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主管交给娅枝一份调职材料:“尽快填好,再给你一天的时间用来交接,下周就直接去外务那边报道吧。”
娅枝被调离,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正地拿到了那些厚实纸张,娅枝还是百感交集。
娅枝没有急于查看纸张上的内容,她接下它,回首环顾办公室里的每一个工位牌。如同大多数单纯的人们一样,娅枝与这些同事共处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不知珍惜那些一起谈天说地的快乐日子,豪气地放任它如梭飞逝。如今面临分离,她细细回想起来,觉得她们每一个人都分外地可爱,有人给她带零食吃,有人耐心地为初来的她解忧解惑,还有人总是打她和卢定涛的趣。
娅枝回神,发觉主管一直望着她,似乎对她并不太兴奋的样子感到惊讶,娅枝不好意思地笑笑,尽可能谨慎地问:“我能否,请问一下原因?”
“请你放心,”主管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和卢经理绝对无关。之所以提拔你,是因为我们看到了你的表现,一致希望你去更合适的岗位发挥才能。”
娅枝便明白了马天天所说的“半个单位都认识”是怎样的知名度,她并不热衷于变得知名,奈何偏偏与一个跟半个单位都混得很熟的人结了仇怨,也就被那人牵连着攀上了又一个人气顶峰。
娅枝上一回出名若此,还是在初中的时候,卢定涛那一场“强行送演讲稿”的精彩演出,直接导致了那段时间娅枝行走在校园里,都会被人议论:“就是她,有一个帅得非凡并且暖心的哥哥哎!”
娅枝不明白卢定涛究竟何以有这等影响力,居然让老古董模样的主管都听说了他们的八卦,她自悔问了引人误会的话,不由得羞恼地微微转过脸,避开主管打量她表情的“慈祥”眼神。
桌面上零散的东西落入娅枝眼底,离她最近的名牌上写着“向娅枝”,娅枝便出神地想,它大概也听闻了自己将要被撤走的命运,却依然稳稳地立在桌上,恪尽职责。娅枝的神思游**得更远,新岗位上的同事们会是什么样的人?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主管向她确认。
“请问您,卢经理今天是没有来吗?”话出了口,娅枝才意识到这问题已经折磨了自己一上午。
“你不知道?”主管盯着娅枝,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头:“他可能不方便联系你。”
“出什么事了吗?”娅枝心头一紧。
“卢经理昨天接到上面的紧急通知,说是银行账目被查出问题,所以连夜赶去省总部了。”主管又宽慰她:“总部那边有卢副行长在,应该没有大问题。”
娅枝顿时宽心了些许,她知道支行高层人数不少,总部只通知卢定涛,想来有擢升之意。她又想,卢定涛学历出众,父亲又高居副行长之位,自然不会囿于一家银行的小小天地。她与他的差距在幼年时便拉开了,早在家长们把卢定涛视作“别人家的天才”,却又安慰娅枝的父母“孩子还小,不懂事”的时候。
娅枝回到家,看见姜叔正在给花盆换土。娅枝家的客厅里点缀着两棵大型盆栽,一棵是发财树,另一棵是散尾葵。两株植物都生长得很久了,向爸爸还在这个家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葱葱茏茏。
发财树是向妈妈选的,她看中的是它的枝匀叶润,每一枝都是规规整整的六片叶,放在家中格外怡人心目。
向爸爸却不爱这“发财”的名称,仿佛听见这几个字,便嗅见了枝叶间散发的铜臭味,他也嫌弃那树的样貌,笑它端正得像个圆滑的不倒翁一样。
“好啦,就你最清高,”向妈妈也“咯咯”地笑出了声:“人家王伯隅先生有云,‘有境界自成高格’,你这听了个俗名字,就目之所及整棵树皆俗,恐怕有失境界呀。”
被笑话“自成低格”的向爸爸却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他自知不会做长袖善舞的政客,又并非多钱善贾的商辈,在家中放棵商家们用来装饰门店的招财之树,总归不合风水。他看上的是旁边修枝剑叶的另一棵,觉得那些密密蓬散的叶扇清雅别致,很有一番意境。
“这棵也规整,你怎么不说无趣了?”向妈妈嘟嘟嘴,表示不服气。
向爸爸儒雅一笑,礼貌地请教植物的名称,听到“散尾竹”一名时,他轻轻吟道:”人性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
“植物生来都是生灵,名字不过是凡人随心取的罢了,你真是老顽固。”
两人最终也没有达成共识,于是向爸爸将两盆植物都订了下来,与妻子携手说笑着散步回家。花卉市场的店主们久久地目送着这对年轻夫妇的背影,竟觉得那天的阳光分外和煦,暖融融地渗进这塑料大棚,抚得每一个劳累的人的心都柔了。
