朝廷依赖笼络藩镇而立,又以藩镇叛降而亡,这个历史教训是非常深刻的。

第五节弘光帝出逃和清军占领南京

扬州失守,史可法殉难的消息传到南京,弘光朝廷顿时陷入一片惊慌失措之中,朱由崧等人开初还对长江天险寄予希望。五月初五日,清军进抵长江北岸,初九日多铎命梅勒章京李率泰带领南明降将张天禄、杨承祖等部于黎明时分在瓜洲以西十五里处乘船渡江,在金山击败明防江水师郑鸿逵军,随即登上南岸,占领镇江,后续满、汉官兵先后渡江。[89]初十日,弘光帝仅同马士英和少数宦官商议后,连朝廷其他公卿大臣也不告知,更不做任何部署,就在凌晨离城出逃。[90]

天亮以后,南京城内的官绅军民听说皇帝和首席大学士已经逃走,立即乱成一团。一些百姓拥入狱中,把自称“崇祯太子”的少年请出来登武英殿即位,年号仍称崇祯十八年。然而,以南京守备勋臣忻城伯赵之龙为首的勋戚大臣却决定降清,派人前往清营接洽。据当时在城中的兵科右给事中吴适记载,十四日午后清军先锋数十骑直抵洪武门外,忻城伯赵之龙、保国公朱国弼赍降表由城墙上缒下往清营接洽投降事宜。十五日,多铎率清军主力进至南京城外,赵之龙、朱国弼同魏国公徐久爵,隆平侯张拱日,大学士王铎、蔡奕琛,礼部尚书钱谦益,左都御史李沾等三十余名高官显贵大开城门,出迎于郊。[91]清兵进城搜索警戒后,十七日多铎才进入南京,随即把南京城中东、北两区汉族居民尽行驱出,供清军居住。[92]

上文已经指出,按明朝永乐以后的两京制度,在南京掌握实权的三个人是南京兵部尚书、守备南京勋臣、镇守南京太监;其他勋臣和六部、都察院大臣不过虚有其名。魏国公虽然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后代,只是在各种典礼时排班居首,摆摆样子罢了。决策降清的正是守备南京勋臣赵之龙,他在弘光出逃后,立即派兵驱散拥立伪太子的百姓,同时大张告示宣布向清军献城。张怡记载,崇祯末年“陪京缺守备勋臣,部推忻城伯赵之龙。陛辞日,上赐坐、赐茶,东宫、二王侍。上曰:‘留都根本重地,朕已简用二人,一为司礼太监韩赞周,此人忠诚勤慎,足当守备之任;一为兵部尚书史可法,朕未识面,然人争言其材,朕亦诇得之。今得卿而三,朕无忧矣。然赞周扫除长耳,可法起家孤寒。若卿与国休戚,较二臣更异,知必尽心,副朕委任也。’其后可法、赞周皆竭忠死事,而卖卢龙一道者,即与国休戚者也,伤哉!”[93]明朝的勋臣主要是开国与靖难功臣的后裔,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只知托庇祖宗余荫,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一旦国难当头,除个别稍有志节者以外,大抵是身家之念重于国家,卖降恐后势在必然。崇祯帝固然看错了人,但即便另派一名勋臣守备南京也不大可能出现什么奇迹。韩赞周在清军进入南京后自杀,但他的情况同赵之龙不同。弘光既立,他的地位就被深受朱由崧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卢九德取代。卢九德则投降了清朝,顺治三年底他仍想按明朝旧例督理苏杭织造为清廷统治者效犬马之劳。不料碰了一鼻子灰,清廷谕旨说:“卢九德不当列名疏内,况秉笔太监本朝无此职衔,着削正严饬。”[94]

南京作为朱元璋开国之地、明朝两京之一,自从大顺军攻克北京以后,有的人把它看成复兴的中心,有的人则把它视作苟且偷安之所,仅仅一年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沦陷了。周在浚作《台城晚眺》一词云:“纵步且闲游,禾黍离离满目秋。玄武湖中风浪起,嗖嗖,虎踞龙盘一夕休。江水不知愁,犹自滔滔日夜流。更有无情天畔月,悠悠,曾照降幡出石头。”[95]江山依旧,人物全非,寄托了几分悲愤、无限哀思。

