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处理工程进展顺利,这让孟东燃欣慰。他的确小瞧叶小霓了,人家在项目建设方面做得有声有色,工程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一个细小环节都考虑得那么完美。

“真看不出啊,我家小霓还有这能耐,不错不错,看得我眼花缭乱。”孟东燃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臭美了吧,谁跟你一家,又想吃我豆腐了?”叶小霓刚从香港回来,心情不错。她家老头子最近在香港完成一笔大交易,整体收购了香港一家船舶公司,明达集团下一步,又要进军船舶行业。廖家老三廖明远已奉命回了香港。这边的一应事儿,现在都由她说了算。当然,叶小霓也有不开心的,这次回去,发现廖明达又有了一位新情人,香港模特界一位十九岁的佳丽,马来西亚人,跟老头子卿卿我我,火热得很。真是人老心不老,软棍儿充宝刀,她这样跟孟东燃说。

孟东燃兀自一笑,知道她不会为这事难过,顶多当笑料填充一下她的生活。她现在完全进入到另一种境界里了,她曾扬言不出五年,她要以海东为中心,在中国大陆为自己画一个圆。她甚至筹划着,要跟谢华敏一起,在西北建一座电子城。“凡是新鲜的我都感兴趣,我这人生来就是冒险的,一天不折腾,我就活得别扭。”站在污水处理厂新修的池子前,她兴致勃勃冲孟东燃说。

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越是玩世不恭的人,他们征服起世界来,越显得得心应手。

孟东燃感叹的同时。投去赞许的目光。

这天午饭后,孟东燃没有休息,叶小霓拿来高新产业区两家电子企业的资料,非要让他看,说这两家企业撑不过这个冬天,年前肯定得关门,不如……“你又在动啥歪脑筋?”孟东燃边看边问。

“我说姐夫大人,话能不能好点,我这是替你排忧解难,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高新区消失吧?”

“小霓,贪多了嚼不烂,我劝你还是慎重点儿。”孟东燃怕她走火入魔,提醒道。

“姐夫你太小瞧我了,你小姨子也是河里扎过猛子的人,就这两家小厂,还不够你小姨子练手呢。再说老家伙那么多钱,我不趁机花点,难道全留给他买**啊。”叶小霓扮出一副鬼相,话刻薄语气却不刻薄。

“原来你是这么考虑的啊,行,算你脑子够用。”

孟东燃叫来李开望和廖挺远,让他们把两家厂子的资产核实一下,同时从行业角度给叶小霓拿出一份意见书来。

“我只提供咨询,别的忙我可帮不了。”孟东燃怕叶小霓再提出过分要求,提前拿话堵她嘴。

“怎么,怕我拉你下水啊,放心吧,就算我要动用政府力量,也不会找你,讨好你小姨子的人多得是。对吧,开望?”

李开望没想到叶小霓会拿他开心,登时脸红。叶小霓呵呵一笑,她就爱看男人脸红,不过这也没多大意思,调侃李开望等于是她恶毒,远不如调侃自己的姐夫来劲儿。

说了一阵话,李开望和廖挺远走了,孟东燃刚要提醒几句,让叶小霓以后不要在下属面前乱开他玩笑,影响不好。门突地被推开,叶小棠像外星人一般出现在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慌张,一时面面相觑,愣坐在那儿。叶小棠雕塑一样立在门口,脸上是半怒半威的表情。

尴尬了一会,孟东燃起身,笑着跟叶小棠说:“你怎么来了,今天没课?”叶小棠恨恨剜了孟东燃一眼,抬起脚往里走。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小霓忽然紧张,故作镇静地站起来:“怎么,想打架啊?”

“小霓!”孟东燃怕她们真的打起来,赶忙制止小姨子。

“姐夫你别怕,不就是让她抓到了么,今天索性……”

“你给我住嘴!”叶小棠猛跨两步,横在叶小霓面前,两道浓眉一挑:“我没工夫听你恶心,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东燃说。”

“东燃,叫得好亲热啊,可惜他现在……”叶小霓还想讨嘴上便宜,叶小棠猛地抬起手,差点就一巴掌掮过去。孟东燃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叶小棠控制住了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厚颜无耻,出去!”