两盆植物被双双搬进来的那天,是小娅叶的百天庆,客人们夸孩子健康可爱,又夸两棵植物生长的好,夸完了植物又复夸孩子。向妈妈相信生物有灵,却没料想到植物也生了耳朵,听了人夸赞就得意洋洋,生长得势头极猛,好像要跟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小娅叶争个快慢。
转眼,两个植物都长成了大树,向妈妈又笑向爸爸:“你那自许高材的竹,空有一颗空心呢,还不是一样经不住奉承。”
向爸爸宠溺地看着妻子,目光转向她怀中的小娅叶:“别嫌竹子心浮,就连我这样时时自省的人,听见人家夸赞咱们女儿,还是会忍不住骄傲呢。也不知这小人儿有什么误人的魔力,怪哉。”
向妈妈见丈夫又犯起书呆子的痴症,笑得前俯后仰,怀中的小家伙像是也听得明白一般,“咯咯”地跟着笑。
后来小娅叶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两棵植物仿佛感应得到空气里的怅然,它们依旧向着日光轻摆枝叶,点点滴滴地贮存下能量,到了夜晚,再徐徐吐息,置换霉味和锈味的空气。它们又仿佛渐渐地发现,沉闷是代谢不掉的,于是它们停止了生长,叶子也一片片的泛黄、萎缩、脱落。
向妈妈曾一连几个月未曾浇水,反应过来后,惊讶地发现植物们还活着,它们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牵线吊着一口气,有那么一口气在,就不容易死,却也不大可能茁壮自在地活。
向妈妈望着这两株植物,就像望见了她自己——活成了牵线木偶、被那渺茫的念想操纵着的自己。
后来,家中来了警察姜叔,他一眼便看出这些植物缺乏肥力,原先的土壤早就被庞然虬结的根系压榨殆尽了。向妈妈起初小心地向他请教,没想到姜叔对植物颇有研究,能把养花这样的事讲得通俗明白。
再后来,姜叔带着花铲和肥料来了,他叮嘱向妈妈施肥的技巧,又说要让叶儿长得匀顺,就得时常转一转盆。向妈妈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常年握枪的大手,看它们熟练地抓土、浇水、再压实,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一粒粒地,压实在她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
——
“叔,妈妈怎么样了?”
“做红烧肉呢。”姜叔放下手中的活,笑着手指厨房。
娅枝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在餐厅小心地张望厨门内的景象,只见妈妈从冰箱取出一小盒佐料,转身放在桌案上,又拿起桌案上一碟食材,再转身向锅台走去,将碟中物倒进锅内的同时,左手指尖在头顶稍一摸索,便打开了抽油烟机。
娅枝看得出神,她至今没有学会像妈妈那样行云流水的烧菜,即便烂熟地背下了菜谱,实际操作时,她都会难以避免地手忙脚乱,狭小厨房空间里的水声、油声和呼呼的抽气声,无一不刺激着她微敏的神经。
看来妈妈已经情绪好转了,姜叔总是有办法是她平静,娅枝想。
饭桌上,谁也没有先提起昨天的事,倒是向妈妈一直在招呼他们吃肉。最后,还是姜叔先打开话题:“我刚才和你妈妈谈过了。”
姜叔接下来的话则出乎娅枝的意料:“结了这个案子,我就正式退休。”
“是,那个案子吗?”娅枝不敢相信。
“妈妈刚才也想清楚了,”向妈妈接过话道:“女儿已经长大了,做母亲的该顾自己的生活。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我活到了你姐姐的案子查明的那一天,也算是没有太对不起她。”
娅枝转向姜叔,她虽不明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能让妈妈的态度转变若此的,一定是极为重大的讯息,重大到足以让迷茫忧愁的女人抛却迷雾,坚定地走回现实中来。
杀人案的真相快要揭晓了,娅枝想。
虽然几天前,她和路菁还在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和杀害姐姐之人是否相同而争论,就在几周前,她才刚刚得知姐姐夭折的真相,就在几个月前,她才从姜叔口中无意地听闻“那件事”,开始对一切产生疑心……事情的变化未免太快了,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录像带毫无进展地停滞了二十年,却突然自动地以二倍速播放起来!整件事,都令人难以置信。
但,也确实只有这一种可能了。是何等确凿的线索,让向来慎重的姜叔自信能够在退休前将案子了解,让向妈妈郑重地宣布放下过往,开启新的生活?
