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人破坏电路的恶意,更是因为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光将电线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而那面墙上涂满了粘稠的、尚未干透的东西。
像鲜血与腐肉的混合物。
娅枝凑得近了些,顿时被一股恶臭熏得头晕目眩,伸出的手未及缩回,已经粘上了某种触感冰滑的东西。
她来不及思索便用二指将手边最近的物体夹起,那东西有一种薄而脆的质感,上面附着黏糊糊的膜状物,她又拿手机去照,才看清那是一块破碎的鸡蛋壳,而它,不过是地面上那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秽物当中的一件。
娅枝皱起眉后退两步,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干呕。手机的灯光从一点扩大为一片光圈,让娅枝看清了那面墙上的东西——红色的油漆混合着透明却浑浊的鸡蛋清,写的字是“杀人偿命”。
“杀”字的上面是个同样鲜红的“夫”字,娅枝琢磨着这个“夫”在此究竟作何意义,于是移动光源向右照去,后面跟着的却是“经地义”三个狰狞大字。
娅枝便明白了,那“天经地义”上面多出的那道笔直的竖,是从上面一层留下来的油漆痕迹。她透过层层回转的楼梯向上张望,只看了一眼便觉一阵眩晕,只好低下头紧紧扶着栏杆,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娅枝在一楼,距离卢定涛家尚有许多层,而一楼往上直至顶层的楼梯间墙壁,通通都呈现出不祥的鲜红色。
这栋楼在淌血,它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了。
娅枝一层层地攀上去,每一户的人家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像几十只不愿直视世间惨案的眼,唯有卢定涛家的门敞开着,里面破碎得像废弃的厂房,房间内外的墙上同样写满了诸如“杀人禽兽死全家”的红油漆字。
原来,这里才是血色瀑布的源头啊,那些红字实在太多了,它们被泼洒遍了整个屋内的每一寸墙面和地板,又蔓延到楼道里。娅枝追随着它们的鬼影,趴在窗台上向下望,发现这些诅咒不仅在楼宇内部盘旋,还稀稀落落地流淌出了几个字,在门洞正外面的水泥地上。
娅枝一语不发地进屋,顺手拉上了那扇已被破坏了锁头的门。她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灯,让它们照亮这狼藉的一切。她时而俯身,时而踮脚,查看那些敞开着的抽屉和箱柜,却发现它们都已空空如也。
终于,娅枝在花盆之下的地盘里,找到了一把养花用的小铁铲,她拿起铁铲,又在它的下面发现了一个做工精巧的ZIPPO打火机。
娅枝站起身,望着那棵扎根在已经龟裂的土壤中的植物,她想起自己家中几经枯荣的发财树和散尾竹,便又联想到了人。
他们这些受囿于过去的人啊,不都像面前这棵生得旺、长得野的植物吗?每个人分明都在顽强地谋求生存,彼此之间,却又无法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共鸣,因为每个人的所受的苦难都是一盆独一无二的干土啊!受困的植物不能成林成森,土壤的酸碱干湿唯有自己心知,遭难的人类,也是这般孤独。
他,可听得见她的心声?
娅枝握着铁铲,去削那最显眼的一处油漆字,她起初是一片一片地削,后来,就成了发疯般的剐蹭。
娅枝白皙柔嫩的手指被铲柄弄得通红,泪水,紧跟着喷涌而出。
身后有窸窣声传来,娅枝转过身,用铲尖对着门口的黑暗处,握着铲柄的两只手交叠着,仍然失控地抖个不停。
“别过来。”娅枝喊出的声音像是呜咽。
是用油漆写下这些咒语的人,是剪断那根电线的人,还是砸毁了这许多家具、留下一地的碎玻璃渣后扬长而去的人?那人,为何深夜还要来此?将会对她做什么?
