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曾经立志要当凡高的人此刻象只瘪塌塌的布袭搭在椅子上。梅桢望着他,不无怜悯,不无厌恶。他的留得很长的卷曲的黑发剪去了,推成板刷顶,于是那种艺术家的派头消失殆尽,显露出他原始的单调和平庸。原来人的风度气质也可以妆扮出来。梅桢第一次发现昊恒的脸并不端正,眼睛到嘴唇间的距离特别长,倘若一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滚下淌到嘴边要比一般人多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平时这种奇特的不端正倒为他增添了一种极少有的魅力,而人在落魄时拆除了精神的栅栏那肉体的缺陷便是**裸的了。他的脸色可怕地灰白着,眼皮失神地虚肿着,这使他显得萎琐而丑陋。他就是那个多情而虚弱的女子寻死觅活爱着的男人吗?!
梅桢盯住他看了三分钟。
“吴恒,检察院的起诉书你看到了吗?"
藏在虚肿的眼皮下的两颗眼珠一动不动,象炭笔涂的两只黑圈。
“你听见我的话吗?”梅桢很想用根棍子去拨他那颗因剃短了头发而显得古怪的脑袋。
总算点了点头。
“法院指定我作你的辩护律师,你同意吗?”
又点了点头。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二十八条规定,辩护人的责任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被告人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辩护人必须本着忠实于法律和制度,忠实于人民利益,忠实于事实真相的原则,帮助法院弄清案件,提供法院作出公正判决,使被告人受到公平合理的裁判。我希望你尽力与我配合。”
那两颗眼珠依然一功不动。
“昊恒,现在请你回答我,起诉书指控你犯了故意杀人罪,你服吗?”
浑身颤抖了一下,那颗脑袋往衣领里落进去一截。
“你听清楚吗?”
眼珠缓缓地转了半圈,吐出几个暗哑的字来:“有、有烟吗?”
烟?梅桢暗暗自责,没考虑得周全。她立起来向监房的守卫讨了一枝递给吴恒。
明灭的烟火在那张不端正的脸庞上抖抖索索地闪着。’
“吴恒,你必须据实回答我户
他使劲地曝着烟头猛吸了一口,喷出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那声音象是从一个幽长的山洞里传过来:“是: ~我己经都承认了……”。”
梅桢耐心地等烟雾散去,看那张脸,泥塑般的没有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她?”
“你,你别问了好不好?烦透了!我就杀了她,让我去抵命好了,有什么好罗嗦的?”他把烟往地下一摔,神经质地用脚尖把烟蒂碾灭。
“昊恒!”梅桢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厉声说:“哪怕你去抵命,现在也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二”
吴恒惊惶地瞪住她。
“回答,你杀董晚秋的动机?”
“我·…“”想了一会,“我讨厌她·“…”
“那天晚上,董晚秋什么时候来找你的广
“很晚了,我已经睡了。”
“她来作什么?”
沉默了一会,“她……强迫我……”
“你同意了吗?”
“不,这回我是铁了心离婚的,我不愿。”
“后来呢?"
“她……“”打了个哆嗦,“她拔出了刀子!”
“这么说,刀子是黄晚秋带来的?”梅桢紧追一句。
“嗯……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
“她拔出刀子怎么样?”
“我记不清了,她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很紧张,看见那刀子……”
“后来呢?”
“我,我上去把刀夺下来了……”
“说下去。”
“她就扑上来…” ”
“夺刀?"
“不……她,她勾住我的头颈,吻我,用牙齿咬我,勒得我透不过气……”
“后来呢 !”
“后来……”他突然用双手遮住了脸,呻吟地叫:“别问我了,求求你,别问了,别问了,我记不清了“
“昊恒,冷静点!”
他却抽泣起来,肩膀搐动着,眼泪和鼻涕在他距离很长的眼睑中乱七八糟地淌。
梅桢冷冷地看住他,象看一条不敢游向大河只在浅水沟中挣扎的鱼儿。过了一会,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卷纸,放在横在她和他中间的桌上,大喝一声:“吴恒,行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吴恒停止了抽泣,慢慢地抬起脑袋,他盯着那卷纸看了一会,猛然抓起它们,抖开来,一张一张地翻着,贪婪地看着,他那木木的眼珠闪出了两朵火苗。
那卷纸是他亲手画的画。
“我以为,一个决心为艺术献身的人是不会轻率地放弃生活的。凡高受尽磨难顽强地生活,不正是为了艺术吗?”为了跟吴恒的这次交谈,梅桢开了两个通宵读完了凡高的传记《渴望生活》。
纸从吴恒手中飘落,他颓丧地垂下脑袋。
“说下去,董晚秋扑上来吻你,后来呢?”
“梅律师!”吴恒突然站起来死命地抠住桌角,声嘶力竭地说:“梅律师,我没杀她,我虽然讨厌她但我决没杀她,你得救救我,我还不想死,我不死我会成为凡高的,梅律师你得救我呀!”
“你坐下,慢慢说。”梅桢冷冷地瞥他一眼,她把他从里到外地看清了,“那你在预审时为什么都承认了?”
吴恒软塌塌地坐下:“我讲不清,只两个人在场,一个人死了,还会是谁杀的?可我·”·从来没想过要杀她。我知道,晚秋恨我,她死也要死到我身边,要让我受到世人的递责·“ 我想,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死的好,我横竖横了,活着,晚秋的鬼魂也不会让我安宁的……”
“唔……”梅桢沉思少许,又说:“接着回答刚才的问题,董晚秋扑上来咬你,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真记不清了,我感到脚背上湿谁浓的,低头一看,是血……”他的牙关格格地响起来,惨白的细长的手指神经贡地抠住桌角,“刀……刀子插在她的肚子上了……”
“刀子不是在你手上的吗?”
“是……好象是的……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杀了她,可我没想过杀她,不过那时我是恨她的,所以有可能杀了她,她的血好多啊,我没想到她那么瘦弱那么苍白的人会有那么多血,就象整罐的红颜料一起泼在纸上……”他的话越说越快,开了笼头的自来水也不住地冲出来,“给我枝烟,还有吗?”
叫尔冷静点,仔细回想一下,嗒,喝口水吧。”
“不,我不能想,我害怕,真愿那是场噩梦,可那是真的,她突然间死了……”他捧起杯子,杯子在他手中摇晃着,水不住地晃出来,“那时我恨她,她死了,我才明白我还是爱她的,我从来没有不爱她,可她死了而且·” 我记不清了,我该死,我对不住她,可我是爱她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是爱的她呀,可她却没有了·“”……片一片的泪水,顺着他漫长的眼睑一点一点地淌着,汪成了一条滞缓的河。
“这不就是董晚秋梦寐以求的爱情吗?她得到了,用生命换来的。”梅桢悲哀地想。
有一个念头象一棵百年老树的根须杂乱而顽固地盘踞在梅桢的思想里。她不相信吴恒会用刀子扎进董晚秋的肚子。
两年来昊恒与董晚秋的离婚纠纷断断续续地僵持着,梅桢虽作为吴恒的代理律师出庭,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同情董晚秋,同情她那么浓烈那么专注那么深沉的爱,她那弱不经风的身子要承受巨大的爱的负担需要如何坚硬的意志呢?在感情上她无法使自己不藐视昊恒,藐视他对待爱情的犹豫、动摇、 自私、懦弱,为了事业的成功竟把爱情任意地丢弃。梅桢以为他是不配董晚秋如此爱他的。正因为这样梅桢不相信他会亲手杀害萤晚秋。他从外省一个小县城调进大城市,他的作品正渐渐打入名家云集的画坛,他小有了一点名气正踌躇满志,他命一般地珍惜这点成绩,并小心翼翼费尽心机不畏劳苦地在通往成功的阶梯上一格一格地爬着,他决不会丧失理智地把刀子扎入一个女人的肚子,他决不会自己断送自己的前程。也许他是恨董晚秋,也许他会暗暗地咒她死去,可他决不会自己动手的,他没那种野蛮的胆量和疯狂的力气。梅桢摆脱不了那个念头,她对董晚秋的死是负有责任的。法院同志来征求她的意见,愿不愿意担任吴恒的辩护人?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徐主任大动肝火,“纯粹是个人英雄主义里我怎么关照你的?可以推尽量推嘛。至少,领导上也要研究一下,谁接手更合适?”
