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件很好看的米色大衣,毛领从颈后流畅地延伸至胸前和腰下,显然不是被物料条件限制了美学的将就之作。

卢爸爸的动作其实很快,他甚至没有挪一挪步,只将双手绕至卢妈妈身后微微一抖,这一抖巧妙得像国标中的男步,抑制的一退便令女伴会意接下来的行动。

卢妈妈默契地抬起双臂,顺势微微抬起依旧挺拔的腰背,卢爸爸则配合地双手一落,大衣就服帖在中年妇人的肩头,这一起和一落却成了慢动作,慢慢地通过玄关绕过拐角,飞过客厅里有蛋糕的茶几的上空,一起,一落,落到了娅枝的眼里和心里。

她真的,很羡慕卢妈妈。

尽管无论是在卢定涛他们,还是如今四处纷扬的新媒体那里,女性应当独立和自强的观点都毋庸置疑,但娅枝总是莫名觉得,卢妈妈这样的女人是不同的,就算她不像这样娇小动人,就算她没有一双白白嫩嫩、比娅枝的还要小的手,就算她不是出生在大院里的女孩子,就算她没有一个宠爱妻子到了极致的丈夫,只要凭她那双五十多岁依然澄澈得天真的眼眸,她就理应无忧无虑地活着,远离世间的一切阴霾……离得要多远有多远。

每一次见到卢定涛一家人,娅枝都听见卢爸爸亲切地将妻子唤作“小梦”,将她从年轻女人唤到了中年妇人,以至于久而久之,这些曾经作为邻里的年轻孩子都忘了这家女主人的真姓,私下里交谈时也称她为“梦阿姨”,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唤却也改不了口,他们孩提时的“梦阿姨”就进阶为了“梦姨”。

娅枝想,这样的人生离她太远了,她是一出生就没有完整家庭的孩子,不但如此还要担心惶恐着,被荫蔽在母亲时刻会发病的恐怖里。

娅枝是秋天生的,不过生日的原因说起来又带着悲剧色彩,因为这一天过后几天便是姐姐的忌日,巧得很,巧得哀伤。

向妈妈大疯一场、被架到医院诊断出躁郁症的那年,母女两个已经牵牵绊绊了近十个年头,从医院回来后,向妈妈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只顾着要“枝离根近些”,却忽略了娅枝也是个普通孩子,娅枝也需要空气与水,需要知道如何向上生长。

拿到病例后的她时常出神地抚摩那几张纸,她开始对娅枝心怀亏欠,尽管依然管束也依然牵挂,姿态却放得更低了,原本就过甚的宠溺更是一度达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

“我不想要小狗,我想要朋友。”娅枝说的是那种可以结伴出游的朋友,她说,班里其他人都有这样的朋友。

“妈妈就是你的朋友呀。”向妈妈的舌头分明在颤抖。

“那我不爱你了。”

“娅枝,娅枝听妈妈说,”女人慌了手脚,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那你答应妈妈,一定要和就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朋友玩,好吗?”

孩子的悟性是很高的,心智成长而人格尚未成熟的娅枝很快意识到,向妈妈是她的母亲,她却是母亲不可或缺的命。

她开始用最任性的方式打发空虚,她试着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然后看着向妈妈为满足它们忙碌而乐此不疲,她的房间里渐渐堆满了玩具熊,屋里那架钢琴每天都被擦得油油地亮,可她还是不快乐,她也说不清什么是快乐,最后,她直接地将童稚的欲望投向了妈妈最后的底线,那一样同龄人大都拥有,而她只能因母亲年复一年的伤感而错失的东西。

“我想过一次生日。”娅枝对向妈妈说,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坚定。

“妈妈对不起你。”向妈妈沉默了片刻,声音就坠得低了,她说娅枝每年都可以过生日,承诺传到娅枝耳朵里,变成了“行啊,都好啊,谁叫妈妈不能没有你呢”的意思,她听得出勉强,却讨厌不起来,她想像那些嫉妒她总有漂亮小裙子穿的女生一样,也嫉妒一下那个占走了父母最干净的一份爱的人,但那个被她称姐姐的小女孩的模样刚刚能被想像出一个雏形,就又随即幻化成虚无。

