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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枝将见面的地点选在了离家较远的地方,前往那里的路途中,她看到公交站的广告栏里滚动着关于B区连环杀人案告破的新闻,对于除了当事人们以外的所有L市居民,这无疑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好消息,这座被悬案的阴霾笼罩了二十多年的城开始见到光。

娅枝不愿多做停留,双腿却不由她使唤地定在一张报纸前,她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终于看到了对卢杰和侯某的审讯结果,卢杰对包括杀害娅叶的朋友在内的前十五起作案事实供认不讳,却声称在最后一起案子中,他将娅叶留在公园时,娅叶还活着,是侯某害怕卢杰身份暴露而牵连到自己,派人按照卢杰惯用的方式杀害了娅叶,并重新布置了现场。

侯某则矢口否认,表示他的人到达现场时,娅叶已经死了,他们所做的只是破坏现场和伪造死亡时间而已。

当年侯某派去“解决”的人,就是发现娅叶的那个刑警。然而当事人已经不在人世,究竟是卢杰还是侯某派的人实施了杀害娅叶的犯罪,一时无法定论。但两位嫌疑人的杀人犯罪事实已经板上钉钉,G省高度重视此案的审判,要求司法部门尽快判决并执行。

死刑的呼声很高。

娅枝不知道这是否算一个好的结果,但它的确是公平的结果。摩西律法中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思想投射到现实世界,就是理固宜然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杀人,也是一种债,却是永世都还不清的债,正因为世间的一切计量方式都无从估算一个生命的价值,所以法律中的一切刑罚都无法让行凶着弥补其造成的伤害。

其他的刑罚是改造或弥补,死刑不是,它是专属于不可被改造者的、最纯正的惩罚。

娅枝是始终希望杀害姐姐之人被执行死刑的,直到得知了杀人凶手就是卢定涛的父亲,她的想法依旧没有动摇。她虽未亲历那黑暗的三年,却也是杀人案的当事人之一,她比任何一个旁观者都要清楚凶手欠下的那笔债有多大——没有那些人的罪孽,姐姐就还活着,妈妈不会生病,爸爸不会离开,姜叔不会牺牲,老江不会被怀疑……

娅枝就不会因姐姐的死而在母亲极端的控制欲里长大,路菁就不会留下大人们都不相信她的心结,和惠风就不必奔波二十多年只为替女儿报仇,卢定涛就不会成为杀人犯的儿子、不会对爱人是受害者的妹妹一事如此无措。

对旁观者们来说,那些一度轰动的社会事件不过是乍现的烟火,在他们的记忆里出现得快,消散得也快。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数十或上百的当事人,他们因为那件事而被困在原地,过往是无底的深渊,一旦跌落了,谁都出不去。

但娅枝也不愿卢定涛被牵连在内,她犹记得中午浏览微博时,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杀人犯死全家”的话语。

娅枝在咖啡馆坐定,听到自己的心跳分外急促,她期待着见到卢定涛,却又觉得无从面对他——她无比希望被枪毙的人的儿子。她感到肠胃酸酸的,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一杯白开水的饥人,她在等待一段不会有结果的爱情。

卢定涛现了身,他依旧是一副西装与领带的装束,看见娅枝时双眼亮了一刹那,又快速地黯淡下去了。

“我们,该怎么办。”娅枝声音里有哀伤,亦带着不甘。

娅枝的话出口的瞬间,悲怆如同海啸般将浪打在两个人之间,咸涩的水席卷了他们彼此,也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咖啡厅,肆意地横流着,几欲将整个L市夷为平地。

回水为渊。

他们是从哪里开始的?他因父亲的嘱托而照顾她,又因照顾她而爱上她,他将她救出深渊,以为如此这般就能携起她的手,却没有想到一切的起因,是他的父亲杀害了她的妹妹,所以才嘱托儿子替他还债!