孟东燃心跳得快要死了,她们要是真打起来该咋办,这可是在工地项目部啊。奇迹居然发生了,向来在叶小棠面前骄横跋扈的叶小霓今天居然乖溜溜出去了,临出门前还回头朝他望了一眼,那一眼有些特别,一点不带挑衅味,倒像是受了极大委屈,想在他这里找到平衡。

叶小棠啪一声关了门。

孟东燃呆若木鸡,想不明白叶小棠今天的威风来自哪里。

“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叶小棠一屁股坐在了刚才叶小霓坐过的地方。

孟东燃乖乖坐下,目光乱成一片,心里紧急思忖,该怎么离开这地方?该死的李开望,也不知道赶来救驾。

“躲这地方你就清静了?”叶小棠拉开了话头。

“哪,工作需要,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项目得盯着,一放松就出事。”孟东燃悻悻然的样子让人发笑,他还是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没底气,好像叶小棠真的抓到他什么把柄。

“你就狡辩吧,孟东燃,我没心思跟你玩虚的,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到底怎么打算?”

“什么意思?”孟东燃越发紧张,他以为叶小棠跑来是跟他纠缠家庭问题的,吓得脸色都变了。“小棠,有话回家里说,这是工作的地方。”

“怎么,你怕了?”叶小棠阴阴一笑,旋即又长叹一声,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拖着长长的语调说:“孟东燃,你不必怕我,我今天不是找你来闹的,闹了这么长时间,我也想通了,你是你,一个我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人。我给自己发誓,从此再也不改变你了。”

孟东燃整个人都傻了,做梦都不会想到,叶小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的脑子僵成一团,思维停止了,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就像看一团迷雾。结婚到现在,他们似乎还没谈过如此深刻的问题,更没有如此庄重神圣地用手术刀剖析过对方,他们都活在对方的表面,而很少潜水潜到对方深处。今天这情景,来得太突然也太过意外。

叶小棠还在说,孟东燃早已垂下头,感觉心被叶小棠温柔地捅了一刀,在出血,不过很温暖。

“小棠……”半天他这么叫了一声。

叶小棠狠狠摔了下头,既然话已打开,她就想把她说透,这些天她其实矛盾了又矛盾,离婚两个字在她脑子里跳来跳去。她累了,也烦了,她想还给孟东燃自由,也给自己解脱,但是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较劲儿的,较来较去,一点没劲。东燃,我好累,再也不想折腾,能折腾出什么来呢?看看你,除了你的官位,手中的权力,你还关心过什么?也许有,可我从来没感受到。我这个妻子,当得心酸啊……”叶小棠居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孟东燃没有走过去,没有抚住她的肩头,他怔在那儿,心一点点儿潮湿了。当一个人突然把心打开,告诉你生活的真相,你才惊愕地发现,生活原本是有多种解读的,可惜你的解读一直有误。

后来他又想,生活真的有真相吗?

没有,永远没有。

叶小棠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我一直不希望你变成官奴,变成一个没有血性没有**的人,那不是我要的丈夫,我要的是当年自己看中的那个人,有梦想,懂情调,知道关心和疼爱自己的妻子,爱她胜过一切,这梦我做了将近二十年,现在终于醒了……”

“小棠,别说了,我……”孟东燃嗓子里拉起了雾。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不过你不能留在这里,跟我回去。”

“回去?”

不久后的一天,孟东燃问小姨子叶小霓,那天怎么回事,从没见你怕过她啊?叶小霓略带几分悲凉地笑笑,道:“怕?你认为我是怕她?”孟东燃赶忙摇头:“不好意思,我用词不当。”

“姐夫!”叶小霓重重叫了一声,尔后一双手蒙住脸,扭过身子立在秋风中,将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留给孟东燃。

孟东燃走过去,默默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叶小霓身上。天越来越寒了,桐江已透出冬的气息。不知从哪儿飘过来几片落叶,打在他脸上,一片不知名的花瓣让风吹在叶小霓头上,他伸出手,想把它拿掉,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又停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小姨子很美。

叶家的女儿都美,只是,自己一直忽略了。

这天他是专程开车拉叶小霓来到郊外,这姐妹俩最近有些神秘。搞出一连串怪动作来。让他心里既兴奋又疑惑。

叶小霓默立良久,忽然回过身子说:“姐夫,我发现我们都是笨蛋,天下第一号笨蛋。”

“小霓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原来以为自己很聪明,又有手段又有计谋,现在才觉得,傻,知道不,有人跟我讲了她的一切,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心计的人啊。”

“谁?”孟东燃失声问。

“装傻啊,就你家那位。”

叶小霓这次没骂她姐姐。

“我知道是她,你刚才说,有人告诉你什么,这人是谁?”