娅枝紧张地胡思乱想,腾出一只手四处摸索,她没有找到不知被放在何处的手机,却摸到了那个镶着黑锆石的男士打火机。
她慌不择路地燃亮了它,用摇曳的火苗和铁铲同时对着门口,她退无可退,于是一步步地向那边走去,只听见那暗处的人惊慌地喊道:“把打火机放下!”
“你,是什么人!”娅枝依然举着那枚蚕豆大小的火光,用近乎崩溃的声音的喊叫。
“向娅枝,是我。”那人的声音莫名地耳熟,与此同时,娅枝听到什么重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
趁着她出神之际,来人忽然上前几步,迅速地夺过她手里的打火机,并按下了身侧那个被娅枝忽略了的电灯开关。
娅枝看清了他的模样,铁铲随即脱手,直直地坠落在地面上的一个抱枕中央。
“阿三,怎么是你?”
阿三俯身拾起铁铲,却没有将它抵还给娅枝,而是将他带来的那桶重东西移到墙壁前,又解下缠绕在桶把手上的抹布,这才掀开桶盖。
阿三用抹布轻轻一揩,硕大的红字竟被磨去了棱角,融化成了一团粉红色的雾。阿三将抹布对折,转头问娅枝:“你有没有找见,水盆之类的东西?”
娅枝怔了怔,摇摇头又慌忙点头。从进门到现在,她只顾着铲油漆,并没有注意屋内的其他物品,但她太熟悉卢定涛家的格局了,找出一个能用的容器并非难事。
娅枝打了一盆水,阿三淘洗了抹布,这才开口向娅枝解释原委,口气平淡得好像只是在介绍一个常识。
“油漆的主要成分,是有机物,而汽油的成分中,含有与它很像的化学基团。用汽油清洗油漆,依据的是化学中的相似相容原理。”
阿三停下手中的活,对瞪大眼睛的娅枝微微一笑:“这是卢定涛告诉我的。”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了,他们一起将最显眼的一块墙壁擦拭干净,又清除了门口和这一层楼道内的红字,屋里的油漆却太多了,擦到第一间卧室时,两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
“休息一会吧。”娅枝用力地拧抹布,将一盆清水染得通红。
阿三俯身端起那盆鲜红的水,娅枝听见他将水倒进马桶的声音。阿三返回卧室,背靠着墙壁屈膝坐下,又随手拿起一件衣物,铺在他身侧的地板上。
两个年轻人并肩坐在一片鲜红的房间里,直到暮云压日,天色漆黑。
“你,为什么来?”娅枝问。
“那年我被诬陷成性侵杀人犯,门上也被写满了字。很多人看到那些红字像是见了鬼一样,远远地绕着走。”
阿三描述那些躲避者的神态时,嘴角竟带着笑意,娅枝注视着他的神情:“你不生气?”
“人之常情嘛。”阿三爽朗一笑,又说:“卢定涛拉着你,也匆匆忙忙地躲着我走。我起初在心里小瞧他,笑他是个书呆子、懦夫,没想到他从家里提了一桶汽油回来,不经我同意就往我的门上泼,泼完了,还要假正经地教育我化学知识。”
娅枝从未听卢定涛说起过这一节故事,她不禁被勾起了兴趣:“然后呢?”
“那小子弱不禁风,被我一推就倒了。”阿三做了个推掌的姿势,也许是沉浸在回忆当中,说话的口气愈来愈接近当年的街头混混:“他居然挺硬气,明明狠跌了一跤,还要冲着我笑,你说气人不气人?”
“嗯,够气人。”娅枝不禁想象着那情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轮到你了,”阿三忽然不再讲下去,而是问情绪稍稍缓和的娅枝:“你,又为什么来?”
“你知道的。”娅枝忽然有些恼怒,她的困扰分明就摆在那里——卢定涛是她的贵人,卢家却又是她们家的仇家,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狗血矛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命运给予所有人繁复的绳结,交给她的却是无解的莫比乌斯环,要么断,要么乱,她没有其他选择。
“为了卢定涛,我知道。”阿三并不因她的回避而恼怒,语气平静如常:“但,为什么是今天?”
