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定涛离开银行,直接前往父亲所发来的地点。

“你不问?”卢杰看着卢定涛,显然对儿子丝毫不过问自己职务犯罪一事感到讶异。

“我知道,家里从没有多出来过东西。”卢定涛淡淡地回答,起身替父亲倒了一杯水。

“总有你不知道的事。”卢杰则神情莫名地苦笑。

卢定涛是笃定的人,总是对亲自证实过的事情十分确定,他知道家中从未多过合法收入以外的哪怕一件器物、一笔存款。父亲分明两袖清风,为什么会被指控为职务犯罪,又为什么要和姓候的相勾结,卢定涛不知道,却也不想从父亲口中知道。

一方面,卢杰所住的宾馆正在被牢牢地监视着,罪名未定,他们尚未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也不能让他再做出干涉案件审理的行动。卢定涛不反对警方的举措,却也不愿为难父亲、让父亲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亲口说出细节。另一方面,卢定涛相信父亲有自己的苦衷,如果终有一天自己要得知真相,既然事情已经至此,又何必在这一时质问父亲,让两个人都陷入不必要的苦痛?

于是,卢定涛微微一笑,将茶水递到卢杰手中:“做儿子的知道父亲没有贪污,没有偷取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依照法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不是?”卢杰将茶杯放稳,也面露出笑容:“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临走之时,卢定涛被卢杰叫住:“有一件事,你需要记住。”

“向娅枝,你不要和她相处得太亲近。”

卢定涛闻言缓缓转过身,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父亲脸上分明流露出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告诉卢定涛有什么事情不对,不对得怪异。

“一直是您让我照顾她。”

“照顾是照顾。”

“究竟怎么回事?”卢定涛直视着父亲的双目,脸上不再是之前的温雅神色。

“那个女孩不太一般,也不适合你。”卢杰啜了一口茶水,抬头发觉儿子还站在面前,于是露出慈和的笑:“你不是答应,不问吗?”

卢定涛利索地转身,迈步,拉下门把手。他在门口稍顿了一顿,向父亲道别:“您早些休息,我会照顾好妈妈。”

新年降至,寒冬尚未冷老,雪已经覆上了路边梧桐的枝杈,又因风力而从枝头弹起,迸如水飞石上,碎成一块豆糕被研破后的模样,恣意挥洒着,给L城勾上一道银灰的边。

卢定涛走得很快,每踏一步,皮鞋就在尚未冻实的雪霜上留下几道平行的线痕,他想起08年的那场雪灾,南方受灾死伤惨重,位于北部的城市也受到了影响,冰雪封住了许多人归家的路,物价因运输条件的变化而飞涨。

那一年,卢定涛17岁,正在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由于大雪封了铁路,许多原计划过年回故乡的家庭放弃了行程,卢定涛一家也被包括在内。

于是他们留在L市,与向妈妈母女一起过春节。那一年的春晚主持人是谁,小品又表演了什么,卢定涛已经不记得了,他却清楚地记得那个两家人一起做年夜饭、坐在大沙发上看电视的夜晚,娅枝对着节目中的演员指指点点,向妈妈则口气宠溺地教训她看电视时不能大声说话。

他还记得那年,L市还没有出台禁燃烟火的环保政策,窗外的烟火声音很大,起源于春秋时期的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照亮了整个夜空,那干裂的光亮从落地窗射进室内来,照得间间屋子亮如白昼,为守夜的人们驱散困倦,点燃出一个不夜之夜。

多年后的卢定涛想起过年,脑海中浮现出的并不是一家人回到老家、和父亲那个根系庞大的家族行礼论节的场景,而是那个无法回老家的夜晚,两家人坐在一间不大的客厅里热热络络地漫聊的记忆。

或许这,才是他所憧憬的,家的模样。娅枝坐在他的身旁,乱挥着纤细的手指,讲着说不完的话;妈妈和向阿姨并肩坐在沙发上,即便烟火的爆响早就盖过了电视的最大音量,她们依旧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屏幕中人的口型,自然而然地相握着手,仿佛回到了亲密无间的大学时代……

父亲呢?卢定涛恍然想起,自己的记忆中似乎缺少了父亲的身影,当他和娅枝交谈、两位女主人依偎之时,父亲在做什么?他在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吗?他,在厨房里忙碌吗?他有没有夸赞娅枝长大了,有没有问她的学习状况……有没有,和她同时出现在哪怕只有一幕的记忆影像中呢?