“你自己猜。”叶小霓卖了个关子。

孟东燃猜了会,摇摇头,他不知道有谁还了解他妻子。

“华敏。”叶小霓骄傲地说。

“她?”

“是啊,是她告诉我的。姐夫,你这个老婆,厉害啊,藏得够深,也够狠,我算是服她了。一直以为我在欺负她,让她难堪,原来人家压根儿不在乎。”

“谢华敏?”孟东燃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叶小霓扑哧一笑:“你啊,说你笨你还真笨到家了。谢华敏见过她,跟她认真谈过。”

“不可能!”

“别说那么绝对,女人的心思你们男人永远不懂。你厉害,弄得三个美女为你寝食不安,顶级高手啊,我亲爱的姐夫。”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怎么没,放心吧姐夫,她不会离你而去的,华敏姐也不会再纠缠你,不过你要牢牢记住,哪一天你伤害了她,我绝不放过你。”

“什么意思?!”孟东燃脑子断电了,跟不上叶小霓的思维。

叶小霓这才把情况道给了他。

原来谢华敏真的找过叶小棠,不,是叶小棠找的谢华敏。两个女人先是别别扭扭,后来就痛快了,一次深谈后,谢华敏就再也不敢对孟东燃抱什么想法了。原来叶小棠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全是她有意制造出来的,包括李开望那位名叫密云的女同学,也是她故意放出去的一颗烟幕弹。

“我想用这种方法把他拉回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权力和官位,还有更值得去爱的东西,可是他中毒太深。没办法,人各有志,谁让他一开始就走上这条不归路呢。怪只怪咱是女人,不懂得权力远比女人更能拴住男人的心。女人算什么,不过是权力的附带品。”

“现在我算是看清了,与其折磨他,还不如帮他把梦想实现了,既然他执迷不悟,就让他永远地迷下去好了。”

“……一切如梦!”

听起来如同童话。

叶小霓终于讲完,长出一口气道:“现在我轻松了,这个乡巴佬,没我想得那么坏,我把以前骂她的话收回,以后再也不骂她了。对了,你不会恨我吧?”孟东燃缓缓摇头。

“不恨就好,这才像我的好姐夫。”说着,叶小霓猛扑上来,牢牢地抱住了孟东燃。孟东燃一阵哆嗦,用力想推开怀中的叶小霓,叶小霓双臂箍得很紧,两条腿也在情不自禁地用力。

“小霓,别,你不是刚才还在说……”孟东燃显得不那么坚决。

“少提她,这是最后一次,我就要你这一次,谁也不能阻止!”叶小霓用力将嘴唇压过来,牢牢地覆盖住孟东燃的,一阵窒息,孟东燃感到脚下的地在抖。

风还在吼着。

叶小棠那天叫孟东燃回去,并不是让他回家,而是让他回到单位,回到赵乃锌身边。

当叶小棠决计要帮助丈夫的时候,以前那个叶小棠就彻底没了,她的所作所为让孟东燃惊讶。

叶小棠说:“现在什么时候,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天下太平了?你马上回单位。回赵市长那儿去,别人都在四下活动,你们倒好,平时把工作扔一边,就知道吃喝嫖赌贪,这阵儿倒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起来了。”孟东燃刚要辩白,叶小棠又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官场那些乌七八糟的规则,但我知道,这个时候赵市长需要力量,需要有人给他做后盾。东燃你想想,哪有自己赴汤蹈火的,平时养你们这些人干吗?我们学院争个副主任,还有一帮人拉选票呢。”

孟东燃怪异地盯住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他总以为叶小棠活在另一个世界,对仕途对官场,除了憎恨还是憎恨,现在看来,是他把妻子想得太简单。

孟东燃回到市里,马上找刘泽江商量,刘泽江也同意叶小棠意见,认为现在不该这么低调,更不该无所作为,该出击时就该主动出击,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两个人信心百倍决定去见赵乃锌。

赵乃锌给足了他们机会,让他们轮流说了一个小时,说得他们心潮澎湃,说得他们热血激昂。

“完了?”赵乃锌问。

“完了。”孟东燃一片释然,藏在心底多目的话,总算是和盘道出了。

“各回各的岗位,老老实实给我把工作干好!”赵乃锌突然道。

“市长……”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脸上是完全不解的表情。

赵乃锌看着他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半天,摇摇头道:“让我怎么说你们才好,你们很有能耐是不是,手眼通天是不是,以为自己真掌握了真经?告诉你们,这世界还没那么暗,有本事给我把工作干好,这种歪脑筋以后少动!”