“我最合适,徐主任,我本来就是吴恒的诉讼代理人。”梅桢说。
“同志,不要以为办了几桩案子就了不得了,尾巴翘上天了。你作为吴恒的诉讼代理人,他们的离婚案发展到这种恶性的地步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套 梅桢心一沉,“我不想推卸责任,所以,我不能撒手不
管。”
“算了算了,现在既然已接下了,索性因势利导,辩出点
水平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宗案子局里妥作为配合法制宣
传的重大案件来抓,市妇联一也很重视,派人来抄了材料。《保
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的若干规定》发布没多少日子,竟然出
现如此残杀妇女的恶性事件,特别值得深思的是,罪犯是一个
画家,披着艺术的美丽的外衣!他们准备组织人写文章在报纸
上造造舆论。我看,你主要往促使罪犯认罪服罪上下点功夫做文章。你先着手调查一下,共实起诉书上的事实已很清楚了,
开庭前,我们再一起研究一下辩护词掌握怎么样的分寸,嗯,
这回可不能随心所欲了!”徐主任发了一通脾气,作了一番指示,又夹起皮包开会去了。徐主任有愈来愈多的会要开,都说他快要升任了。
梅桢接到律师协会的通知,晚上在联谊俱乐部有个宴会,接待从香港来的一个律师代表团。
梅桢赶回家换身衣服,庄世同正在淘米切菜地忙。节奏感很强的流行音乐从大橱背面飞出来。
“你不舒服?这么早回来?”他跟在梅桢屁股后面走进屋。
“哪里,要去接外宾。”梅恢说着打开衣橱找衣服,“庄子,我那套银灰的西装套裙呢?”
“在大橱最里面,罩着伐的两用衫的。”庄子说着往脸盆里倒洗脸水,“洗把脸吧。”
梅桢脱了外衣来洗脸,瞥见桌上有一叠剪报,顺手一翻,竟都是去年报纸道德法庭专栏里关于“当代陈世美”的讨论文章,其中有几则是谴责吴恒的。梅桢惊讶地看着庄子:“谁告诉你我答应作吴恒的辩护人了?”
“没有人告诉我,我想,你总归要做的。”庄世同膘了她一眼,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这些材料你大概会有用的,我找了出莱,整理了一下,还行吗?"
“太好了,省得我去翻,嘿嘿。”梅桢冲庄子一笑,稀哩哗啦地洗脸。
“妈妈,你要为那杀人犯辩护啦?带我去看看他好吗?"庄梅从大橱拦出的里间跳出来。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高仓健或者阿兰·德龙。”
“我正在写一篇揭露人性恶的小说,让我看看杀人犯,有点感性认识。”庄梅退出体操班以后,下决心当作家了,发誓要写出震惊文坛的小说,争取得诺贝尔奖。
“你为什么不写写人性善?世界上总归好人多嘛。”
“妈妈,你不懂文学。没有人性恶你们律师不就失业啦?"
“我是不懂文学,不过书倒是看过不少。我的大作家,妈妈不能带你去看吴恒,那个地方你进不去。”梅桢拍拍女儿的脸蛋。
“哼,等以后我参加作家协会了,开张采访介绍信,啥地方不能去户庄梅一撅嘴,钻回自己的小天地去了。
“表带上了吗?”
“带好了。”
“有风,穿件风衣。”
“风吹吹爽快。”
风果然不小,刮了一阵,竟夹着雨点一起来了。梅桢在等车,车总归脱班,雨点斜飘在她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裙上。她朝后退了几步,躲到报栏的遮檐下避雨,无意地浏览着报纸,有一行触目的粗体黑字弹进眼帘,“握画笔的手如何举起了杀人刀?!吴x堕落的启示”,傍晚,阴云四合,暮色渐浓,梅桢几乎是脸贴着报栏的玻璃读完了这则报导,作者落款是……士”。这么快就见报了,低垂的雨云象梅桢心中隐隐滚过的不安。
下了车,雨还下,怕湿了头发,梅桢顶着皮包跑,总算没迟到,客人们也刚进宴会厅。律师协会的主席给她介绍一位歇顶的、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这位龚先生一下飞机就打听你的名字,想见见你。”
梅桢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心里不免疑惑,脸上依然笑着。
“梅律师,久闻大名,今日相见不胜荣幸。”龚先生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张名片。
“香港兴业贸易公司法律顾问龚德天”,梅杖想起来了,兴业贸易公司的老板给市政府写过一封信询问大陆上经济诉讼程序,庄子曾代她回过一信并附了她的名片。
宴会开始了,梅桢就坐在龚先生旁边,就筹交错之间言语相对。
“梅律师,我们董事长接到你的来信不胜感激,先父尊大人的名声海外皆知,仰慕已久,故而对您的业务本公司是完全信任的。”龚先生恭敬地说。
“请您转告董事长,法律与事实是我们每个律师心中的准星,请他尽可不必有所顾虑。”
“梅律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龚先生呷了一口酒,“象您这样有名望的律师,来参加如此隆重的宴会,竟然没有轿车接送,还要冒雨步行吗?”
梅桢看看自己皮鞋上溅着的泥点和被雨点打湿颜色深了的半截裙摆,她对他的问话很恼火,淡淡地笑着回答:“龚先生一定知道中国医学中以健身防百病的道理,日行百步能延年益寿啊。”
“哈哈哈哈。”龚先生笑了起来,又呷口酒,“梅律师,您的事务所是否是梅老先生生前所创?”
“我们的事务所并不属于哪个个人,我们是国家的法律工作者。”
“哦!这么说来,您的事务所也要受政府的钳制罗?”
“龚先生,应该说,我们的职责、任务、使命乃由国家斌予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龚先生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指根上金戒子忽闪忽闪,沉吟片刻,他说:“您不知道我们公司正是要与你们政府的某机构打官司吗?您既然服务于政府,又如何能公正地维护我们的利益呢?”
“龚先生此言差矣,国家赋予我们的职责便是公正不阿地维护法律的尊严。”梅桢收了笑容,“即便龚先生您是为您的雇主服务,然而在庄严的法律面前,您也不能有任何偏袒和拘私呀!”
