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终于见到了姜叔的那些勋章、锦旗、还有奖状,却是在一个她绝不曾想到过、也决不愿看见的场景中。

英雄一生的功绩就这样铺陈于世人面前,红彤彤金闪闪地连成一片,幻化成光芒走入连亘的花圈中,穿过挽联与默哀的人群,又化成了守护这方城市的不动山河。

那个傍晚的L市缠绵着不肯去的泣雨,滨河路恍若冥河的畔。

北云压河,南云映日。乱云,也愁。

姜叔终究是老了,从警一生的他并不具备寻常人畏惧小心的本能,却又失去了年轻汉子的敏捷与勇力,不变的只有那险处争先的精神。

他们没有料到,做了太多无良之事的法医,竟会在看似平平无奇的住宅里藏着破罐子破摔的后着。当那自制爆炸物燃灼着、滚动到警察与犯人之间时,姜叔已经率先冲进那道门内,退无可退,而一重又一重的火浪如妖魅闪现般,转眼便噬去了整间公寓。

楼下的人望见红瓦灰砖亮起又黯淡了,像燃尽了的火柴,变成带火星的碳,再变成乌黑的疏松框架,仿佛被什么一碰就会灰飞烟灭似的。

一如姜叔的生命,燃尽了,堙灭了。

娅枝觉得自己又变回了曾经迟钝的样子,她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又用了半个小时,才勉勉强强落了几滴泪,她并不是不悲伤,奈何一滴泪一旦充斥眼眶,就模糊了视线,娅枝目之所及皆是姜叔撸起袖子、给她看那道狰狞疤痕的模样。

她便又复笑了,笑自己虚惊一场,姜叔是硬汉子,他不过是又落下了一道勋章似的疤而已,定要笑她这个小妮子哭哭啼啼不像话了。笑罢了,她又恍然意识到,曾经那般熟识的人走了就是走了,就会化成黄河里的泥沙,再也不复回。

哭了笑,笑了哭,哭中带笑。

向妈妈没有落泪,娅枝拉她的衣袖、晃她的肩膀,她依旧不发一语。娅枝便知道妈妈是悲得太狠了、失望得太透顶了——正如二度烧伤者血肉模糊、痛不欲生,而三度烧伤者神经尽毁,所以才麻木得苍白。

生活待一个柔弱女子何其刻薄,它要予以她希望,待她攥得紧了,又生生地把那念想收回去,磨得她虎口流血、眼中却无泪可流。

四方骨灰盒里的那人,分明几周前还红光满面地向她保证,说结了这桩案子就退休,感谢上苍让一切有始有终……真实比电影更加悲情,他承诺了回来便放下功名与她相伴,他便一去不再回;他以为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功,却未曾料及,这“以为”会通过另一种方式一语成谶!

向妈妈写的挽联甚至没有太多哀情的流露,哀,在这场合里已经多得溢出来了,她要私心地把最后的相处留给自己,她要说出这二十年未曾脱口的那些话,那些话里可不止有狭隘的悲伤,还有感恩、欣赏和仰慕。

“二十年来如一梦,英雄已死嗟何及。”

向妈妈的字迹依旧秀美,提点撇捺里却有俊逸风骨,钩钩挑挑,书尽心中百般情绪。

“妈妈,不早了。”娅枝上前搀扶向妈妈的臂:“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姜叔下葬后,一位年轻警察来到家里,正是娅枝在警察局见过的那位。警察将一包东西交给向妈妈:“姜队生前曾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

向妈妈揭开包裹的一角,又小心地原状裹好、安置在高高的柜顶,这才回来向警察轻声道谢。于是娅枝望见了那一抹正红色,即便只有一角的大小、只露出不到一秒钟的刹那,依旧胜过世间万千驳杂色彩。这个献身事业、独身一辈子的血性男人,原来早就将一生荣耀托付给了另一个人。

娅枝想,造化果然弄人。含蓄的向妈妈和朴实直性的姜叔,两个人都分明尽各自所能,向彼此走出了最长的距离。可就在这即将相遇的关头,因了一场意外,他们二十年的感情,终究走不到最后那一步。