二人灰溜溜地离开了。出了门,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灰灰的,一副被人打垮的样子。

冬天到来的第一周,吵得沸沸扬扬的桐江班子终于尘埃落定,赵乃锌以绝对优势,击败几名竞争对手,正式就任桐江市委书记。梅英出乎意料,被任命为桐江市委副书记兼代市长。

对这样一个结果,有人想到了,有人颇觉意外,还有人不愿意承认这个结局。干部大队召集完,孟东燃早早地离开会议室,没停留在那片热烈的祝贺声里。梅英倒是想叫住他,一看身边涌来不少人,张开的嘴巴又合上,默默看着他孤单地离开。

孟东燃没有回家,从司机手里要过钥匙,自己开着车,朝郊外驶去。冬日苦短,刚才太阳还在空中,这阵天就昏沉沉的,要把夜幕拉开了。他顺手打开音乐,传来周杰伦的《双截棍》。司机董浩喜欢这个吐字不清的男人,他说过几次,让董浩弄点好听的能叫音乐的东西。这阵突然觉得,双截棍别有意味,吐字不清原来也是一门学问。为什么要吐清呢。有意思吗?

没意思。

啥事儿一吐清道明,就一点没意思了。比如这班子,比如这最后的谜底,一揭开就失去很多味道,还不如一直悬着,让人去猜想,去琢磨各种可能性。

双截棍,他反复念叨着这个词。赵乃锌就是赵乃锌,他玩双截棍真是玩出神来了。

还有梅英,她终于也玩了一把。

接下来呢?

孟东燃忽然有种怅然,感觉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其实他哪里知道,那段日子赵乃锌有多艰难。赵乃锌不是不想活动,不是不想加大力度运作,他比谁都急啊。作为一个官场中摸打滚爬多年的人,一个跟市委书记只有一步之遥的官员,面对如此大好形势,岂能无动于衷。但是,赵乃锌行动不得。潘向明意外卷入李善武案,让省委高层很被动,一开始,省委内部有人是力保潘向明的,称央企在清理门户,不能把地方同志带进去。“央企惩治腐败,我们跟着瞎起什么哄,没有道理嘛。”这是那位领导的原话。后来罗副省长不干了,在常委会上讲:“对惩治腐败来说,我们不应该分什么央企和地方,央企怎么讲,地方又怎么讲,只要是腐败,我们就得坚决铲除。”罗副省长讲这番话,是有深层原因的,前段时间的风波,差点让罗副省长翻船,如今虽说是风波过去了,可余震还在,还有不少人盯着他,罗副省长必须转移视线,分散人们的注意力。这个时候曝出李善武案,无疑给了他机会。还有,赵乃锌猜测,罗副省长讲这番话,跟前段时间潘向明的态度有关系。那段日子,潘向明明显是离罗副省长远了,有次潘向明去省城,于海洋打电话给他,想请他坐坐,潘向明居然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将于海洋拒绝了,潘向明说他中午吃坏了肚子,正在医院打吊针。于海洋一开始信了,可是晚上到省城新东江大酒店吃饭,恰恰又和潘向明碰上了,潘向明当时是请省里另一位领导的秘书吃饭,这位领导恰恰跟罗副省长是死对头,对罗副省长的攻击,正是这位领导发出的。

于海洋那张嘴,能放过潘向明?指不定在罗副省长面前怎么说呢。

还有,柳桐公路,潘向明明里暗里要让铁四局六公司拿大头,最后只让楚健飞得了小头,罗副省长嘴上虽然坚持着原则,心里不会没有想法。所有这些加起来,罗副省长拿潘向明开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问题是,现在只要有人出事,别人立马会把目光聚集在他的竞争对手身上,这就是眼下的政治常态。潘向明出事,赵乃锌虽然耳有所闻,但中间真是一点功也没做,那段时间他甚至连省城都不敢去,就怕搅进风波中。可是外界不这么想,已经有不少传言在影射,潘向明出事,就是赵乃锌暗中使的力。特别是董月,赵乃锌恨不得捏碎她,这种情势下,赵乃锌哪还敢动作,他这边稍一行动,马上就会有人说他是落井下石。踩着别人倒下的躯体往上爬。仕途上什么骂名都可以落,独独落井下石这骂名落不得,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大家都在一条河里挣扎,玩的是同一类游戏。有人溺水你不伸手可以,但再抱块石头砸过去,你就犯了众怒,以后谁还敢和你坐同一条船?