“那自然,那是自然的。”龚先生举起杯子,意味深长地呷了一口酒。
“祝我们合作得顺利。”梅桢把酒杯擎到他面前,龚先生犹犹豫豫地用杯子碰击了一下。
梅桢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梅律师真乃女中豪杰也。”龚先生赞道。
宴会散罢,龚先生再三邀请梅桢一块乘小车走,梅桢极谦恭地谢绝了。
细小的雨绵绵地下着,渐渐沥沥,浙渐沥沥,千万根雨线从梅桢心里穿过。
梅桢一路停停走走,雨大了躲进沿街门洞里停一阵,雨小了冲出来急走一阵,及至到家,还是湿了大半身。在自家门前她急急地摸出钥匙开门,猛抬头,吓得半身冰凉半身麻木:门洞里立着一个块头老大的汉子,黑植植的脸上两只灯泡似的眼正瞪住她!
“你!你是谁?”梅桢退后一步,喊。
“梅律师,”汉子开口声音有点熟,“梅律师我找你,我在雨里等了半天了。”
“你?你是谁?”梅桢稍定了定心,疑惑地问。
“我叫魏荣,上回,在你们事务所……”
“噢”梅桢想起来了,那个跟小王大吵大闹的汉子就是他,那个被徐主任拒之门外的就是他。”你,是你,你找我?”
“梅律师,你们事务所退还了我填的登记表,我知道,我去过那地方我人已经臭了不值一钱了,可我确实有冤要申呀!我的房子被人霸占去了,那个臭婆娘,趁我在里面的时候把房子与人对调了,房票薄也改了姓名,我现在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还不如早点进火葬场的好。想想一口气实在咽不下,梅律师,难道法律也嫌弃我了吗?”汉子眼光凄苦,神色迷惘。
梅桢审慎地看了他一会,问:“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对不起,梅律师,我盯你的梢了,从事务所一直跟你回
家的,跟了好几天了,总不敢上楼·”·梅律师,那天是你让我填登记表的,我想,你心一定很好,所以就……梅律师,你能帮我打这场官司吗?随便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收费多少是有规定的。”梅桢暗暗思忖:接不接受他的委托?接,必然妥惹徐主任生气,不接,自己的职业良心不允许。左右掂量片刻,横了横心:“好吧,你直接来找我,我想想看,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下个星期一吧上午,八点,我在事务所门口等你。”
“梅律师,叫我怎么感谢你呢?”
“为什么要谢?我不是个律师吗?”
“你是个顶好的律师!”汉子突然朝梅桢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跨进雨中,匹达匹达地走远了。
梅桢望着他的背影,竟一时忘记自己是立在雨幕间了。
这个莫名其妙的秦文鹃,简直开国际玩笑,热火朔天地看了两天案卷,招呼不打一声就临阵脱逃了。梅老师脑细胞大概特别多,好几桩麻烦的案子挤在一起,她还时时挂念着秦文鹃!
“实在是没时间,小马你有两只轮子到小秦家看看,是不是病了?”
“我看她筋骨蛮好不会病,先头以为当律师比在厂里舒服又神气,做了两天没味道啦,就不来了嘛。她又不靠办案子吃饭,我看她也不能办案子,动不动就眼泪鼻涕一起来。”
“小马你犯大忌,不调查研究就妄下定论。你知道秦文鹃为什么想当律师?你跟她接触这些天却并不了解她,只顾凭你的想象去描写人家。据我的体会,当个称职的律师除了需要敏锐、谨慎、忠诚、刻苦等等,还需要一种深入人心的本领,小马你说呢?”
马海波抄了秦文鹃的地址去看她了,自行车绕小道穿弄堂踩得飞快。
秦文鹃怎么也想不到那么高傲的马海波竞会站在自家房门口,她象看西洋镜似地看住他,黄黄的脸颊上爬上了红晕。
“阿鹃怎么不叫客人屋里坐呀?……个看上去很疲乏的女人放开嗓门嚷着,又是倒茶又是拿糖果罐子。
犷姆妈你轻一点好不好?”秦文鹃涨红了脸。
“轻点作啥?又不是做贼骨头,正大光明的事休!”
“姆妈”秦文鹃朝门外望望,轻轻跺了下脚。
“好好好,姆妈不妨碍你们,坐啊,别客气,你们谈,你们谈。”出门下楼去厨房了。
“有什么事?”秦文鹃在自己家里跟马海波面对面坐着说话,不觉甩泥起来。
“你好几天不见影,梅老师怕你病了。我说不会病,她偏不信。你应该告诉梅老师,去有去的理由,不去也总有不去的理由嘛。”
“实在没脸再见梅老师,半途而废,我也是没办法了,有人到车间领导面前放野火,瞎话三千,说我上夜班磨洋工,白天在外头做生意赚钞票,车间主任训了我一顿,不叫我做夜班了。”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楼梯轰隆轰隆一阵响,一个抱小因的妇女跨进门来,说:“阿鹃,我儿子今朝会叫人了,乖因,叫娘娘,叫爷叔。”话是对秦文鹃讲,眼睛朝马海波瞄,上上下下瞄了一遍,搭汕着走了。秦文鹃顿时很尴尬。
“你跟车间主任解释了没有?或者叫梅老师写个证明书。”
“不,我根本不想让厂里人知道,上夜校的学费都是自己出的。领导晓得了,保险要说我不安心本职工作。”
楼梯又轰隆轰隆响起来,一个扎着围兜的大婶探进半边身子:“阿鹃,我今朝包韭菜饺子,你要尝尝吗?”眼睛直笔笔地盯住马海波看。
“谢谢……我不·……”秦文鹃手脚不知往何处放。
马海波觉察到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现在各单位都在培养自己的法律顾问,你可以向领导正式提出要求,何必偷偷赞摸的。”
“真要派人去学法律也轮不到我头上,领导不会看中我的……”秦文鹃灰塌塌地说。
楼梯又轰隆轰隆地响,秦文鹃倏地跳起来把门关上,又下了锁。她不敢看马海波,眼晴盯住脚尖,吞吞吐吐:“对、对不起,肯定是姆妈告诉人家的……都神经兮兮的……”
马海波不屑地挥挥手:“你们厂里决定这种事体的关键人物是谁?”
“总归是劳动工资科科长,派人出去学习什么的都要通过他。”
“你就盯住他,把他说服了不就行了?”
“要命了,我从来不跟他说话的,他睬也不会睬我。”
“你主动去找他说话,先拉家常,问问他孩子什么的,这叫做感情投资。”
“人家要当我神经病了。”秦文鹃摇摇头。
“好!”马海波决定要帮秦文鹃的忙了,她太无能,太软弱,太窝囊,一副楚楚可怜样,引起马海波要保护她的欲望,“我到你们劳动工资科去说说。”
“别去别去,万一事体不成功,闹得满城风雨,我哪能在厂里蹲下去?”
“要么……上那位科长家里去,对,到家里说话更有人情味,办公室里都是假面孔。
“你能找到他家吗?”秦文鹃眼睛里露出了希望。
马海波想了一会,哈哈一笑说:“有办法了,你们那个科长几时下班?”
“他们办公室是常日班,五点下班。”
“好,明朝五点钟我在你们厂门口等你……”
楼梯又轰隆轰隆了一阵,突然无动静了。秦文鹃把手指压在唇上“嘘”了一下,又指指门外,摆摆手,唬拍色的眼睛慌得没了颜色,透明玻璃似的。
马海波真想大笑一阵,他站起来很响地说:“我走了!”门外容里索落的脚步声,马海波拉开门,看见楼梯角有人的背影一晃。
“秦文鹃,就这么定了,明天五点正,不见不散!”马海波说着嗤喳喳地下楼了,听见头上有人问:“阿鹃,五点钟在啥地方约会呀?”