警察和受害者家属、助人者与受助者、独身男人与离异女人……一路走来这一切的情谊,都定格在了那高高柜顶,剪影成“最好的朋友”五个字。

年轻警察又说,法医已死,相关证据也被销毁殆尽。得知娅叶死去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唯一线索断了,调查工作也就陷入停滞。

但,仍然有确切线索被留下,证实法医与那位落马的侯姓局长相互勾结。同时,纪检人员通过调取银行记录,也证实了当年死于车祸的警察是候某的亲信之一,侯局曾多次将大笔钱转入其账户。

尽管没有十分确切的物证,娅叶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被法医和警察伪造,而背后的指使者正是那位侯某的假设,已经是为侦查人员们所接受的、最合理的猜想。

伪造者受到了利诱与威胁,所以为指使者所利用,那么杀人狂又是谁?“凶手二号”是否真实地存在?侯某——指使者目的又是什么?许多问题还尚未有答案。

最重要也最令人迷惑的是——为什么是娅叶?这成人世界的一切,究竟能与一个七岁小女孩有什么关系?

警察说,侯某已经供述了与贪污相关的罪行,但拒不承认自己与B区杀人案有任何关联。警方没有证据,再合理的猜想也只能是猜想,他们必须另寻突破口。

——

“我父亲在接受调查。”卢定涛为娅枝打开门,语气温和得仿佛只是为了向女友解释,他交往之后对她稍显疏离的原因。

“卢叔叔,出了什么事情?”娅枝惊愕道,取拖鞋的手就停滞在了空中。

卢定涛尚未开口,从卧房中出来相迎的梦姨已经紧紧攥住了娅枝的双手,以急切的语气向她倾诉:“他们说,你叔叔牵扯进了问题贷款案,上个月总部就来电话,我们陪着他赶去,一直调查到深更半夜,现在又要清查名下财产……”

“对不起,上次对你隐瞒了些事情。”卢定涛先是平静地对娅枝道歉,轻轻拍着母亲的肩头抚慰她道:“妈,你放心,爸不会出事的。”

直到梦姨情绪稍安,被两人送回房中休息,娅枝才坐回到沙发上,故意用冷笑般的口气对卢定涛说:“我不意外。”

卢定涛隐瞒她,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第二、第三回了。

人称是说谎的男人不可信,娅枝却偏偏生不起卢定涛的气来,她想,也许是卢定涛的逻辑性太强大了,他总能让她心服口服,觉得他做得对、瞒得该。何尝不该呢?她太笨了,知道得多了也只会徒徒地添乱,所以自始起就没有和他信息对等的资格。

娅枝想到孔夫子曾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

但卢定涛不是圣人,向娅枝甚至算不得他的学生,他是她的贵人,是救助者和引导者,难免会自作主张,不会事无巨细地对她相告。

可是反过来想,如果她是个聪明些的女人,卢定涛就更没有告知她的必要了,或者说,连隐瞒的必要也没有。那天她联系不上他的时候,她就该虑及他家中忽然罹遇急事的可能性,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后悔又害羞,幼稚地猜测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故意地搁下她的消息不理。

从小到大,卢定涛之前什么时候置她于不顾过?那分明是第一次。这是何等明显的反常,却被沉浸在自我情绪里的娅枝忽略了,那之后,卢定涛现身在黄河之畔,她手捧着玫瑰花沉浸在被表白的兴奋里,从来没有想到过,卢定涛离开总部第一个联系的人是她,从C区赶回来还顾不上休息,便前往约好的地方见她,只是生怕她不安心。

比起被卢定涛隐瞒,娅枝更在意他们一家是否平安,她换了稍稍严肃的神情问:“叔叔和阿姨,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我父亲并非那样的人。”卢定涛冷静而肯定。

“我不是不相信叔叔,”娅枝轻轻地脱口道:“但身居高位的人,有时身不由己。”

卢定涛并没有因娅枝对父亲稍有冒犯的言论而生气,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望着娅枝的双眸:“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在你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父亲将我叫到房间,我以为他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却很有经验似的告诉我,十几岁的孩子总有些奇怪的心理变化,会自发地跟风排斥某个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对象,实质上,只是见弱欺弱罢了。”