赵乃锌只能以最消极也最被动的方式苦等命运安排。

好在,消极或被动在特定形势下也能化为主动,这也叫化腐朽为力量,赵乃锌这次险中取胜,某种程度上就是打了一张颇具价值的消极牌。当别人都积极都活跃,让高层左右为难的时候,你的消极就成了另一道风景。

潘向明的事情很快有了“消息”,尽管离最后的结论还有一段过程,可基本事实已经查清。这些年他跟李善武一道,通过承揽工程外接项目等手段,为李善武以个人名义注册的华宇安装工程公司牟取私利将近一亿五千万元,李善武先后分六次分别送给潘向明人民币八百二十六万元,美金六十八万元,还有字画古玩等若干。同时李善武还交代,他先后通过潘向明为自己的三位亲属、一位情人谋得官位。私生活上,潘向明长期包养董月,先后以各种方式为董月谋利两千六百万元。董月还交代出另一个事实,造成桐江水污染、让赵乃锌备受困扰的欧景花园和天都时代城所用不合格管材。全是她提供的,当时帮她“联系”这笔业务的,正是季栋梁!

季栋梁在担任高新区管委会主任之前,一度担任过桐江建委副主任,正是那个时候,董月把这批已经报废的管材推销给了他,也正是因这一“功劳”,季栋梁在竞争发改委主任不成之后,顺利挪到了高新产业区,成了潘向明心腹。

这一事实让人唏嘘不已。

原来赵乃锌跟董月的过节在这里。

叶小棠的姑妈病了,住进医院,胃癌晚期,支撑不了多久了。孟东燃这段时间很老实,所有的宴请都不参加,单位来人,能让李开望他们应付就让他们应付,应付不了,就让江上源去接待。自从赵乃锌当了书记,江上源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谦和得不能再谦和,早请示晚汇报,大事小事都要讨得孟东燃“指示”,把那个“副”字演绎到了极致。孟东燃表现得很麻木,桐江政坛的这次变局。似乎触动了他什么,他忽然有些消极,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发出一些悲伤的感叹来。其实他知道,这跟桐江变局无关,即或有,影响也不是太大,毕竟赵乃锌和梅英分坐两把交椅,对他来说简直是双保险。但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一点兴奋感也没。他知道,他的沉重来自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用一种新奇的方式,忽然把他从一个世界拉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是情、是爱。是家庭是责任。

那天从郊外回来,他痴痴地坐了半晚上,身上残留着的小姨子的气息让他一次次冲自己发问,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高尚还是卑鄙,委琐还是忠贞?你是在**女人还是被她们**,为什么到关键时候,你会退缩?当然,那天风中他最终还是没突破那道防线,或者说,没让叶小霓突破,气得叶小霓车也不坐,痛骂着让他先回来了。

他感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小姨子,其实他又对得住谁呢?

那天凌晨一点的时候,孟东燃收到叶小霓短信,说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他看。孟东燃打开电脑,看着看着,心就被另一种东西淹没了。

叶小霓痛骂了他,骂得痛快淋漓,骂得既残忍又解恨,她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一层层剥开,他心里所有的阴暗包括那些都已把自己欺骗了的假象幻象全都被她揭了出来。他看到一个面目狰狞内心恐怖的自己,被吓坏了。

姐夫:你真的不在乎她。你所有努力,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或者理由,好让你出轨显得合情合理。当她做出反常举动时,你表现得格外大度。一如既往关心她、体贴她,好像你成了圣人,其实你错了。一个不打算惩罚自己妻子的男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无能;二是并不真的在乎她。姐夫你虚伪,只是自己觉察不到,你被你们那一套早就驯化了,驯得麻木,把不合情当合情,把不合理当合理,你们习惯了用善良或宽容掩盖卑鄙。以示自己大度,更习惯了纵容别人犯错误然后再给别人扣上自我毁灭的帽子,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也最寡义的杀手。杀对手、杀同僚也杀自己的亲人……你对我不动心,并不是对她忠诚,是你从来就没对谁动过真情,包括谢华敏。你们什么时候都在算计着得失,都在权衡着利弊,怕别人怀有别的目的……我不是在报复她,再也不了,我终于承认,她是我姐姐,我们身上流着共同的血,可惜我们错把情寄托在了你身上。你不配,真的不配,你太可怜了,一个虚伪而又胆怯的男人,只配走狗一样活在你们那个圈子里。

哈哈!拜拜啦,不跟您老人家玩啦!