马海波走到弄堂里,抬头看看,一幢房子的每只窗口里都眼睛盯着他看,他终于忍不住嘿嘿嘿地笑起来,笑了几声,心突然重起来。
秦文鹃想着马海波要在厂门口等她,慌慌张张了一天,差点漏了疵布,中午吃饭时滚烫的饭盒伸手就拿,指尖烫出了泡,同事笑她:“魂灵跑哪儿去了?”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慌什么?下了班,她推说来例假,不跟女工们一起去淋浴了,匆匆走出厂门。
秦文鹃瞥见马海波靠在人行道边竖着的栏杆上翻报纸,肩上吊着只马桶包,随便而有魅力!厂区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明净了许多,狭窄的马路也仿佛拓宽了。
秦文鹃擦过马海波身边,耳语地说:“别跟我说话,往前走。”眼不斜视,径直地走着。
马海波却大叫:“秦文鹃,别走呀。”还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肩膀。
“要死啦!”秦文鹃惊恐地叫,挣脱了他的手,迅速地朝身后唆去,“厂门口的人都面熟的,都看见啦户
马海波笑笑:“我们要等劳资科科长,你忘了?到马路对面的水果摊去买点桔子和梨,我还带了一条云烟一瓶竹叶青,这些炮弹大概够了。”
“钞票我还你。”
“我也没花钱,都是人家送给我老娘的。”
“开后门要紧哦?”
“管它前门后门,只要能走进去。”马海波推着秦文鹃过了马路,“我来挑水果,你盯住厂门别让他溜了。”
“哎呀,我们车间的人都出来了 !”秦文鹃慌忙往旁边店门里躲。
“莫名其妙,难道法律规定你不能与一个男士说话? !”马海波火了。
秦文鹃只好立在马海波身边不动,紧张得要断气,幸亏车间里的女工急着赶车,没注意水果摊。
”科长出来了。”秦文鹃拽拽马海波的后衣襟,“就是那个矮胖的穿咖啡甲克衫的。”
“跟着他。”马海波把水果塞进马桶包,兴奋地说,干这事还挺有味道。
科长从前门上公共汽车,他们从中门上公共汽车。马海波一直盯住车窗外,忽然见科长下车了,忙拽住秦文鹃往车下跳,售票员骂:“谈恋爱谈昏头啦?好早点轧出来哦?”
科一长拐了个弯,穿过一条弄堂,走进一幢新工房的大门。
马海波嘘了一口气:“跟踪桢察到此结束,现在,我们先找个小店吃点东西,让科长也适适意意地吃顿晚饭,他心满意足了我们话也好说点。”
秦文鹃心情也好了起来,笑着说:“亏你想的好办法,你总这样探听人家的地址吗?”
马海波从眼角里看看她,瓮声瓮气地说:“头一回。”
秦文鹃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他们叫了两碗酱鸭面,慢吞吞地吃了。又在马路上兜了几个圈子,马海波说差不多了,科长现在该看电视新闻了,上去吧。于是他们进了大门,L响!0!室的电铃。
“找谁呀?”开门的是位十几岁的女孩。
“哦,郭科长在家吗?”马海波一本正经地问。
“你们找n了,郭叔叔住在403室。”女孩说。
“谢谢你。”马海波拍拍女孩的头,朝秦文鹃得意地一笑。
上了几级楼梯,秦文鹃突然站住了广不,不行,科长要问你是谁,怎么办?”
倒也是,没介绍信,名不正言不顺的,马海波搔搔头皮,说:“就说是你的男朋友得了,这种事体一般总应该男朋友陪着来的嘛!"
秦文鹃浑身烧了起来,低着头不吭声。
“以后你就对科长说,那小子不怎么的,我跟他吹了,不就完了?”
“不,不是那意思……”秦文鹃膘了他一眼。
“行了,上去吧,办事情要紧。”马海波说。
秦文鹃跟着他一级一级上楼,心里面有块温暖的东西在渐渐地溶化。
常听车间里女工说,我让小固上全托,送给某某人多少多少东西,我换了一套房间,送给某某人多少多少东西……秦文鹃头一次认识到这些烟酒炮弹的威力。
他们从科长家里出来已经快九点了,天空聚了密麻麻的星星,风象条温习的小河潺潺地流着,天气不知不觉地暖和起来。
秦文鹃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就解决了,科长说厂里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培养自己的法律顾问,小秦你有这个志向,很好嘛,过几天我跟你们车间主任打个招呼,索性把你从布机上换下来,这样机动些,开党委会时研究研究,是否能让你去律师事务所学习几个月等等。秦文鹃望着马海波,就象灰姑娘看王子的那种心情。多么难出口的话经马海波一说就变得十分自然了,绕来绕去,科长年轻时还是马海波父亲隔了好几层的部下呢。科长送他们出门时再三叮嘱:“你们的婚礼我是要参加的了,喜搪得吃双份,哈哈哈哈。”秦文鹃下楼时差点踩空跌跟斗。
“我不知该怎样谢你呐!"秦文鹃不知该说怎样的话。
“免谢。”马海波懒懒地说,他打算帮助秦文鹃时就知道会成功的,刚走出科长家时他有一种胜利者的得意感,楼道里很黑,他伸出一只手扶住秦文娟,颇有点救人于患难之中的骑士派头。此刻那种新鲜劲已经过去了,他感到了疲倦,做过的事就象身边的风,他想靠在**就着柔和的床头灯读一会《大唐狄仁杰断案传奇》然后进入梦中。
“跟梅老师说一下,过几天我就去律师所……”
“注意,在你学习结束前不能告诉科长我这个男朋友吹了,那种人势利得很,嘿嘿。”
秦文鹃点点头,心里爬上一丝丝的惆怅。
“你真有男朋友吗?噢,你怎么还不结婚?”马海波随意想起了顺口就问。
秦文鹃象是闻听一声炸雷,面孔刷地白了,当然,他会听到流言的,“我离婚了……”她说,凄凉地用冷漠把洛化了的心重新封起来。
“嗯?!”马海波惊讶地看她一眼。
“拿了结婚证,他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咽下了什么,“没等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他就提出离婚了。我百般解释无用,上了法院,拖了一年多,后来他告诉我他又找到一个女人,我才心灰,松了口,离了……男人对女人的贞操看得比爱情还重,可他们自己呢……”秦文鹃的声音呜咽起来。
“所以,你想到当律师了?”马海波仍旧疑惑。
“拿到判决书,我痛不欲生,厂里、里弄里都传开了,我不知怎样活下去。幸亏梅老师……打官司时我请她当律师的。梅老师那么忙,天天到我家看我,开导我,鼓励我,我才能够从绝望中一步一步走出来·“…我想当律师,当梅老师那样的律师,我同情许多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我想我当了律师就能为她们说话,就能解除她们的痛苦,我知道这种痛苦是什么滋味…………”
她把痛苦记得多么牢,确切地说,她还没有摆脱那个痛苦。这一点梅老师你知道吗?看来你也没有真正地深入人心啊!马海波既同情又可怜地看着秦文鹃,星光下她的珑拍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光,象倒映在水中的月亮。看着这双眼睛马海波突然想起了另一双黑而大的眼睛,心口象被火灼了一下。秦文鹃被马海波盯得心慌意乱。冯潇潇原本是个极普通极不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她中学毕业后顶替父亲进了美术出版社,干了两年校对,她的本分与朴素给领导很好的印象,把她调迸编辑室当文学编辑。她没有很高的奢望想干出什么成就,对自己的处境很知足,谈过两个男朋友,又都和和气气地分手了。如果冯潇潇不结识吴恒,那么她的一生也许就象森林中的一片树叶安安静静地长大安安静静地飘落安安静静地化作泥土。然而她遇见了吴恒,吴恒,确切地说应该是吴恒的画在她的心灵中掀起了狂滩,燃起了熊熊之火,她象被魔鬼附身了似地骚乱焦灼哀怨愤愚地而回肠九转,惊叹自己以前的生活是那样灰暗而没有色彩,那样沉寂而缺少乐感。她再不愿象一片树叶般地生活了,宁愿象昙花一现,虽短暂却光彩夺目。她并不想伤害董晚秋,她从来没叫吴恒与董晚秋离婚,可是为什么她就不能与吴恒象知心朋友般地交往、通信、谈天、到郊外去写生,在大自然的恩惠中默契地相望,仅仅这些,够了,想起这些冯潇潇会幸福地发抖。她错了吗?她犯了什么罪了
董晚秋死了!