“我们召集了刑侦学方面的专家,重新对十六起杀人案的照片和证物进行分析,发现娅叶一案的确有蹊跷,从娅叶身上的刀口朝向等痕迹来看,像是有人在刻意模仿前十四起中的手法,而颈部伤口之下,隐蔽地藏着一道掐痕。不过,与娅叶同一天被杀害的另一位死者的状况,又和前十四位更相似。”
如此看来,“仇杀脱罪”说也不太可能成立,倒像是存在一位杀人狂的“帮手”或者“分身”,两个凶手在一天内同时出动,对相近地点的两个女孩下手。
娅枝觉得事情在不可控地变得愈来愈怪异,新信息涌来得太突兀,混杂着组合在一起,呈现出的情形令她无法想象——一直被认为死于连环杀人狂之手的姐姐,竟然另有死因,而“二号凶手”杀姐姐的同一天,连环杀人狂也出手杀了姐姐的朋友,自那以后,连环杀人狂竟然在L市销声匿迹了,带着他累累的罪孽……种种这些,难道皆巧合吗?
“事情离奇,但也有可能的突破口。”姜叔仿佛料想到了娅枝的想法,字斟句酌地道:“当年的法医,被指控多次收受巨额贿赂,在法庭上作伪证。而最近有线索表明,此人现身我市,抓捕的任务安排给了我们。”
法医离职的真实原因,是在七年之前一起官员被指控性侵少女的案件中,法医的一纸让受害者成了诬陷者,最终逼得少女受不住压力、自尽身亡。受到死者家属纠缠的法医辞职离开L市,下海经商去了,于是一起冤案不了了之。
也就是说,如果法医在娅叶案中同样作了伪证,那么路菁四岁时的证词就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假设法医受人指使,将娅叶的死亡时间篡改为下午两点,那么指使者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误以为娅叶是失踪后立即被杀死的。而根据路菁所目击的事实,至少在那一整个下午里,娅叶都还活着!
娅叶的脑海里一片纷乱——那段被隐瞒的时间里,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如果法医的确是这场阴谋里的伪证者,那么他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凶手二号”是否存在?这些角色,和连环杀人狂又有什么联系?
幸好,这团团萦萦的迷丝露出了它的线头,只要等姜叔他们将那罪孽深重的伪证者捉拿归案,一切真相就大白了。娅枝想,卢定涛是对的,相信警方与国家,比臆测和推波助澜有意义得多。
娅枝不懂警察抓捕嫌犯的艰难过程,也就天真地抱起了最乐观的想法。她想给路菁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个最好的消息——不被相信的证言即将雪冤。
娅枝知道这件事对路菁的意义,它不仅关联着路菁童年时两个最好的朋友,还是牵绊了她许多年的心结,路菁一路闯**,为的不就是变成受人信任的大人、补偿小时候那个被认为撒谎又偷懒的她吗?
手机屏幕上弹出的却是卢定涛的电话,他首先向她道歉:“对不起,娅枝。”
娅枝想问他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未及她开口,卢定涛却邀约道:“有时间吗,想和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