叶小霓果真就没再跟他联系过。可是她这封信像病毒,孟东燃身上的杀毒软件全都失灵了,在最该他兴奋的时候,他却突然疲软。甚至瘫痪。

孟东燃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门被轻轻叩响。他以为是叶小棠回来了,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居然是王学兵。

“是你?”孟东燃有些愕然,他曾告诉过王学兵,让他最近少跟自己联系,小区那项工程有什么问题,直接找叶小霓就行。

“哥,大好事。”王学兵站在门外说,脸上挂着难见的喜色。

“什么好事,进来说。”孟东燃表情漠然,想像不出王学兵会有什么好事,他应该算是倒霉透了。

“哥,姓董的把钱退来了。”王学兵刚进门,就兴高采烈地说。

“你说什么?”孟东燃吃惊地瞪住王学兵。

“钱,哥,一分不少给退了回来。”王学兵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张存折来,双手捧给孟东燃。孟东燃快速接过存折,存折上的数字果然就是当初王学兵送给董月的那个数字。

“什么时候的事?”孟东燃如做梦一般,没想到会遇上这等奇事。

“昨天晚上,一个叫李小东的男人送来的,他说,董月进去的头一天,专程把他叫去特意叮嘱的。”

孟东燃哑了,这个李小东他听过,好像是董月公司的财务总监。世上真有这等好事,董月会想着退钱?

但是钱真真实实退了回来。看着王学兵一脸兴奋的样子,孟东燃惆怅百结的心,也慢慢松动开了。不管怎么,对他和王学兵来说,这是一种解脱啊。等王学兵走后,孟东燃又想了很久,似乎找不到董月退钱的理由。后来他把电话打给省反贪局一位官员,那位官员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人嘛,总归有良心发现的一天,再说了,她这样做,等于是给自己减罪。我们原想她会有很多赃款,可是几次搜查。只找到不足三百万。聪明人就是聪明人,没办法,哪像你们书记,把钱全藏在家里,等着去搜。”

孟东燃恍然大悟。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梅英到桐江都两个月了。

这一天,孟东燃陪着梅英在三江县调研,三江县里刚刚调整过班子,李开望到三江担任了副县长,具体分管项目这一块。连着看了三个项目,一行人往三江县新开工的黄桥工业园赶去。车子刚上了黄桥,孟东燃接到乔良玉打来的电话,乔良玉声音低沉地说:“东燃,出事了,主任他女儿……”

一听是说常晓丽,孟东燃心紧了一下,最近常晓丽的传闻特别多,谢紫真快要被她折磨得发疯了,一有机会就跟他诉苦。

“她又怎么了?”孟东燃问,同时扭头扫了眼李开望。这次下来,李开望跟前跟后,照顾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梅英拿这事取笑他:“行啊,我看现在的开望副县长就像当年的你,人精一个,还是你培养得好啊。这次到三江,你的待遇比我强,我可有意见了。”

见孟东燃说事,李开望知趣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电话那边的乔良玉声音更低沉地说:“晓丽自杀了,今天上午的事。”

“什么?!”

孟东燃没去工业园,当下就让司机从桥下掉头,往桐江开。李开望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情绪烦躁地说:“问什么问,只管照顾好梅市长,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

常国安家一片乱,孟东燃赶到的时候,谢紫真已被送往医院,她看到女儿的尸体晕过去了,常国安两个儿子还有儿媳妇也都从省城赶了过来。常国安把自己锁在书房,谁也不让进。孟东燃敲了一会门,他也不开。乔良玉等人也在常国安家,大家彼此见了,也不说话,没法说,脸上全挂着沉甸甸的悲。孟东燃在屋子里站了一会,感觉站下去实在别扭,抽身退了出来。

乔良玉跟出来,两人到了外面,乔良玉说:“昨晚公安接到举报,江畔别墅区有人聚众吸毒,公安赶去后,发现是她们那个俱乐部乱搞名堂,现场有八人被抓,晓丽当时不在现场的,今早她被公安叫去谈话,回来就……”

又是这个该死的俱乐部!