嫉妒不起来。娅枝不知道该恨谁,只能迁怒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然而,就连她这些破坏力极其微小的迁怒也被揣测以恶意,她领略到在大人的概念里不好好称呼人就是没礼貌,牛奶喝半袋就是不爱惜粮食。

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的确在餐桌上恶作剧,可那只是因为,她被妈妈强颜欢笑的脸和大人们小心翼翼把握态度的样子刺得太痛了,那些作态稳稳地穿透了幼小心灵最柔软的某些东西,而后卢定涛居然对她大打出手,书本打在身上也痛在身上,娅枝哭号得喉咙也跟着屁股痛,痛来痛去,心里的纠疼倒是神奇地淡了。

我全都知道,娅枝想。

她反倒被卢定涛打得清醒了。因为那个“她”死了,所以这些人都没胆量显得高兴,哪怕这天是还活着的另一个小女孩的生日,这倒也怪不得他们。可究竟该怪谁呢?娅枝也不知道,思前想后发现一切都和外人无关,还是怪姐姐和自己,为什么姐姐要死?为什么自己非要闹着过生日?

娅枝从那天起就知道过生日是个错误。

初冬并不是西部游的最佳季节,卢定涛却将两家人的旅行安排在娅枝生日之后,原因之一是娅枝怕晒,祖国的西北部云汽稀薄,夏秋季节的Z市虽然凉爽,那儿直穿而下的紫外线却也尤其伤人。

另一个原因是不能对向妈妈明提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将出行计划安排在娅叶的忌日一段时间后,远远好过选择那摩挲所有人悲敏之处的,多事之秋季。

这个西北省区地形狭长,沿着东南至西北的方向拉伸,所以L市与Z市虽在同省,风光却大不相同。卢定涛驾驶的那辆东风SUV很高大宽敞,除了稍稍费油以外基本没有缺点,由于卢爸爸调动不开假期,梦姨和向妈妈又要同坐在后排闲聊,娅枝只好被“请”到副驾驶的位置。

直到卢定涛提醒她拉紧安全带,娅枝依然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两家人相约出游,父亲却都缺了席,一边是儿子和母亲,一边是女儿和妈妈,总有一点撮合相亲的意思。

不过其他三人看上去十分自若,卢定涛始终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以五年老司机的技术将车子驾驶得四平八稳,嘴角时而带着隐隐的微笑,同做了主妇的梦姨和向妈妈也聊得热络,一路上从菜市场的洋葱竟扯到王府井的黄金,彼此间的感情仿佛回到了年轻时的程度。

娅枝为妈妈有好状态感到欣慰,她打心底地感谢温柔的梦姨,或许只有梦姨这样善于沟通的昔日友人,才能让向妈妈暂时远离沉郁,欣赏身边那些纷至掠过的当下美景。

“小骆驼哎!两个峰!”梦姨兴奋地指点窗外。

“真的是呢。”向妈妈也凑到那另外一侧去观察,娅枝恰好能从后视镜中看到妈妈眉头舒展的面容。

“前面海拔更高,就能看到牦牛了。小心了!”卢定涛也自在地加入了聊天。

卢定涛要她们“小心”的是盘山路上的近360度急转弯,路这么陡峭地一转,车子就横向地翻了个面,原本在左侧的高原阳光先是转到了前方,游走到后视镜上反射成一束金花迸入车中人的眼里,最后停留在娅枝这一侧,直射得她睁不开眼,身体下意识地就要往卢定涛那边靠。

待车子稳当地走上直路,卢定涛抽出右手将毯子递给娅枝:“窗框上侧,有挂钩可以用。”

或许察觉到娅枝仍然靠他靠得近,卢定涛朝右面望了一眼:“好了吗?”

