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XX,1957年生,L市首位落马的公安系统官员,组织相关负责人证实其涉嫌严重违纪违法,G省检察院已经对其以涉嫌受贿罪立案侦查,将依照法律程序处理。”
最近的社会上刮起一阵倡廉新风,各级政府严厉打击贪污腐败问题,这毕竟是民心所向的大好举措,大小媒体也积极报道相关内容,时常有贪腐官员被调查、落马的新闻在网络上流传。度假结束后,娅枝利用上班的空闲时间浏览讯息,很容易地找到了许多条关乎这位侯局的新闻。
巨额的不义之财、徇私枉法、剥削民众……此人确实为官而巨贪,算得上是目无法纪,落入法网是迟早之事。娅枝拉到新闻底部,记者署名后附有侯某的履历,长长的一串记录中,有这样一条:
“1989至2003年任L市B区公安局局长,期间有收受贿赂行为,来源尚未查明。”
2003年的时候娅枝还在念小学,89至03年的时间区间对她来说很是久远。如果用和她相关的事件来拉近这个概念的话,姐姐去世、娅枝出生、父母离异、妈妈患病又都是在这个区间内发生的。
如果再往久远处想,连卢定涛的出生,她们和卢定涛一家还有路菁姐一起生活在这个院子里,还有姜叔在B区公安局服役、经常来她们家帮忙……通通都包含在内。
当然,这些说明不了什么,14的时间太长了,相对于娅枝所走过的22年人生而言,这已经是太久的光阴……娅枝关闭掉当前标签页,目光转向电脑前被她标注得乱七八糟的日历,她尝试着疏导自己的思路:也许是多想了罢,母亲的发病是偶然,姜叔配合查案也只是走个流程,卢定涛和路菁只是普通朋友。
娅枝觉得自己参加工作后,性格已变得越来越平和,她下一步必须做的,大概是学着脱敏,不再因身边微乎其微的风吹草动而惊怕,而是仰起头向前看。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不是吗?她从来就不算孤身一人,她还有妈妈,还有卢定涛。
“在看什么?”卢定涛的声音出现得突兀,这个人总是会恰好出现在娅枝想到他的时候,令她受惊吓又心虚难安。
“我在学习。”娅枝的目光从桌面移开,嗔怨地转至那人高高在上的脸,又转回屏幕,她念出屏幕上的文字:“树新风,扬正气。我倒是觉得,不光全社会需要良好的风气,你个人这种旷班的歪风邪气也很有必要改进。”
卢定涛便笑了,他并不纠缠于娅枝刻意隐瞒她浏览的内容,悠然转变话题道:“向娅枝同学,已经十年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娅枝被叨扰得索性关闭浏览器,她一头雾水。
“你的二十三岁生日在下周,我想去你家吃蛋糕。”卢定涛的口气简直像是安顿自家的事:“所以特来提醒你准备一下。”
可能是上网时间太长脑子转不动了的缘故,卢定涛踏出那道门几十秒后,娅枝才遽然反应过来,二十三岁生日的十年前,那就是她十三岁生日,那不就是卢定涛打她屁股的日子吗?
娅枝又羞又气,随手拎起一个废弃的键盘就追了出去,走廊和楼梯口空空****,那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卢定涛,不对,卢混蛋居然把事情记得这般清楚,还妄想跑到她家来过他们的……打屁股十周年纪念日?
气恼归气恼,本职工作却不可落下。娅枝刚刚带着残存的理智,深呼吸着回到座位上,陈恒和几位同事便走了进来,看到她手中像握火把一样高举着的、还未来得及丢下的键盘,陈恒还没有说什么,一位女同事已经侧身上前,伸出手摸娅枝的额头:“向娅枝,你的脸那么红,不会发烧了吧?”