孟东燃本打算先到医院看看谢紫真,又一想,这阵去了也是添乱,还不如先回办公室,静静心再说。刚进办公室,公安局分管治安的贺副局长就找来了。贺副局长也是一脸肃穆,神情凝重得如同刚从战场上下来,两人简单搭讪了几句,贺副局长就跟孟东燃说起了案情。

贺副局长说完,孟东燃就不是刚才那个样子了,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一般,看不见血,但能听得到血汩汩而流的声音。

定是叶小棠干的!尽管贺副局长话里话外躲躲闪闪,没把举报者真实姓名说出来,孟东燃还是断定,举报者就是叶小棠。

这家俱乐部果然是个**窝,以前或许不是,但在昨晚,公安冲进去的时候,别墅里发生的一切,清楚无误地表明,这家号称释放心情、冲击快乐的俱乐部,其实就是一个**窝。公安当场抓到八对**者,有的还在吸食毒品。此外警察从一间卧室里搜到了大约五十克毒品,还有注射器。

当时的**场面真是无法描述,总之一句话,这帮人疯了,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可怕的是,现场抓到的八对中,就有孙国锋和胡玥,当时他们赤条条的搂在一起,两人像是吃了兴奋剂,警察进去半天还停不下来。另一间屋子里,抓到一男两女,其中一女的居然是何碧欣,而那男人,就是叶小棠曾经崇拜过的老楚!他跟常晓丽一样,也是这家俱乐部的骨干,不过名义上他是替常晓丽打工。

扯淡,真是扯淡。孙国锋跟胡玥,还有何碧欣,要多荒唐有多荒唐。常晓丽到底用了什么魔法,怎么就能把这些人网到一起呢?

孟东燃感叹,自己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晚上很迟了才回到家,叶小棠在,孟东燃打开门锁的时候,叶小棠好像在跟谁通电话,听见门响,立马将电话压了,转身笑望着孟东燃:“不是下乡么,怎么回来了?”

孟东燃淡淡说了声:“出了点事,提前回来了。”

叶小棠哦了一声,给孟东燃沏茶。孟东燃望着妻子,想从她身上找出破绽,但是妻子太平静太镇定了,她沏了香喷喷的茶,捧过来:“累了吧,要不要冲个澡?”孟东燃说不累,眼睛仍旧望着妻子。叶小棠妩媚一笑:“看什么看。没见过啊?”孟东燃说:“我看着你有些陌生。”叶小棠说:“才分开几天,就不认得你老婆了,是不是……”说到这儿,又打住,再次冲孟东燃盈盈笑了笑:“梅市长对下面的工作还满意不?”孟东燃说:“不知道,满意和不满意都在她心里,我怎么知道?”叶小棠说:“不会吧,我看梅市长挺那个的,不像你们男人,不会把心思藏那么深。”

“这不是心思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不谈这个好不?”

“……好吧。”

夫妻俩就沉默了,坐在那儿,看上去彼此有些生分,也有些别扭,特别是孟东燃,他忽然想,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他真希望叶小棠能跟他主动说些什么,包括常晓丽,包括那个俱乐部。也许,常晓丽心有所恨,拉她进俱乐部完全是冲着他孟东燃来的,常晓丽以为,把叶小棠毁了,等于也就把他孟东燃毁了。可是叶小棠呢,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她真如公安局贺副局长说的,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个陷阱,故意掉进去,就是想在最合适的时候将企图报复她的人一窝端掉?

叶小棠却装作浑然无觉的样子,她在孟东燃对面默默坐了会,起身。来到孟东燃身边,温柔地叫了声:“老公。”然后就把头偎过去,把半个身子偎过去,眼睛闭上了,看上去她很享受。

孟东燃机械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又抚住她头发,她的头发还是那么黑,那么柔顺,那么充满柔情,哦,柔情……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像一个陷阱。

“老公我去冲澡了,等着我啊,今晚……”叶小棠从孟东燃怀里挪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踩着优雅的步子往卫生间去了。

水声哗哗,那是多么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啊,叶小棠像是故意制造着一种**,制造着一种浪漫,卫生间的门畅开着一道缝,肯定是故意,以前她可是关得很紧哟。水气弥漫中,一具曼妙的身子映出来,如梦如画……孟东燃了无兴趣,目光只在那儿晃了晃,就挪到别处去了,仿佛那扇门里的尤物不存在。可是他找不到寄托目光的地方,空洞而乏味在客厅里乱碰,像一头迷失方向的困兽,挣扎在洞穴里。夜色加剧着他的紧张,也加剧着他对整个事件的猜想。他脑子里再一次冒出一种假设来。叶小棠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继续在伪装?她去俱乐部,真的是故意?还是她本来就迷恋那一切,只不过中间突然乏味了,清醒了,不想再玩下去,所以才?