兜兜转转,复归原点。原来她从未走出过那深渊啊,她信了半辈子的贵人相助,原来只是杀人犯的赎罪而已。

“我可以没有你。”卢定涛回答很抑制,声带下被死死压住的复杂情感却如暗雷滚滚。

“那我呢?”娅枝问。

“你也会习惯的。”

娅枝便不说话了,她搅动着杯中的泡沫,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

“承担什么?”卢定涛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你不是最怕被人议论……”

“对,”娅枝忽然抢过卢定涛的话头:“被人议论,我要和杀亲仇人的儿子谈恋爱、结婚生孩子,被人议论,我们的孩子流着罪恶的血脉,被人议论得找不到工作生活不下去,这些我都能承受!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被人议论,一起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生活,一起等待风波平息的那一天。”

“又或者,如果你不喜欢,我们还可以一起留下来过很穷苦的日子,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做一辈子的慈善,让这一代人都原谅我们……有这么多的可能性,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让我们分离的解决方案?”

“不行!”卢定涛终于抑制不住地喊出了声,他将拳头砸在桌面上,面前杯中的咖啡溅出了几滴。

卢定涛微微平息了情绪,坐回位置上望着娅枝:“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如果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换来她要遭人非议、受这些她所描述的苦楚,他这十几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上一代人的罪孽,他宁肯一个人受着,也要她离他远远的,好好过来之不易的、正常人的生活。

“责任,又是责任。”娅枝恨得咬牙切齿:“对你而言,责任比爱情还要重要吗?”

“是。”卢定涛毫不犹豫。

换作从前的娅枝,她恐怕已经气得夺门而出了。可现在的她清楚,如果那样做她就遂了卢定涛的意,他就是要冷落她,气走她,把她当成她最看不起的那种韩剧女主、算计得团团转!之后,他就要永远地孤身一人,悲绝地去扛那“杀人犯儿子”的责任。

她只要不先走,就还有机会。娅枝怀着这样的想法安坐在卢定涛对面,直到他终于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厅,她才从杯中拿出咖啡匙,连碟子一起将咖啡端起,轻轻地啜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

娅枝独自坐着,脑海里全部都是卢定涛的样子,爽朗的,抑制的,随性斜靠着办公桌的,冷淡地直立在她面前的,毅然决然地离开的……

他,究竟是谁?是谶言中的贵人,还是极寒深渊之本身?

又或者,究竟谁才是那贵人?是他救赎了她,还是她正在救赎他?他帮助她,不过是找到了救赎他自己的方式,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可她,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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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河陵园是L市最大的一所公共墓地,姜叔的骨灰被安葬在这里,泥土上立着一块四方石碑,在周遭林立的坟墓之中平凡得像一棵森林中的树。

向妈妈用一块小小的方巾擦拭那蒙灰的碑,她早就想来看一看姜叔了,警察同志们担心法医自爆事件之后,落马官员的遗留势力很可能蓄谋报复,所以向她隐瞒了姜叔被安葬的地点。

如今悬案既破,涉事人员已经尽数锒铛入狱,向妈妈终于能来到照顾她这些年的恩人的墓前,看一看那张黑白的肖像,替他打扫积灰、清除杂草。

令向妈妈惊讶的是,向爸爸主动地提出陪她一起去,娅枝听说父母的计划后,也思念姜叔不已,于是三人选择了周末的时间,驱车抵达位于郊外的陵园。

向妈妈的哀思是无尽的溪流,从从容容地,却怎么也流不尽。鲜罢了花,三人默然地垂首立在碑前,向妈妈却说,她想和姜叔单独待一会,叙叙话。

于是父女二人默契地退后了些,娅枝听到向妈妈问姜叔:“家里的花又没精神了,你知道怎么用肥吗?”

娅枝哽咽了,许是向妈妈对姜叔的琐碎思忆,也勾起了她对往日光阴的回想,她不愿再听下去,拉着父亲的衣袖背过了身。

向爸爸像娅枝还小的时候一样,轻轻地拍打女儿的背脊。

“我该怎么做?”娅枝带着哭腔问父亲。

“老天爷在上,众生不过是蝼蚁。”向爸爸摘下眼镜,用夹克衫的襟擦拭了两下,又将它戴回鼻梁上:“娅枝啊,并不是事事都能遂人的意。”

“你建议我放弃?”