那时的少年卢定涛,起初并不明白父亲想教育些什么,卢爸爸却接着说了下去,他说,别看男孩子会拉帮结派地打架斗殴,女孩子之间也存在暗地里的争斗,他又说,那些伤害就像威力不可估量的水下暗流,会给受害者留下一生不灭的痛。

“您又没当过女孩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当时的卢定涛听罢,禁不住笑了。

卢爸爸也慈和地望着儿子微笑:“我虽然岁数大了,却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

卢爸爸说,少年时的他置身事外,没有为弱者挺身而出,如今为人父母了才明白,一个哪怕在学校里受尽委屈的女孩,在家中也是父亲和母亲的掌中珍宝。人云亦云实在可畏,谁都觉得苍蝇不叮无缝蛋、谁都相信排斥的人一定自身有问题,可是大多数时候,被孤立者是无辜的,唯一的罪过,只是不懂的找一个为她撑腰的人。

卢定涛便明白了,父亲是要他关照刚刚进入初中的娅枝。他自幼便知向卢两家的交情,父亲总是对母子俩念叨,说娅枝虽然性格特别了一些,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

卢爸爸曾说,娅枝是向爸爸和向妈妈的唯一念想了。卢定涛听在耳中,也记在心里,他遵照爸爸的叮嘱,耐心地对待曾经惹他大怒的娅枝,用他自己的方式指引、帮助着这个因被过度溺爱而变得迟钝又敏感的女孩。

卢定涛起初不理解父亲关于校园欺凌的判断,但他还是接受了父亲的主意,有意地出现在娅枝的同学们面前,他料到娅枝会逃避演讲,便故意拖延到上课铃打响,才当着全班的面闯进教室,他每天将娅枝送到初中部的楼下,看着她安全地进了教室才抬步离开,他知道教室里的所有人也在看着他。

后来,卢定涛听说了阿三读书时的故事,才知道父亲绝不是危言耸听。既然卢爸爸这样要求他了,那他就有这么做的原因,娅枝需要保护,需要鼓励,也需要撑腰,尽管她嘴硬又脾气臭,别扭得好像一根麻花。

“我至今没有问过,这些年究竟有没有帮助到你。”卢定涛望着她笑道:“因为我知道,你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会倔强地说‘没有’。”

“就像那天说不喜欢我一样,坚决得毫不留情。”卢定涛抑揄地补充。

娅枝却没有笑,而是坠入思绪中——她,果真是如此别扭难懂的人吗?

娅枝不知道卢爸爸是如何得知自己在学校的情况的。初中时的她是班里最模样漂亮的女孩子,按理应该有许多人爱慕,向妈妈又很爱干净,所以娅枝的袖口与领口总是雪白的,熨得平平整整,衬托着一双素手和纤白的脖颈。

可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之间总有些奇怪的效应,比如和她擦肩而过时,同学们总会掸掸衣袖,毫不客气地露出嫌恶的神情,仿佛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孤立”行为只是一种简单的效仿罢了,归根结底,这种效应的形成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孩的功劳,男孩起初大张旗鼓地喜欢着娅枝,也许是娅枝的不理睬伤了他的自尊,青春期懵懂的情绪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讨厌她,学生们就都莫名其妙地将她孤立。

“贴心”的老师偏偏将两人安排为同桌,一次娅枝与后桌聊天时,将手扶在了男孩的桌上,男孩回来后一言不发,直待第二节上课时,当着老师和所有同学的面用力擦拭本来就一尘不染的桌子。

娅枝掏出精巧的纸巾,“我帮你。”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男孩的整个桌子“擦”了一遍,文具和书本如同松果坠落大地,惊动全班的震响掩藏了娅枝的愤恨。没有人注意到,趁着擦桌,她赌气地有意用手背蹭那桌子,一寸也不放过,蹭得素白手背泛红,隐隐作痛,一双如水的眸泛着泪花。

是卢定涛的出现,改变了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