“我没事,刚才被一个智障气了一下。”
活动安排得出奇地顺利,陈恒看银行这边没有表现出要人的意思,也就不客气地将娅枝当作自己人。整整一周,除去前几日的确是在合计银行这边的赞助预算,后面几天娅枝忙活的事,就全部是为方糖那边争取场地和报销物资了。
“CUBE”的水印logo印刷在策划案中部,娅枝起初觉得这是一个富有科技感的名称,既有棱角分明的未来感,令人联想到一块方糖融化了,甜味分子便渗入白水中的过程。方糖寓意着科技既有锐利的一面,也有缄默而入微的人情味,它可以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滋润人类生活于细致无声,技术产品也终将走下超神化的神坛,像安徒生笔下中国皇帝挚爱的夜莺,飞入万千寻常百姓家。
即便听了娅枝动情地描述她的理解,卢定涛依旧对此不以为然,他第一次听说这家公司时就忍不住皱眉:“方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怎么了?”
“方糖方糖,就是荒唐,科技是核心竞争力,怎么能荒唐呢?”言下之意,竟是搞技术的人就是喜欢胡闹,缺乏稳重气魄。
娅枝深感无语,她赌着一口气再去找陈恒,证实“方糖”的真正寓意,得到了如下的一本正经的回答:
“寓意吗?我们老总对荒诞艺术有一点研究,他对我们解释说,‘方糖’谐音‘荒唐’,和科技的精密严谨形成反差美学。都说科技是核心竞争力,它必定关键、重要,所以要取一个能有力消解传统意义的名称,意义的消解,才是最终极的意义。”
果然卢定涛和这帮人的思维方式同出一源,都不怎么正常!未来感、人情味什么的,居然是娅枝自己想多了。
一行人到了预定的场地,场地乱哄哄的,各色人群这边集中了一片,那边又围拢了一伙。
他们一问才知,当晚有一场国际音乐节要在这里举行,陈恒原本打算径直上楼,会见场地的负责人,娅枝看了看会场中央塔顶的大钟,发现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很早,便提议先自行看一看场地,既是预先了解情况,也能节省之后的时间。
女同事也赞成,三人将各自取出的文件收纳到一起,动身沿着环状的展区一路参观。来自各国的艺术家在紧张地筹备晚上的表演,有的在跟志愿者们和翻译沟通,有的在擦拭乐器调试琴弦,也有几位已经调试好了设备,开始随着乐声高唱起来,虽然会场被纸板分割成九曲回肠的通道,但毕竟处处连通,一旦某个地方响起音乐声,人群就如流水一般穿过各处路口,迅速地围拢在表演者的展台前,好不热闹。
娅枝对流行音乐兴趣不大,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场地上,想象着届时当这些纸板、帐篷还有舞台都被撤去,换成了他们自己的布置。
哪个位置适合在人流中设置帐篷,用来提供当场申办联名信用卡的服务?还有新基金套餐的易拉宝,摆放在哪里既安稳又引人注目?人员呢?娅枝忽然想到场地附近正好有一所财经大学,可以去那里招募兼职学生,那么如何安排工作能更好地节省这方面的投入,又是一个应该好好计划的问题……
“向娅枝,L市可真小!”路菁忽然从一旁的某个展区闪出来。
“你也是表演者?”娅枝打量背着深黑色琴盒的路菁,眼神中的崇拜同小时候一样无处掩饰,她听说,路菁是拿下了最高等级证书的L市音乐学院毕业生,在业界已经称得上青年演奏家,还在几所高校开过独奏会。
“其实是粉丝,”路菁白皙的脸上出现了娅枝从未见过的神情:“运气好的话,还能给偶像伴一伴奏的那种。”
这段时间娅枝统共也没有见过路菁几次,她想当然的以为,路菁既然有一副兼具酷女孩与冷美人特色的外表,想必不会有太丰富的表情。在哥特童话的世界里,机械人偶般漂亮的脸就算是笑,也只能生硬却魅惑地勾勾唇。
真实让娅枝很是惊讶,原来路菁也有崇拜、甚至为之狂热的对象,优秀得挑不出毛病的她,居然还会为了偶像刻意贬低同样登台表演的自己。路菁挥手说“一会再见”时,娅枝竟很想跟过去,见识一下她的偶像是何样的音乐人,但陈恒他们的催促使娅枝不得不暂时放下私念、先去办妥正事。