“放下,有时并不是放弃,而是不再追赶现在,等待未来的转机。”

娅枝缓缓地推开父亲的手臂,哑着声赌气一般地说:“因为你当年选择了放弃,所以要我也不再坚持,对不对?”

向爸爸的眼里闪过惊讶,他眯了眯眼,最终还是坦诚道:“对,是爸爸放弃了。”

“如果你没有放弃,也许,会和我妈妈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娅枝淡淡一笑,走到妈妈那边去了。

向爸爸也笑了,却不是笑女儿的执拗,而是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前妻。她望着那块冰冷的墓碑,这些天来愁苦不展的眉头却终于舒展开了。

向妈妈半跪半坐在群碑中央,美人迟暮的脸上尽是平静,再也不见昔日狂躁与悲痛的影子,她仿佛变回了那个温婉柔弱的江南女子。娅枝无端地相信,与姜叔重逢的这一天,向妈妈患了二十年的躁郁症,彻底地不治而愈了。

向爸爸走向墓碑,深深地鞠躬不起。

“谢谢您。”

“叔。”

几乎同时,向爸爸与娅枝轻轻地对姜叔**心声,他们早已将这个牺牲的无家英雄当作了自己的至亲,除了他,在过去的二十年间的纷乱世间里,恐怕再无一人能将向妈妈照看得如此好。

回家的路途中,娅枝接到了路菁的电话,她还未及说出一个“喂”字,直来直去的路菁已经问出口:“卢定涛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不是已经去欧洲了吗?”娅枝不答反问,她疑心自己记错了,却又十分确信路菁说起过她和Sergio要出国的事,机票日期就在前几天。

“票,退了。”路菁声调平淡,仿佛退一张机票是件随便不过的事。

娅枝便不再追问,回答了路菁最初的问题:“他可能换了号码,我也联系不上。”

路菁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朋友出事,我应当留下来。”

“我们帮不上他。”

娅枝想到贪腐和杀人案的重大程度,心知卢定涛当下的处境无人可以扭转,或许不给他添乱子,才是能让他安心面对的唯一举措。她本想劝路菁“你留下也帮不上忙”,话到口边,“你”就变成了“我们”,她既需要维护路菁的自尊心,也需要向她示弱、坦白自己对和卢定涛的关系无计可施。

“哦,”路菁听明白了娅枝的意思:“那么我帮你。”

娅枝知道,强势如路菁也拗不过卢定涛,但将事实说出来未免打击人,于是她转变了话题:“你没有走,Sergio呢?”

“他愿意陪我留下来。”路菁的口气轻快了许多,她开始讲起这段时间自己的事:“我们没有走反倒对极了!最近遇到了不少好机会。”

就在路菁原定的那架航班飞走后,她接到一家唱片公司的电话,对方表示对她上传到网络上的乐队单曲十分感兴趣。”

路菁放下手机后兴奋地跃入Sergio怀中,高大的Sergio顺势将她抱起,又温和地问他的“babe”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舞台,在中国!”路菁对他大喊大叫,丝毫不疼惜刚刚损失的机票钱。

路菁邀请娅枝去看她的晚上表演,娅枝想到父亲和母亲相约一起去黄河畔散步,自己再随同实在不合适,呆在家中又确实无事可做,她仍然有些犹豫,路菁则无情地戳破她的顾虑:“就算你为了卢定涛的事放弃一切娱乐活动,他也不会理你啊!”

“于事无补的哀伤,不过是没意义的非理智行动罢了。”

冷酷却有道理,娅枝想。

傍晚,娅枝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了离家不远处的那家商场,商场的楼顶果然搭了露天舞台,她隔着人群听到了忽高忽低的琴音,路菁正在台上调音,Sergio则在舞台下调试设备,抬手对娅枝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