一夜之间冯潇潇突然变得极深奥因此极引人注目了。评判的目光象一群苍蝇跟踪着她,人们发现她原来一点都不本分,你看她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象两把银晃晃的钩子专勾男人的魂呢;什么衣着朴素,你看她穿着的青年布列宁装,那是老翻新,与众不同!人们在发现她的心灵丑的同时也发现了她的外貌的俏丽清雅,你看她的皮肤多细腻,你看她的鼻子多端正,你看她的身材多匀称,鼻梁上的那副眼镜更使她平添了一股书卷秀气,她美得特别,不象马路上那些女孩子那么珠光宝气,她美得很含蓄很神秘,让人看了以后还想看,怪不得吴恒会为了她杀死自己的老婆!简直是条害人的狐狸精!
梅桢在印刷厂保卫科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冯潇潇,她发现这个姑娘长大了,丰满的脸颊削尖了,鼻子两旁出现了浅纹,额上沾了一道油墨的黑印,镜片后的眼睛淡漠地盯着人,闪出抵御一切的冰冷的寒光。
一年前梅桢为了调解昊恒与董晚秋的离婚纠纷找过冯潇潇。那是在编辑部杂乱的贮藏室里,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杂志书报,冯潇潇从书堆里仰起头,镜片后明澈的眼睛惊讶而坦率地看着梅桢,她的头发剪成短短的游泳式,小巧的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赦然一笑,嘴角隐隐露出一对无瑕的笑庸,梅桢真以为她是个中学生呢!她毫不修饰的装束使她显得天然的淡雅和文静,然而梅桢与她交谈后便发现在她的淡淡的静静的外表里蕴藏着岩浆般炽烈的热情和希望。
“冯潇潇,你爱昊恒,是吗?”
“爱!"她脸上微有红晕,却答得那么肯定那么爽快,眼睛静静地看着梅桢毫不躲避,让人相信她的那个“爱”字是从心里吐出来的。梅桢处理过许多离婚纠纷,因而也接触过许多“第三者”,他(她)们大多推楼否认自己的爱,声称那只是同志关系,并振振有词地责问:“男女之间难道不能交朋友吗?”他(她)们一方面放纵自己的感情,一方面又要把这种感情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梅桢从心理上鄙视他(她)们,鄙视为满足自己欲望而破坏他人幸福的“第三者”。极少有象冯潇潇这样如此坦诚地承认这种为舆论所唾弃的爱情的,何况报纸的《道德法庭》专栏刚刚不点名地批判了吴恒的见异思迁。梅桢看着冯潇潇泛着圣洁光采的面庞,不由得坪然心动。
“你难道没考虑他是有家庭的吗?"
“我爱昊恒,是爱他的艺术,爱他追求艺术的精神,我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我觉得,只要有爱情,并不一定要成为夫妻呀。”她说这话时神色十分天真,也十分自信。
“可是,吴恒却为了你要和他妻子离婚……”
“不,他是为了艺术。他妻子不爱艺术,只爱他,她不懂艺术和他是融为一体的。而我爱他,也爱艺术,我和他有共同的情趣共同的追求,我们的爱是崇高的。他妻子爱他,只想霸占他,甚至容不得他的艺术,她的爱是白私的,庸俗的。”说这些时冯潇潇双颊喷红了,胸脯明显地起伏着。
“何为崇高何为庸俗?我认为,崇高的爱情决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你想到过萤晚秋的痛苦吗?”
“可是,你们想到过吴恒的痛苦吗?户
梅桢一时语塞,有一种奇特的东西正在撞击她精神的城堡。
她本想规劝冯潇潇放弃那种玩弄感情的游戏,当她对着冯潇潇明澈的眼睛的时候,她却感到理穷词屈了,这在她作为律师的生活中是从没有过的。
“不管怎样,吴恒与董晚秋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他们的婚姻是有爱情基础的,吴恒承认,他曾经热烈地爱着董晚秋一””梅桢斟酌词语,说服冯潇潇,也是说服自己。
冯潇潇垂下眼皮静默了片刻,又抬起脸,说:“我都知道的,我爱他,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报上那文章登了以后,我一直没去找他,都快两个星期了……”她呼了一口气,眼光越过梅演停得很远。
“你这样做,是理智的……”梅桢极想找些话来劝慰她,她从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思念。
“他,还好吗?这些天。”冯潇潇突然问道,渴求池看着梅桢。
“他有些灰心,因为这件事情,他学校的领导与画展评选委员会联系,取消了他参加预展的资格……”
“啊?!”冯潇潇瞪大了眼,眼眶里一点一点蓄起了泪水,泪水凝成珠一颗一颗滚下来,她也不擦,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
“我知道,你是真心爱他,你的爱也是纯洁的,冯潇潇同志,你还很年轻,你一定能够找到真正属于你的爱情的,夺人之爱,那毕竟是不道德不崇高的,你是团员,你有很广阔的前途……”梅桢感到自己的话那么苍白无力。
“梅律师,你别说了,我都懂。你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他也不要再来找我。你告诉他,赶快跟他妻子和好,无论如何要争取参加画展,他的画一定能移得奖的。你告诉他……我祝他幸福,祝他成功!"冯潇潇仰着印满泪痕的脸急急地说,生怕说慢了就说不下去了,说完后,她便紧紧地抿住嘴,生怕一松口要反悔。
梅桢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发觉她的手冰凉冰凉。梅桢为她的深沉而洒脱的爱感动,梅桢很想把她搂在怀里,象母亲那样地爱抚她,梅桢克制住了。真要命,她喜欢冯潇潇,又同情董晚秋,她使自己的感情处于很尴尬的地步。也许是父亲说得对,女人不能搞法律,女人的心肠武软了。
时隔仅仅一年多,梅桢简直要认不出冯潇潇了,那个中学生般天真可爱的少女不见了,眼前的冯潇潇瘦削而憔悴,眼中透出肃杀的敌意,浑身被冷漠与孤傲包围着,仿佛裹了一层坚固的盔甲,准备抗击一切进攻。
冯潇潇默默地坐下了。
“别紧张,我们随便谈谈。”梅桢宽松地一笑,对面那张曾经笑得很灿烂的脸却无一丝笑意。
“你一定知道,吴恒为什么又离家出走,住进文殊庙街!!3号小屋里去的?”