卢定涛遽然意识到了什么——父亲明明嘱咐儿子照顾娅枝,他自己却对娅枝很是疏离!卢定涛细细地回想,娅枝来家中做客时,父亲总是简单地招呼几句便匆匆回避;他宣布和娅枝正式交往的时候,父亲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的卢定涛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曾以为父亲忙于事业,只是不擅长那些家长里短的社交罢了,所以面对朋友的女儿,稍稍显得木讷也很正常。可是,父亲对明芳、对路菁、对其他的年轻女孩分明都自然得多。

“对不起。”一个声音打断了卢定涛的思绪。

那是一张素不相识的面孔,说话者皮肤晒得黝黑,头戴黄帽,正在卢定涛面前费力地挪动一辆三轮车。

凭着出色的推理能力,卢定涛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他头脑里回想着,竟然渐渐地停住了脚步,恰好驻足在一辆三轮车前,三轮车主人不知他已神思游离,还以为是自己的车子拦住了他人的去路,连忙道歉,表示会立即将车挪走。

卢定涛感到过意不去,车主人并没有听到他那句“不用了,谢谢”,已经吃力地搬起了车子的后轮,于是卢定涛绕到那人对面握住车把,帮忙把车子挪下了人行道。

刚才,为什么不问清楚。

自责的念头在卢定涛的脑海一闪而过,反而让他愈发坚定了。问清楚又能如何?父亲授予他的责任经过这么多年的酝酿、发酵,早就变化成了不一样的情感,他已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对娅枝的看法。

哪怕父亲当时说出了娅枝的家族有遗传病之类的事实,卢定涛的内心也绝不会有丝毫多余的波动,他认定了的缘分,由不得“合不合适”作祟。

卢定涛又复加快了脚步,因为前方的超市正大声地外放着卓依婷的《恭喜恭喜》,他下意识地要快些走过去。

事至如今,卢定涛总算明白了古人庆贺端午,“谩说投诗赠汨罗,身今且乐奈渠何”的用意,光阴总要催着短景走,新年也总是要来到的,人们一定会放着“恭喜恭喜恭喜你呀”庆祝新年,哪怕有人在雪灾中失去家园,有人在前一夜失去家人,有人家道中落,有人忽遇变故。

因为必然地,他们这些遇挫的人也曾欢乐过,而每一个当下,都有人正在欢乐着。

只不过“身今且乐”,恰好不属于今年的他罢了,卢定涛豁达地想。

——

娅枝与和畅的见面地点,是一家新开的猫咪咖啡厅。

娅枝是从和畅那里学到“种草”和“拔草”这一组流行词汇的,而这家名叫“喵喵星”的咖啡厅就是和畅的种草地点之一。和畅将一只毛茸茸的银渐层搂在怀中,万般怜爱地将它从头抚到尾巴。

“人家都要被你薅掉一层毛了。”娅枝笑道。

“所以他们要把抚弄猫咪叫做,‘撸猫’。”和畅又从头到尾巴地捋了一遍那只顺从的小可爱,将它递到娅枝怀中:“看,就像‘撸’一个毛东西似的,形象吧?”