恼人的问题!

人是有多面性的,在这个冬日的深夜,孟东燃再次肯定了这点。他甚至嘲笑自己,怎么就能相信叶小霓和谢华敏的话呢,她们了解什么?伴在自己身边的妻子,自己都常常茫然,尤其今夜,常晓丽绝望而愤怒地自杀后……想到常晓丽得知真相那一刻的表情,孟东燃连着打出几个寒战,不管叶小棠是哪一种状况,对常晓丽而言,都是致命的!作为女人,她真是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可她想不到,叶小棠此刻正哼着轻松的歌曲洗澡,然后还要……与魔共舞,他忽然想到这句话。

算了,不去想也不去问了,让一切成谜吧。当有人刻意要把真相做成谜的时候,你是怎么也解不开的。

常晓丽的事情过去很久,常国安忽然向省人大和省委提出辞职,省委这次成全了他,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和省委组织部黄霓副部长来到桐江。跟常国安做了一次言辞恳切的谈话,第二天,常国安和赵乃锌坐在了一起。

常国安彻底老了,不管身份证上年龄是多少,事实是他的确老了。痛失爱女差点把他打进地狱,还好,他挺了过来。有消息说,两个冤家短时间内就将恩怨化解了,其实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恩怨呢?

常国安只给赵乃锌提了一个要求:“我希望遇下来后不要有人再找我什么麻烦,我打算回到乡里去,安安静静度过残生。”

他用了“残生”两个字。

赵乃锌笑笑,很肯定地回答:“放心吧常老,不会的,您是功臣,大家都会记住您。”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常国安安全着陆了。

果然,所有跟常国安相关的一切,很快就被人遗忘,包括活墓,包括他女儿常晓丽。有谁还会跟一个解甲归田的老人去计较呢,人这样大度。

走完必要的程序后,赵乃锌当选为新一届人大主任,就任这天,桐江降了一场雪,雪很厚,铺天盖地,染白了一切,气象部门说这是五十年不遇。

雪后。市长梅英拉着孟东燃去省城。

“见了罗副省长,话一定要谦逊点,过去他对你印象不错,在我面前提过几次,那次调研项目,他对你印象更是深刻。”梅英说到这,停下了,目光久久地搁在孟东燃脸上。

孟东燃谈不上喜也谈不上气馁,对竞争副市长,一度他是拒绝的,没有理由,就是觉得累。他曾无比沮丧地跟梅英说:“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争来争去,身上披的都是枷锁。”

梅英批评了他。

赵乃锌也批评了他。

梅英和赵乃锌都把这位子给他留着。

现在,孟东燃又想通了,其实对于个人来说,你不是你,你首先是集体的,其次是社会的,然后才是你个人或家庭的。一个人一旦被挤到桥上,那就再也没了回头的余地,只有奋力往前挤,否则就会掉下来摔死。

孟东燃不想摔死。

那就只能往前挤。

梅英说,其他环节她和赵书记都打通了,现在只要罗副省长不反对,拿到他这一票就行。

罗副省长没有反对。

任职文件下来这一天,桐江雪很大。叶小棠姑姑死了,老人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她死在了雪天。孟东燃忙着办丧事。叶小棠这次哭得很凶,好几次她都晕厥了过去,看来她是真的悲痛了。

说的也是,她怎么会不悲痛呢,孟东燃怕是永远也想不到,如果不是叶小棠姑姑,叶小棠可能就永远陷在混乱中醒不过来了,她的确迷恋过那种气味,常晓丽制造出的那种气味,对一个空虚迷茫心里又含着嫉恨的女人来说,那气味绝对过瘾,绝对值得迷恋,尽管她知道常晓丽在为她挖着陷阱,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弃开它。是姑姑拯救了她,也拯救了他们这个家庭。

可惜的是,孟东燃并没有相信。

那就让他继续怀疑吧。

叶小棠又哭了起来。

“孟市长。”前来帮忙的副县长李开望忽然叫了一声。

而在遥远的大西北,谢华敏跟叶小霓正抱着暖气暖身子呢,她们合资的企业明天就要挂牌了。

雪落无声,大地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