沉默。
“那天晚上,你去看吴恒了吗?”
沉默。
“那把水果刀是你带去的吗?”
沉欲。
“冯潇潇,我作为法院指定的吴恒的辩护律师在跟你说话,别以为你保持缄默就能拯救吴恒,要弄清事实,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吴恒不会杀害董晚秋的,董晚秋肯定是自杀的!”冯潇潇斩铁截铁地喊,一字字象掷石头。
“你怎么知道的?”梅桢的心呼噜窜到喉咙口。
“我知道,我看出来的,那女人活着唯一的要求唯一的欢乐唯一的目标就是拴住吴恒的心了,没有吴恒她是无法生活的,可悲的是她又不懂得怎样去爱,她只有去死了,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冯潇潇冷冷地说着,象阎罗王宣读着勾魂的令儿。
“你有什么证据吗?"梅桢期望地问。
“我心可以证明,吴恒决不会杀她,决不会 !”
“吴恒为什么重新离家出走?”
冯潇潇缓缓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搬回去以后很久不来了,我经常回文殊庙街去,一个人回想以前的事儿也是一种享受……前几天,我去了,又看见他了,他有钥匙。他向我道欲,他说家里画不成画,借住几天,就这些……”
“那天晚上你去看他了吗?”
冯潇潇点点头:“他熬夜,我给他送墩鸡去,大约九点多钟,我就走了。”
“你看看,你认识这把刀吗?”梅桢递上一张放大了的照片。
冯潇潇接过看了一眼就说:“这是董晚秋家的刀。”
“你怎么知道?”
她皱皱眉头,很厌烦地说:“我去她家时,她用它替我削梨的,我认得,把上缠了截丝线。”
“哦” “·”梅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梅律师,有句话我想……“憋不住了。”
“什么?你说呀。”
“梅律师,你们曾劝我离开昊恒,你们也曾劝吴恒撤悄离婚的诉状,你们怎么就没想到去劝劝董晚秋呢?如果早点开导开导她,也许她就不会死了。我是想劝她的,可是她不会听我的呀!"
梅桢的心象被一把利剑猛地刺了一下,冯潇潇的这几句话震聋发馈地使她出了一身冷汗。她看看潇潇,潇潇依旧冷冰冰地望着没一丝表情,然而梅桢却找着了从前那个善良真挚的潇潇。
“梅律师,你能见到吴恒吗?”冯潇潇临走时略略犹豫了一下。
“能。”
“请你带句话给他,行吗?"
梅桢疑惑了一阵,点了下头。
跟冯潇潇的谈话应该说是有收获的,最要紧的是证实了水果刀是董晚秋的,照说梅桢应该稍稍松口气了。对马路有家咖啡店,去小坐片刻,喝一杯清咖啡,吃两块女人都喜爱的纯奶油蛋糕,然后精精神神地回律师所去,听小马小秦说说跟董晚秋母亲谈话的情况。可是梅桢看见平常喝不厌的咖啡突然倒了胃口,整个的她不知怎么恍恍惚惚地担忧着,这忧虑时强时弱地在胸口翻腾,她好象就要弄明白什么事了,却又十分害怕那是真的,孩子似地安慰自己,也许不是那样的,也许……
一缕风把什么吹入梅桢的眼中,她立定了揉了揉眼皮,揉出一些泪液。梅桢拭着睁大眼,猛然间她惊讶得屏住了心跳:眼门前一大片鲜嫩浓郁的绿色,马路上梧桐树新叶满枝!绿色晃得梅桢微微有点昏晕,天天在街上走,梅桢的眼睛总是盯住地上的某一点想心事,她没注意光秃秃的树枝何时爆出了叶芽,又如何长成这么一大片叫人心意难平的绿色!
天体物理学家认为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太阳是一样的,和明天的太阳也是一样的。秦文鹃坚决不同意,太阳对于秦文鹃来说今天和昨天就是不一样啊!昨天的太阳是那么的刺目,那么的燥人,今天的太阳却多么温和,多么明亮,人心要象太阳就好了,毫不偏袒地把光明送给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富翁还是乞丐,无论他是达官显人还是平民百姓。
秦文鹃今天换了一件灰白小方格的甲克衫,她把稀疏的长发剪短了,齐颈处微微向里卷着,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她的玻泊色的眼睛透明地闪着新奇的光采,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
秦文鹃变得多嘴多舌起来,不时地跟身旁的马海波说东道西,她对马海波感激、钦佩,继而产生一种很甜蜜的感情,她把这种感情当作一块橙汁夹心糖含在嘴里,由它慢慢地溶化,渗入到肌体的各个部位。
“真没想到这么快党委就讨论通过了,让我全脱产学习三个月,车间里的人一下子把我当作大明星,还开欢送会呢!”秦文鹃心里的喜欢随着她的话一丝一丝地流溢出来,有一件事她没对马海波讲,全车间的人都知道秦文鹃又找到一个相貌堂堂的高干子弟作男朋友,而且不久就要举行婚礼,她再也不是一个因为不贞而被丈夫遗弃的可怜的女人,她一下子变得尊贵而且神密起来。
“哦。”马海波不经意地应了声。
秦文鹃细细密密地想过一次,自己比马海波大两岁,又离过婚,又不漂亮,马海波怎么可能……“呢?可他为什么愿意口充自己的男朋友一”·了秦文鹃再也不敢往下想了,有人说希望太多终成泡影。
“嗯。"
“夜大快毕业了,你们学院能旁听吗?替我打听打听,好吗?”秦文鹃频频地侧过头看他。
“暖。”马海波懒洋洋地答着,他有点嫌秦文鹃菇噪得心烦。在他心里那天晚上陪她上科长家的事已经不留一点痕迹了。
梅老师让马海波和秦文鹃到董晚秋母亲处调查一些情况,梅老师说董晚秋母亲知道她是吴恒的律师,对她恨之入骨,梅老师让他们千万别提她的名字,否则那个怪僻的女人会把他们赶出门的。马海波看了案卷,这桩杀人案并不象他想象的那般精采,无非是被文学家们写烂了的情杀,案情也不曲折离奇。他漫不经心地对秦文鹃说:“待会你去找董晚秋的母亲,我到邻居中摸摸情况,分兵两路节省点时间。”
“我一个人去找她?我怎么开口?”秦文鹃有点胆怯。
“主要了解一下董晚秋被害那个晚上的情绪呀,行动呀,先安慰安慰她母亲,你就说你是妇联来的,她保准什么都跟你说,妇联是保护妇女权益的嘛。”
“我试试看。”秦文鹃又紧张又兴奋。
董晚秋的家在一条僻静的弄堂里,这条弄堂水泥石板的路面清净而单调,清一色的灰砖青瓦石库门房,陈旧得齐整,给人一种拘谨而淡泊的感觉。围墙上时有月季和夹竹桃的枝权探伸,花影静静,花气袭人。看得出这条弄堂里的住家大都殷实并有些文化。
秦文鹃由里委会的治保委员领着爬上一条窄窄的红漆木楼梯,这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憋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治保委员轻轻地拧动黄铜的门把,探头朝里望了望,对她点点头:“进来,她醒着。”
尽里光线幽暗,窗上垂着蓝灰色织锦缎的窗帘,窗门紧闭着,屋里有一股霉味,象是从一件出土文物上发出的气味,尽管屋四角都摆着青瓷的香盘,盘中清香袅袅余余,仍驱不散那沉重的霉味。屋里的摆设一律都是红木雕花的,梳妆合,大衣橱,五斗柜,八仙桌,腰鼓凳秦文鹃的眼光落在靠墙的一张五尺的大**,那床十分考究,没有雕栏,悬着蓝白相嵌的纱帐,**笔直地躺着一位妇人。那妇人枕着三、四只绣花枕头,雪青的软缎被一直盖至下巴,只露出一张脸。那脸是土灰色的,从侧面望去鼻子与下巴削尖削尖,忘记听谁说过,尖脸尖鼻的女人偏狭而且薄命。秦文鹃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她仿佛走进一穴刚刚掘开的古墓。
“申小姐,申小姐,妇联的同志来看你啦。”治保委员轻轻叫着。