从1644年三月大顺军攻克北京到次年清军占领南京,明朝的文官武将绝大多数好像蓬草一样随风而转。大抵而言,风云气少,儿女情多。这同明后期吏治的腐败有密切关系。然而,当历史处于大转折时期各种人物的表现往往显得千差万别,很难准确地纳入一定的模式。张怡记载,“清兵入城,百官争投职名求用,前定北来诸臣之罪喙长三尺者,至是膝软于绵,面厚于铁,不自觉矣”[96]。张怡身经两京之变,都未出仕“新”朝,发表一通诛心之论自在情理之中。但是,正如我们不能把大顺军占领北京后投降的明朝官员贬之为“从贼”或赞之为“参加农民革命”一样,降清的官员也不能一概而论。钱谦益就是一个相当特殊的例子。弘光朝兵科右给事中吴适记载,他在五月十三日“晚晤少司马梁眉吾(云构),知文武大臣已修降表赴大清军矣。十四日大雨,访宗伯钱谦益,不晤,但令人传语:‘宜速往浙中择主拥戴,以图兴复。’余笑谢之”[97]。这说明他列名降清时,仍寄希望于兴复明朝。降清后他除了向多铎献上礼物,还亲自写信劝江南士绅归附清朝:“钱谦益首树降旗,素与受兹(中书舍人王介福字)善,谓之曰:娄东汝故土,当疾驰归,以户籍献,大官可得矣。”[98]祁彪佳在日记中也写道:“六月初五日,抄钱牧斋手书数通,称北兵为三代之师,谆谆劝邑中归顺。”同月十一日项下,他又记了这样一条:“先是,钱牧斋有密启上潞藩。”[99]意在拥戴朱常淓。两三个月后,他给臭名昭彰的冯铨(时任清内院首席大学士)[100]写信,“言安辑江南事宜,内有招抚阮大铖之语”。清廷对这封信颇为重视,交给即将出任招抚江南总督军务的内院大学士洪承畴抄录一份。[101]这就是后来清方录用阮大铖的缘由。南明一些史籍(如钱秉镫《所知录》等)都说阮大铖降清是冯铨荐引,却不知道居中引线搭桥的却是这位东林巨子。钱谦益降清后被挟持北上,清廷授予其礼部侍郎的官职,一年后告病回籍。这以后长期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屡冒杀身之祸。归庄在《祭钱牧斋先生文》中写道:“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鬔鬆。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102]这段话是比较公正的。关于钱谦益晚年致力于复明活动下文还将提到,当然不可能全面叙述。

第六节弘光帝被俘

五月初十日夜间,朱由崧同马士英等逃出南京后,原来的意图是避往浙江杭州。不料途经溧水县时遭到当地土兵的拦截抢掠,混乱之中,马士英的儿子马銮[103]带领勇卫营兵拥簇着弘光帝奔往太平府(府治在当涂),太平府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闭门不纳,又转入芜湖投靠靖国公黄得功[104];马士英则以随身兵力护卫皇太后邹氏辗转赴杭。鉴于各种野史对弘光和邹太后失散情况多有讹误,这里引用黄道周的两段记载以昭信史。

黄道周在奏疏中说:“恭闻皇太后陛下自五月十一日与圣驾分离,南渡溧水,过独松关,遂涉余杭,东至临安。”[105]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又写道:“实五月十有一日上与慈禧宫(邹太后)同出都门,马辅以其母与圣母同为乘舆,渡溧水,为土兵所掠。马辅之子统家兵八千人遽拥上西行。马家父子知之,上与慈禧宫邈然不知也。抵杭之日,诸士民从马辅求圣驾,马辅但云:‘圣驾亲征,早晚奏捷,何皇皇为?’熊给事雨殷就坐中责马辅:‘亲征重事,何首辅不知,而专属之乃子?’俛首无以应也。”[106]可见马士英是同弘光帝、邹太后一道逃出南京,行至溧水后才东西分窜。某些史籍记初十日晚上朱由崧在太监卢九德的唆使下秘密出逃,马士英、阮大铖第二天早晨才得知皇帝跑了,匆忙收拾细软逃离南京,是一种讹传。[107]

黄得功在击败东犯的左梦庚军后领兵屯驻于芜湖,对京城的变故一无所知,皇帝的突然驾到使他大吃一惊。问明缘由后,他不胜感慨地说:“陛下死守京城,以片纸召臣,臣犹可率士卒以得一当。奈何听奸人之言,轻弃社稷乎!今进退无据,臣营单薄,其何以处陛下?”[108]尽管他已经意识到朱由崧张皇失措,无可救药,仍然决定效忠到底,把这位昏聩的皇帝迎接进自己的军营。据说,弘光在芜湖曾下诏“郑彩、黄蜚、方国安、杜弘域、卜从善皆晋伯爵,大铖、大典拜左、右相,共统师扈上回銮,复为守御(南京)计。然已无及矣”[109]。

清军统帅多铎得知弘光出逃,自然不会放过。进南京后即命刚刚投降的刘良佐率领部卒充当向导,派多罗贝勒尼堪,护军统领图赖,固山额真阿山,固山贝子吞齐(后文屯齐)、和托等领兵经太平追至芜湖。[110]在刘良佐现身说法的招诱下,加上满洲重兵压境,黄得功部下将领田雄、马得功决定降清。黄得功不知军心已变,把刘良佐派来招降的使者处斩,引兵出战。叛军趁黄得功不备,暗中猝发一箭,射中得功喉部。黄得功自刎而死。[111]弘光帝被田雄等活捉献给清方。有一种记载描写了当时的场面:“田雄负弘光皇帝于背,马吆唤(马得功的外号)执弘光二足。弘光恸哭,哀求二人。二人曰:‘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弘光恨,啮田雄项肉,流血渍衣。”[112]

至于朱由崧被俘的时间,据顾景星记黄得功事云:“大清王师奄至,公中流矢,仰天自刭,五月二十八日未时也。”[113]如果记载无误,弘光当在同日被俘。但是,《明季南略》卷四《刘良佐挟弘光回南京》条却说:“二十四日乙巳,刘良佐以弘光到,暂停天界寺。”同书《弘光拜豫王》条内又记:“五月二十五日丙午,……弘光以无幔小轿入城,首蒙包头,身衣蓝布衣,以油扇掩面。太后及妃乘驴随后,夹路百姓唾骂,有投瓦砾者……”《清世祖实录》卷十七仅依据奏报记“缚福王及其妃来献”,没有具体月日,也未提及太后,事实上邹太后当时在杭州,《明季南略》所记肯定有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