“我不知道。”娅枝摇头,她只不过是看到了一条消息,因为那条消息而翻阅了一份报纸,又因为那份报纸而得知了明天开庭的讯息。那讯息带给她异样的感觉,她是在那感觉的驱使下来到这里的。正如那一天在楼道里,她想要再看一眼姜叔的伤疤一样,今天的她亦是莫名地想要来到这里,她要擦去所有的红色诅咒迎接她回来——她的心不服输地想要找到他,而她的潜意识却在不断地提醒,这或许,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有一种感觉,再不来,我就没有机会了。”娅枝垂首,低低地抽泣出声:“阿三,我该怎么办?”
“我还没有说完呢。”阿三轻声地提醒她,语气既像是打趣,又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卢定涛不是非要擦我的门吗?我当时性子冲,骂他多管闲事,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非管不可。”
不料阿三摇摇头:“他说,这些字不属于你。”
“不属于你。”娅枝重复了一遍。
娅枝接过阿三递来的纸巾,她用它擦干了泪,又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她仍不知道阿三讲这些事情的用意是什么,可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开始抽搐,她身体里最敏感的那些神经,已经捕捉到了一点点答案的影子。
“我小时候很老实,却因为被诬陷而堕落。”阿三伸出手掌,一根根地掰下手指:“代入受过,四次,进派出所,五次,被开除七次,打群架无数次。”
“倒霉到后来啊,就算别人说我不算个混蛋,我自己都不信!”阿三将后脑枕在手臂上,自嘲地笑出了声:“就因为我是个混蛋,也确实像个混蛋,那些是我干的和不是我干的的恶事,我就活该要通通承担下来。”
“只有卢定涛坚持,那些红字压根就不属于我,那怕被我撂倒了,他还是要倔。”
阿三不信,卢定涛就擦油漆给他看,结果,油漆还真被洗下来了,红红的痕迹从上面流下来,像血一样。
“最后一个字被擦掉的那一刻,我对自己保证,再也不揽承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了。”
人,需要负责任,却只应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如果承担责任是勇敢,放下本不应负的重,又何尝不是可贵的气魄?
阿三替别人承担过太多事了,从十四岁起,他被诬陷,被嫁祸,被利用,为那些伤害他的人搭上学业、前途,甚至爱情……负责到后面,他都觉得理所当然了,别人惹了祸,他揽在自己身上也不以为意,他觉得,已经这么多次了,多那么一回也无所谓。
是卢定涛教会了他放下,教会了他如何爱自己。
阿三自知无法解救卢定涛于困境,但他至少该替他擦一回油漆,让他回到这间房子时,不用再反复地看那些并不属于他的罪孽。
阿三说,他这样的人,原本一塌糊涂的人,如今不也走入正轨了吗,更何况卢定涛是那么完美的一个好人。
“上一代人的责任,不该由下一代来承担,这是简单不过的道理。卢定涛他,只是一时糊涂了而已,”阿三轻拍娅枝的肩膀:“就连糊涂,也是因为太爱你。”
“你走吧。”娅枝心情复杂得像一团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里不安全。”
“求求你。”
“好。”阿三抽身站起,不忘顺手拾走那个打火机。
行至门口,他背对着娅枝说:“你的预感可能是对的。”
“你说什么?”娅枝看不见阿三的表情,她焦急地坐直了身子:“如果,他一直糊涂下去呢?”
阿三抬起并拢四指的右手,耍酷似的微微偏头:“明天开庭,他今天一定会回来。我去帮你找到他。”
——
雨夜的车站泥泞不已,卢定涛踏上一块翻浆的地砖,水珠便一跃而起地溅在他的裤脚上。
他低头查看,微微地皱了皱眉,再抬头时,一辆摩托车正好流畅地调过头,停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