把“申小姐”的称呼与**这张皮松肉陷的脸连在一起,秦文鹃不由得毛膏惊然。刚才在里委会里听了里弄大姐们七嘴八舌一香陈芝麻烂谷子的介绍。这申小姐祖上是浙江一带农村的财主,后来族中出了一名秀才,视耕作收割为下贱,便卖了田到城里开月笔墨庄,还兼带替街坊作对联书家信,也算是舞文弄墨了吧。抗战时期,这月店传到申小姐父亲手上,日本人轰炸时掀了一大半店堂,笔墨庄是开不下去了,父亲想回家乡,申小姐那时虽年枉 却主意拿大,执意不肯去乡下当黄脸婆娘,父亲便罄尽积蓄买下这幢房子,自家住了两间,余其的租给别人,靠收房租过日子。 申小姐虽无花容玉貌,倒也生得清秀素雅,也识得几个字,只因为脾气孤傲,心胸狭窄,一直没有人讨得她去。弄堂里的老住户说,那时节从来不见申小姐出门一步,只常常听得几段幽怨的古琴声,偶尔有人在窗口见着个苍白的影子。 申小姐三十几岁终于结婚了,招了个上门入赘的女婿,姓董的新官人长得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婚礼那天人们终于看见申小姐了,薄施脂粉,穿一袭雪青的缎子旗袍,象一朵正在枯萎的芙蓉花。当下就有人说了:新婚之日怎么能穿雪青的?晦气晦气。那时候人们称申小姐为“董娘子”,她喜欢人这么叫她,她时常出来走走了。董娘子叫了五、六年,生下一位白皮粉肉的千金,婴儿满月之日,董官人携了他来时的皮箱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从来没听他们夫妻拌嘴,外人看来一家子甚是和气,有人说,董官人早就想走了,那申小姐非要他替她留下个种,女儿生下,董官人的“刑期”也满了。董娘子又变成了申小姐,三、四十岁还是申小姐,五、六十岁还是申小姐,谁不这么叫她,她就不理,就这么一直叫下来了。
“申小姐,这位是妇联的秦同志,她来调查晚秋的事。”
没等治保委员说完,申小姐嘈地坐了起来,一把揪住秦文鹃的手,秦文鹃吓得膝盖都软了,申小姐的手僵冷得如同死
!”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一定要为我女儿报仇呀,我为你烧九千九百九十九柱香!观音娘娘,我女儿死得冤呀!”申小姐一边揪秦文鹃的手一边嚎吻大哭,眼泪鼻涕晶亮地淌下来,滴到缎子被面上。
“申小姐,你不要激动,你躺下,政府一定会为晚秋伸冤的,我不是告诉你了?昨天报上都登文章了,骂那个丧尽天良的禽兽呢。”治保委员扶申小姐躺下。
秦文鹃蓦地瞥见申小姐的枕头旁放着一只黑白纹路的大理石骨灰盒,一房间厚重的红木中嵌进这一块冰硬的大理石真有点触目惊心。盒面上镶着张相片,一个清丽的女子忧郁地笑着,这女子多惹人怜爱呀,特别是她的两道眉,青青的,长长的,象一脉隐在雾中的远山,叫人看了辛酸。秦文鹃的喉咬被一团苦味塞住了。
“申。“董伯母,你别太伤心了,法院正在调查呢,你要提供情况,帮助法院弄清事实。“
“自的是豆腐,绿的是葱,还有什么不清楚?”申小姐又嘈地坐起来,伸直手臂点着秦文鹃,“你们可要良心端端正呀,就是那个姓吴的杀了我女儿呀·“ ”唾沫随着喊声一起溅到秦文鹃脸上,秦文鹃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董伯母,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那昊恒,什么原因,又搬到文殊庙街去?”
“他在这里下不了手呀!他早就想杀死晚秋了,我一刻不停盯牢他,他下不了手,就把晚秋骗到那小屋子里去了……”
”那天晚上,你女儿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
“人都死了,还能做什么?连帮我蓖蓖头都不能了呀,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晚秋,还是让我跟了你去吧”·,二”申小姐抱起了骨灰盒,声嘶力竭地哭天抢地。
“董伯母,你别”
“秦同志,申小姐刺激受得太深了,问也问不清爽的。董晚秋我们都是看她长大的,老实得不得了,待吴恒也是好:子不得了,弄堂里是没人说她一句闲话的,可惜戳晗眼睛吞错了人唉! "治保委员捻了捻眼睛。
“申小姐……董伯母……你休息吧,我们以后再谈。”秦文鹃不敢再问什么了,她帮着治保委员安顿申小姐豆新躺下,骨灰盒上的女子象在哀怨地诉着什么。
“秦同志,你要看看董晚秋的房间吗?”治保委员附在秦文鹃耳朵边极轻地说。
秦文鹃点点头。
秦文鹃跨进门,气一下子憋住了,迎面墙上挂着一只长条的细红木画框,里面是一幅美仑美灸的仕女图,图中那轻坑绮纱的西施女面容竟有点象骨灰盒上的影中人。雪青的纱窗帘遮住了日光,给整个房间涂上一层凄凉的色彩。
“这就是那个短命的吴恒画的,画是画得来的,董晚秋就被他这点本事迷住了。”治保委员说。
窗下是一张宽大的红木写字桌,桌上铺着墨演点点的毡毯,零散着颜料、笔筒、墨盒之类的文具。桌旁有一架镂空雕花的书橱,疏疏落落竖竖横横地排着些书,有一格尽是精装的彩色画册,还有一格撂着成叠的线装书,《西厢记》、《长生殿刀、《杜十娘》
“好好的日子不肯好好过,人真贱!你看看,条件多么好?房子家具一应俱全,家务事从来不要他碰一根指头,真叫作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虽说没孩子,年纪还轻珠,老婆又仙女一般,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也不过这点福气了,偏生不安稳,勾搭人家小姑娘,闹死闹活要离婚,我看他大概有毛病的。”治保委员数落着。
秦文鹃觉得**桌旁窗边处处有那位仙女一般的女子的身影,象一缕冬夜的月光苍白、柔婉,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周身被一股阴丝的寒气包裹了,秦文鹃牙齿打颤,这屋里的气温起码比外面低十度。
“申小姐一开始是不赞成这门婚事的,活脱一个**似的女儿,她是千挑万挑不肯松口,想挑个才貌双全、有权有势的乘龙佳婿。无奈晚秋相中姓吴的,那辰光吴恒还在外地小镇上的文化馆里打打杂,晚秋偏说他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将来定会龙腾虎跃的。这个姑娘古书读了太多,说她姆妈嫌贫爱富,鼠目寸光,说从前王宝o!l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屏苦度了一十六春,后来都是凤冠霞被当了一品夫人的。申小姐拗不过宝贝女儿,花了多少铜锢把昊恒调回来呀,也叫做是她们这样的人家,有底气的,总归有点积蓄。董晚秋对男人这般宠是天下少有的,打扮得昊恒有模有样,人参蜂王浆四季不断,唉,作孽呀,一片真心付东流,人待人是不能太好,好过头了反而不好了”治保委员絮絮地讲,她讲的一切都象画似地在秦文鹃眼前演现。
窗对面的墙下放着一只红木长条几,几上搁着一张木漆驳落的古琴,琴座上雕着梅竹兰菊本色图案,甚是雅朴。秦文鹃无意中指尖触着琴弦,铿地一声,清如幽涧,厉如裂帛,象根细线缚住了人心还在拼命抽紧。治保委员嘘了一下,秦文鹃慌忙用手掌按住琴弦,宫、商、角、征、羽五音象垂死的鱼儿在她掌中乱撞,挣扎了一会渐渐平息了。
“秦同志,差不多了吧?走吧,不要叫申小姐听见,否则又要作闹了。”治保委员说。
秦文鹃膝盖发软,恐惧网住了周身,关节都象锈了一般。
终于跨出了大门,站在弄堂里了。屋外面,近中午的阳光如同镜子一般明亮,整条弄堂白晃晃的没有一线影子,墙头的月季花和夹竹桃象凹凸的浮雕。
秦文鹃仰起脸让阳光无遮拦地照着她,真象是换了一世人哪!