娅枝点头,有了简易帘子的遮蔽,她这一小方座位似乎凉爽了许多,荫蔽令她安然。

娅枝婴儿时期很少被抱出门,养孩子的人家住在黄河之畔本是好事,但悲伤回忆的影响力太强大了,以至于娅枝的父母竭力避免抱着第二个孩子再踏上那条滨河路。

不见阳光的小娅枝因缺钙而总是啼哭,更是从此落下了敏感的体质。

小学时一次春游中,因为车辆中途抛锚,学生们只得露天行走了一段路程才抵达目的地,那时虽正值炎夏,可小孩子们毕竟玩心重,多数的小朋友只是稍觉疲惫,抱怨了一会就又活蹦乱跳起来了,体弱的小娅枝却因热晒而中了暑,她浑身起红疹子,回家后高烧了一场。

为那件事,向妈妈还闹过校长那里,她既气恼学校的不上心,又悔恨自己不该让小娅枝参加这样的活动。

小娅枝的疹子渐渐消退了,她被晒坏过这么一次,就从此畏惧起日光来,每当烈日照在她的皮肤上久了,她都会感到皮肤上隐隐约约的灼痛,这种细微的不适毕竟令她心情烦躁,难以集中注意力。

当地人说,Z城坐落河西走廊,毗邻青海与内蒙古,观览了此地,就算是浓缩地看遍了中国河山里多数奇观。小小一方领域里,兼有着草原、湿地、沙漠和森林,还有享誉世界的七彩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值得一看,冬日的百里山峦另有一番风光,赭红、橙褐的色带中夹杂着更细的蓝绿色,它们一条条地随着山的走势延伸环绕,所在位置和山的高低又均匀地平衡着,山尖上覆着一重的白白的雪,人们说这抹稀缺的淡白是丹霞的限定“第八色”。

娅枝撑起阳伞下车行走,她觉得这些山就像揉乱了的各色橡皮泥,被拉伸再挤压,可无论整个的形状如何扭曲变化,每一线色泽依旧代表着各自所沉积而来的地质年代,它们的切面静静地暴露在现今的阳光风雨之中,向今人印证时空变幻的神奇。

午饭后,一行人原计划去沙漠公园,但两位妈妈绝不会接触刺激的游乐项目,娅枝亦兴致不大,卢定涛便提议去墨河划船。到了船上,梦姨依然是跟向妈妈聊得亲密,卢定涛和娅枝在船头相对而坐,各执起一只桨。

“它怎么打转起来了?”娅枝不安地望着水面。

“两边推进力不一致,所以船行方向会朝你那一侧偏移。”

“说这么复杂,还不就是嫌我力气小。”娅枝较劲似的加大力气,结果没划几下就累得呲牙裂嘴,只得放慢速度。

船倒是直了,却也慢下不少,娅枝才意识到是卢定涛有意地放慢了那边的速度。

“娅枝悠着点别太累,就算船不动也是可以看风景的嘛。”梦姨说罢,用纤纤细手取出包里的瓜子,一边嗑一边继续闲聊,时而也跟娅枝说几句话,反而全然不关心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

“咦,大鸟?”娅枝注意到一双书页大小的翅膀张合着,往船只的方向跃移过来。

“好像是某种雕类。”卢定涛借题打她的趣:“你这一通乱捣,让不少水底的鱼暴露行踪了。”

娅枝闻言心急,不假思索地抽出桨又是乱挥一通,不给大鸟有丝毫沾水叼鱼的时机,直到它扑腾着翅膀悻悻而去,才扶着船头喘起气来。

“你这样不但让无辜的鱼儿白白受惊一场,还害得鸟儿也饿肚子呢。”这下轮到梦姨开娅枝的玩笑了。

向妈妈也笑了:“你姐姐也爱干这种傻事,为救个白鸭子……”

察觉到其他三个人忽然紧张的神色,向妈妈连忙住口不再谈下去:“哎呀,你们怎么都看着我,好好玩去吧。”

娅枝松了一口气,近来向妈妈的情绪稳定得让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