踏进会议室,娅枝便将刚才的轻微遗憾抛之脑后了。很可能结束后还有机会见到路菁姐呢,娅枝暗自期待着,也就重新专注起来。
没想到会场的负责人态度很好,给出的价格也比较公平。他们所在的广场,一直以来都是L市中心最抢手的场地,陈恒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对方会狮子大开口的心理准备。
也许是方糖公司自身携带新锐突起的影响力,在这个创新自由的时代里深受青少年追捧,也反向地吸引了场地一方的缘故,总之,一切进展得格外顺利,协议也就顺水推舟地签署下来了。
早上离开银行时,娅枝的公文包里带着一份财务部拟好的合同,严格来说它的功用并非为交易订立契约,而只是对场地费进行书面地再度确认。
由于场地费部分包含在银行的赞助项目之内,金主一方要采取实报实销的方式,自然不会单凭方糖公司一方上报的金额就支付或者直接转足赞助金,为留下合作凭据,确保所有经费都被用于银行和方糖产品的联合宣传推广工作,娅枝她们在磋商中代表银行,直接向场地等大额服务提供方确认金额的步骤便必不可少。
陈恒和负责人已谈拢了价格,娅枝这边却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那份合同不翼而飞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也许是因为外面的演出即将开始,负责人急于去监察状况,开始频频地看表。
“你不要着急,再细心找找。”陈恒拦下负责人:“不好意思,能否再耽误您一点时间?”
没什么好找的。娅枝忽然心烦意乱,她的包又不是特警制服,更不是叮当猫的四次元口袋,哪来那么多地方好藏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了。她低声对陈恒说:“没事,走吧。”
陈恒留在会议室里寒暄道别,女同事急忙把娅枝拉到走廊上:“你赶紧再找找啊,怎么能就算了呢。”
“没关系,反正不是当下非签不可的东西。”娅枝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要是不出问题,是没什么关系,如果金额上真出了问题,他们不认了怎么办?”
“陈恒不会。”娅枝很肯定,她只想尽快结束无意义的对话。
“你们不用太着急,”陈恒大步走到两个女人中间,话却是对娅枝说的:“最近公司不忙。明天拿了新的,我陪你再来一次。”
“那也好。”女同事似乎不愿罢休,只是见陈恒态度诚恳,自知不好再说什么,她只能冷淡地补充一句:“我也只是担心万一,让娅枝为少了一张纸而负责划不来。”
“不用折腾了。”门外传来清悠却字字清晰的女声。
几个人闻声回头,意外地看见路菁和负责人从另一边走来,娅枝暗自推测,原来路菁也认得他,也许是看到他正朝外走,就拦下他折返回来。
“跟娅枝说话那会,看到你整理文件时留了一摞在会场上。”路菁看着女同事的眼睛:“我想可能有用,就没有先征求你的意见,直接送来了。”
很不客气。这是娅枝心中对这番话的评价,没有任何的代称或者敬语,清清冷冷的音调吐出一个直勾勾的“你”字,足以使听的人不寒而栗。
路菁的高傲,还体现在她连“落下”或者“忘记了”这样的婉转说法都不屑于使用,“我看到”和“留了一摞”字字实打实地砸在当事人脸上,裹挟了“故意地”等等不明说的意味,凶狠而又让人无可反驳。
同事被揭露得神色难看,只能生硬地解释自己确实粗心大意了,不情不愿地道歉。
娅枝睁大眼睛怔在原地,一时间脑海有些纷乱,她说不清是还没有理顺事情的脉络,还是压根不愿相信向来无争的她竟也会遭到这无端的算计,但一切的确是事实——路菁手上的纸张不是一份,而是挺厚的一摞,娅枝知道她的那一份合同一定是被夹在其中了。
下车时三个人分明将所有的材料全都归整在了一起,如果独独缺失一份未免可疑,同事于是借着整理的机会漏掉空白无用的许多张,再附带上看似可有可无,但足以灭娅枝威风的一张,动机实在不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