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
民字第868号
原告:范元禄,男,56岁,江苏吴兴人,湖州商业局工
作,现住湖州条子街87号。
范元4,男,45岁,江苏吴兴人,无业,现住进
路安福里12号。
范惠娴,女,62岁,江苏吴兴人,现住南昌路46号
303室。
代理人:何妞,市南律师辜务所律师。
被告:范元初,男,70岁,江苏吴兴人,市政协委员会常
委,现住复兴西路256号。
范圣驹,男,48岁,江苏吴兴人,化工研究所研究
现住复兴西路257号。
代理人:方泊定,市西律师事务所律师。
范元禄等诉范元初遗产刘纷一案,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进行了公开审理。现审理结束,事实俱明,本院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有关条例判决知下:
一、确认范宝鼎口述范元初笔录的遗嘱其有法律效应。
二、确认范元初名下产业不是范宝鼎遗产,而是范元初私产,原告要求分割这笔财产是不合法的。
三、鉴于范元初创业之初曾受到父亲范宝鼎和继毋施氏的帮助,经过调解,范元初愿意债蜡范元禄、范元格、范惠娴、范百麟等各人民币一万元。
四、诉讼费由范元初负担(已付)。
如不服本判决,应自接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五日
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
审判长(签字)
审判员(签字)
本件与原本核对无异。 书记员(签字)
x月x日
何压律师接到这份判决书,沉思良久。
是输是赢?是凶是吉?
原告范元禄等得了一万元钱屁也不放一个就回湖州去了。徐主任叫她填“民事案件报结表”时说:“处理结果你就写:通过律师帮助达成和解。事实是这样嘛,被告终究掏出钱了,数目也不小呢。这桩案子还是成功的,何迁,叫田士霏来采访采访,谈谈你如何以精神文明为准则,说服当事人达成和解的。题目要叫得响,譬如……‘化干戈为玉帛“副题,‘律师的心愿还有别的更好的吧?再想想。哦,注意,要提一提方泊定,是你们俩共同的努力嘛。”
亲爱的泊定,如果你愿意接受这次采访的话,何迁我便有盼头了 。
田士霏十分卖力,一个星期后文章就见报了,醒目的标题:……曲精神文明的赞歌”,副题最叫何迁遐想无穷了:“记方泊定,何迁两律师”,自己的名字与泊定并排在报上出现,预兆着什么呢?
“在看什么?那么聚精会神?有重要消息用红笔勾一下,留着给我看。在外面跑了两天,连报纸都没时间看。”梅桢刚浏回到办公室,笑着问何迁。
“没什么重要文章,这个田士霏,真会吹,一点点事让他写得出神入化了,也不知他如何了解得这么详细,也许……是老方对他说的?”
“让我看。”梅桢抢过报纸,“哦,一曲精神文明的赞歌,记方泊定、何压……太好了 !”
“什么?”何迁试探地问。
“这么说,范惠娴也能得到一万块钱了?”
“那自然,你认识范惠娴?”
梅桢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记得那回在庭上遇到唐淑女,她说的,假如她姆妈分得一笔钱,就能给她买间房子。唐淑女已经主动撤诉了,可梅桢却时时记挂着她“自己是不是如女儿说的那样,既自作多情又自寻烦恼呢了
“梅老师!”秦文鹃嗓子紧紧地喊着,奔进来。
“梅老师,我们回来了。”马海波说。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梅桢大脑的显示屏上,唐淑女暂时隐去,董晚秋楚楚可怜地凸现出来。
秦文鹃倒了一杯水咕咕地喝了,又倒了一杯水咕咕地喝起来。
“小秦累坏了,小马,你先说说吧。”
“梅老师,我们兵分两路,小秦去董晚秋家,我在里委会召集了一个小型座谈会,叫了几个与董家有往来的邻居参加。”马海波把笔记本刷拉拉地一翻,里面什么都没记下,他原是正正经经要记点什么的,可那些婆婆妈妈的罗嗦话让他腻烦了,“没有什么太有价值的内容,都说董晚秋好,都骂吴恒坏,象开批判会一样。”
“吴恒再次离家出走,楼上楼下都知道吗?”
马海波想了想:“对了,有几个人曾跟董晚秋的母亲一起去捉好的,是董母叫他们去的,说是真捉到吴恒与那个姓冯的姑娘抱在一起。”
梅桢往笔记本上记了点什么。
“梅老师!”秦文鹃情绪总算稳定了,她脸色苍自,眼皮乌青,象是几天几夜没睡的样子。
“小秦,董晚秋的母亲说了些什么?”
“她太悲痛了,只是哭喊着要报仇。”
“哦……梅桢有点失望。
“梅老师,我,我在董晚秋屋里又发现一把水果刀,跟凶器一模一样,我,我把它带来了!”秦文鹃说时脚骨还有点软,在包里紧张地掏了半天,才把刀掏出来。
“可它刀把上也缠着丝线呀。”秦文鹃询问地看看梅老师。
“这把刀上的丝线是秋香绿的,我在刑桢科看见的那把凶器,刀把上的丝线是玫红色的,在黑白照片里它们就一模一样了。”梅桢象是对学生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有一个朦胧的意念象一柱青烟在她脑中袅袅地升起。
快下班时梅桢叫住了马海波,对他说:“小马,最近好几宗棘手的案子都挤在一块了,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有一桩案子你着力办一下,行不行?"
“当然行,什么案子?"
“就是那个刑满释放的魏荣,与他前妻的房产纠纷。”
“那案子不是被徐主任退掉了?”
“魏荣摸到我家里恳求我们承办他的诉讼,小马,我以为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他,你看呢?”
“梅老师,我懂了,把魏荣的材料统统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得了。”马海波悄悄地对面前这位身量瘦小的女律师肃然起敬了