娅枝有时想,她与和畅都是90后,不过,用年代来概括人群实在是太不可靠了,90年代好比一节车厢,嵌在二十世纪大列车的尾部,她出生在车厢的头上,和畅则出生在车厢的尾稍。

即便所有人都驰行在同一个世界里,接触事物的方式已经全然不同了,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人时间紧张,即便偶有时间接触网络,也会被当下越来越强势的大数据算法摸准了脉路,围困在自己通常浏览的几个类型中……第一次浏览了首页上推荐的几条“猜你喜欢”就放下手机时,娅枝竟警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老去。

好奇心与求知欲,是属于年轻人的宝贵东西。

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娅枝宁愿在困顿之时与更年轻的人们接触,让那种无畏世俗藩篱、探索外部世界的大勇气感染自己,好使自己也放下生活中的细小敏感,不被琐事囿住了本该自由飞翔的心情。

不过,这天和畅的心情并不好,尽管她依旧笑着,也依旧找话题聊天,但娅枝看得出她另有想要倾诉的东西。

“他好像在疏远我。”和畅终于说出了主题,用的是强装漫不经心的语气。

娅枝没有明知故问“他”指谁,她早就猜到了一点原因,更知道和畅是清醒的人,绝不会向别人寻求解决感情问题的方法,只是需要一个倾诉和放松心情的缺口罢了。

“你打算,怎么办?”娅枝将猫儿轻轻地放归地上。

“总有办法吧。”和畅啜了一口咖啡。

“但感情是两个人的行动。”

和畅便不说话了,俯下身去逗桌下的一只扁脸加菲猫,那只肥猫却没有上一只那么乖巧,它不领和畅的情,反而一扭一扭地缓缓走向另一边,一屁股坐在娅枝的靴尖上。

娅枝也俯身去看,两个女孩就在桌下打了个照面。

和畅“噗嗤”一声笑了,马尾辫绕过后脑勺倒垂下来,悠悠地在瓜子脸蛋旁挡着秋千。和畅一手向上扶着桌沿,另一只手则撑着椅面以保持平衡,她好看地大笑起来,在笑的间歇对娅枝说:“我知道了!懦弱的男人,我也用不着要呀。”

甜点被送来了,两个女孩的上半身终于回到桌平面以上,和畅理了理被甩乱的头发,又挪挪凳子脚,离娅枝更近了些:“对了,我见过你和男朋友在一起喔,看上去超甜的。”

娅枝并不惊讶于和畅见过卢定涛,事实上,刚才对和畅的感情问题的探讨,引发了她更多的思索——如果阿三疏远和畅,是因为自卑,那么卢定涛因为家庭变故而刻意疏远她,这说明卢定涛是“懦弱的男人”吗?

娅枝自然不愿承认这一推论,如果强大如卢定涛都被算作懦弱,她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坚强的人!

曾经顶着再大的压力,也要保护她、庇佑她、拉扯她的卢定涛,她此生唯一的爱人,却第一次将她的主动弃置一边,说出了“等我消息”这样的拖延表述……娅枝难以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似乎遇到了无解的难题,无论用什么定理去论证,都只会绕回到原地。

“他叫卢定涛。是我们银行的……”娅枝想简单地介绍男友的身份,忽然想到卢定涛已经辞去银行经理的职位,她连他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赶忙住了口。

和畅没有追问下去,因为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出现在餐厅中。

“你来了!”和畅不顾众人的眼光,猛地扑入阿三的怀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芒之下却又掩着强忍泪水的委屈。

娅枝欣慰地笑了,她料得到阿三不是瑟缩之辈,早晚会想通、会有所行动的,倒是和畅这丫头也太沉不住气了,幸好她没有遇上坏男人,否则难免遭人欺负。

“对不起。我会更努力,将来一定要配得上你。”阿三用双手把乱蹦乱跳的和畅移动到自己面前,郑重地对她承诺。

“哎不用不用,其实我这个人不是很努力。”和畅连连摆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也可以更不努力一些,迟早等得到你!”

“不要胡说哦。”娅枝不禁插嘴。

娅枝一直微笑着,看着面前这一对拉起了手,双双向她道别。他们走出咖啡厅,绕过街角,消失在咖啡厅橱窗的视野范围之外。

过了良久,娅枝才意识到三件事:加菲猫在她的脚上睡着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对和畅倾诉自己所遇到的困扰,还有,她依然微笑着,那笑容僵在了嘴角,而阿三他们早已走远了。

娅枝轻轻推开脚上的毛球,面向窗外站起了身,她揉了揉面部肌肉,一种酸涩之感自指尖升起,化成泪液涌流至眼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